那個喊剪秋為叔爺爺的傷兵,和棗子坪的青蒿老子是堂兄弟,叫飛廉。飛廉原先在搶渡湘江時,打斷了一條腿。剪秋帶著三百多人,從空樹岩村殺出重圍,飛廉不願拖剪秋的後腿,與二十多個傷兵一起,守願抱著一桿槍,誓與江華縣何漢正的民團同歸于盡。
飛廉斷的那條右腿,又挨了一槍,失血過多,昏死過去。等到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半夜。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一條野狗子,聞到血腥味,朝飛廉過來。
恰在這個時候,寧遠縣農民協會的樂無宇,帶著幾個人,過來尋找紅軍戰士的遺體。看到飛廉在緩慢爬動,樂天樂問︰“兄弟,你是剪秋手下的紅軍戰士嗎?”
飛廉說︰“正是。你可知道我堂兄剪秋的下落?”
樂天宇重重地嘆息一聲,說︰“非常不幸,剪秋師長,肚子上挨了一槍,腸子卻流出來了,現在,已落在何漢正的手上。”
“我堂兄,現在什麼地方?”
“在道縣何漢生藥鋪。”
“請問,這里到道縣何漢生藥房,有多遠?”
“我估計,有八十里路遠。”
飛廉不答話,抓緊地上爬。
樂天宇說︰“兄弟,不要爬了。憑你的身體,你也救不出剪秋師長。你跟我們回去,我已派人去打听,一有師長的消息,我們再想辦法。”
飛廉垂頭喪氣地說︰“好吧。”
樂天宇將飛廉抬四馬橋鎮,請了一個老醫生,幫飛廉接了腰,綁上夾板。老醫生臨走時對樂天宇說︰“這個人的腿傷,至少要臥床三個月。如果亂動,斷腿的骨頭錯位,就是華佗再生,也會廢掉。”
飛廉好久沒有吃過一餐飽飯了,好久沒有睡過香覺了。吃過晚飯後,眼皮子比泰山還重,眼楮一閉,沉沉睡去。
飛廉醒過來的時候,已是上午十一點半。飛廉痛罵自己,該死的家伙,怎麼睡得這樣死?剪秋哥哥,可以不管不顧了?
樂天宇帶著幾個人回來,人未進屋,嘆息聲已飄到遼廉的耳朵里。飛廉問︰“樂老弟,我剪秋哥哥,現在是什麼情況?”
“剪秋師長,今天上午九點,在道縣蜈壩鎮石馬神村的將軍塘,趁何漢正的士兵不提防,扯斷自己的腸子,自盡了。”
“哈哈哈!哈哈哈!”飛廉爆發出一陣長笑︰“這才是我的剪秋兄長!有骨氣,有霸氣,有硬氣!”
樂天宇說︰“老兄,你不知道,剪秋師長的頭顱,被何漢正的人,砍下,裝在篾籠子里,送到道縣縣城去了。”
飛廉說︰“樂老弟,在你家里,允許我哭幾聲嗎?”
“老兄,你想哭就哭。”樂天樂說︰“你哭吧,哭吧,把你的悲憤,通通發泄出來。”
正常男人,從不哭泣。即使是父母逝世,也只在心里哭。
男人之哭,分三種。
第一種是猥瑣、窩囊男人,為一點雞毛蒜皮,動不動就哭,謂之小人之哭。
第二種是酒醉瘋子、癮君、政治失寵兒,一旦被迫斷癮,失去靠山,歇斯底里干嚎幾句,無人理睬。
第三種是匹夫之哭,為一個義字,國家的義字;為一個責字,民族的責字在無人之處,壯懷激烈地哭。怎麼哭?陸放翁寫下了一首詩︰
須如 毛磔,面如紫石稜。丈夫出門無萬里,風雲之會立可乘。奔追露宿青海月,寺城夜蹋黃河冰。鐵衣度磧雨颯颯,戰鼓上隴雷憑憑。三更窮虜送降款,天明積甲如丘陵。中華初識汗血馬,東夷再貢霜毛鷹。群陰伏,太陽升,哭無人。
飛廉之哭,可謂是典型的匹夫之哭。
飛廉痛哭幾聲,嘎然而止。
飛廉問樂天樂︰“樂老弟,你把我堂兄剪秋,葬在何處?”
