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四年九月初一,1624年10月12日。
金角灣的海風里,咸腥氣裹著草木的蕭瑟味兒,掠過碼頭棧橋旁風力起重機的木架。
風車輪軸轉動時帶起的涼意,拂在人臉上,像浸了冷水的布巾,清冽卻不刺骨。
華光大帝號的錨鏈嘩啦啦沉入水中,濺起的水花在斜斜的夕陽里碎成金箔。
李國助站在船首,看著眼前的永明要塞,紅磚砌就的稜堡城牆被秋陽曬了整日,此刻正褪成深沉的赭紅色,牆垛的稜角在暮色里投下鋸齒狀的陰影。
要塞後方,金角灣內兩岸的坡地上,依山而建的永明城,順著山勢鋪展開來,
炊煙從錯落的屋頂升起,在晚風中散成淡青的霧。
遠處城區的貨運碼頭上,數座吊臂正隨著滑輪的吱呀聲起落,糧袋與木箱被繩索吊上碼頭,騾馬拖著板車碾過青石板路,車轍里還嵌著未干的水漬,在暮色中泛著微光。
那是永明城最鮮活的脈搏,從貨運碼頭一路淌到城內,混著海風里的咸、磚縫里的沙、民居飄出的煙火氣,成了這片新生土地獨有的氣息。
李國助轉身看向隨船而來的袁可立與沈有容。
兩人雖已年過半百,一路顛簸卻不見疲態,
沈有容扶著船舷的手微緊,目光銳利地掃過要塞的炮位,縱非初見,心頭仍翻涌著震撼。
袁可立的目光早就被永明要塞攫住了,這座看起來比澎湖風櫃尾城壯闊的多的紅磚牆在暮色里鋪開,折線凌厲如劍,炮口森然密布。
他喉結微動,半晌才緩緩移開視線,落在碼頭列隊的士兵身上,
見他們身上黃黑搭配的鴛鴦戰襖齊整,燧發槍在肩,站姿如松,嘴角噙起一絲贊許。
“袁大人,沈將軍,”
李國助拱手道,
“我要去找顏總督,兩位一路勞頓,我讓人先帶二位去驛館休息。”
他轉頭想吩咐親兵,卻被袁可立抬手攔住。
“誒,弘濟小友不必費心。”
袁可立的聲音帶著讀書人的溫潤,卻透著股執拗,
“久聞顏總督大名,老朽也想見上一見。”
沈有容也道︰“是啊,我也有兩年沒見過顏總督了,豈能等到明天?”
李國助見二人堅持,便不再推辭︰“既如此,二位請。”
……
到了總督府,守門軍士見李國助回來,正要通報,卻被他擺手止住。
“總督在府里嗎?”李國助問。
“回少東家,總督在府里呢。”守門軍士忙答,“小人這就去通報。”
“不必了,我們直接進去。”李國助說著,領著袁可立和沈有容徑直穿過前院。
繞過照壁,便見正廳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李國助推門而入,笑道︰“我回來了!”
廳內的話音戛然而止。
辦公室內,顏思齊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梨花木桌後,手里捏著支炭筆,在鋪開的賬冊上寫著什麼。
他穿著件藏青色的錦袍,腰間束著玉帶,比起當年在平戶時的草莽氣,多了幾分文官的沉穩。
一個年輕女子侍立桌旁,正執銀壺往汝窯盞中注水,月白長衫袖口輕晃,腕間玉鐲隨動作微響,茶煙裊裊漫過她清 眉眼,倒有幾分易安居士煮茶論詞的疏朗,正是韓溪亭。
而另一側的客座上,赫然坐著李旦。
李旦比六個月前清瘦了些,卻更顯精神,身上的杭綢長衫熨帖平整,手里轉著兩顆油亮的核桃,見李國助進來,先是一愣,隨即臉上綻開驚喜的笑。
“國助?”
顏思齊猛地放下筆,起身時帶倒了椅凳,發出 當一聲,
“你何時回來的?也不提前說一聲!”
韓溪亭也抬眼笑道︰“可把少東家盼回來了。”
李旦更是快步迎上來,拍著李國助的肩膀︰“臭小子,回來得正好!”
袁可立與沈有容站在門口,見這陣仗,不禁莞爾。
顏思齊這才注意到李國助身後的兩人,目光落在沈有容身上時,先是一怔,隨即恍然︰
“這不是沈將軍嗎?一別兩年,別來無恙?”
沈有容大笑︰“哈哈哈哈——顏老弟別來無恙?當年一別,沒想到還能再聚。”
“失敬失敬。”顏思齊連忙拱手,又看向袁可立,眼里帶著詢問。
韓溪亭也在打量袁可立,見他氣度雍容,雖穿著便服,卻自有股凜然正氣,猜不出身份。
“