“我們把剪秋師長葬在飛霞山上,左邊是他的警衛員,右邊是他的通信員。”
“帶我去看看。”飛廉說︰“我想把我堂兄的尸骨,背回去,葬在老家的祖墳里,讓他魂歸故里。”
“老兄,你這個想法固然好。”樂天說︰“但你必須等一個時間。”
“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春風化雨,剪秋師長血肉化土。”樂天宇說︰“到那時候,你的腿傷,基本上好了,你可以把他的遺骨,背回去。”
樂天宇又說︰“我擔心的是,剪秋師長的頭顱骨,給何鍵那個奸賊,弄丟了。”
民國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住在長沙都正街的合歡,傍晚時候,還未看到兒子衛茅回來,心里有點焦急,便走到小吳門那一帶去打听消息。
還沒有滿十四歲的衛茅,已長成一米七五的俊男子。衛茅再不肯讀書了,便結識了一幫小痞子,每個人的腰上,插著一把開山斧,整天在長沙城里,東游西逛。江湖上的人,稱衛茅這幫人,為斧頭幫。
小吳門那一帶,便有四個人,三個十六七歲人,一個十一二歲的人,自願投在衛茅的門下。
衛茅的爺老倌辛夷,終于從龍城縣警察局長的位置上。不過,長沙各警察分局長的位置,早已坐滿了人,辛夷這個外來戶,只能做個閑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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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派了七年的願望,終于可以夫妻團聚了。但辛夷一到長沙,衛茅從此不再歸家了。
十月十八日,合歡在八角亭那里踫到衛茅,合歡上前喊︰“兒子,你給我站住!”
畢竟有快\年的養育之恩,衛茅停下腳步,卻不肯與合歡說話。
合歡責問道︰“衛茅,我把你當親生兒子看待,八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你居然不聲不響,離家出走,是我這個做娘的,哪里做錯了?”
衛茅閉著嘴,一臉的不屑。
“衛茅,你給我說句話啊。”
“娘,你沒錯。”
“我沒錯的話,那是你衛茅錯了。乖兒乖,跟娘回家去。”
“我沒錯。”衛茅說︰“我再也不回那個家了。”
“你沒錯,我沒錯,那麼,是誰錯了?”
“娘,你自己想。”
“你的意思,是你爺老倌辛夷錯了?”合歡說︰“倆父子,血脈相連,父子之間,沒有隔夜仇啊。”
“娘,你去問辛夷。”
“兒子,你的父親,你直呼其名?”
“我叫他一聲辛夷,已經看得他十二萬分起了。”
“你們父子,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呀?”
“娘,你去問辛夷,民國十六年秋天,他在白石堡,干過什麼傷天害理事,就曉得原因。”
“兒子,你不能親口告訴我嗎?”
“當時,你不在白石堡。”衛茅說︰“我永生永世記得的事,是我的鄰居爺爺陳皮,和姑爺常山兩個人,用一塊小門板,抬著用白棒布纏緊的尸體,抬到苦橘塘向北的山坡上,挖了一個坑,要埋尸。”
“那具尸體,是誰?”
“你去問辛夷,他知道。”
“陳皮二爺爺和常山姑爺,他們要掩埋尸體,我跳進坑里,不準他們埋。”衛茅幾乎在哭喊︰“我想解開白棒布,再見見白棒布包著的人的面貌。”
合歡說︰“你現在變壞了,是不是與那件事有關?”
“一切囂張跋扈,只不過掩蓋膽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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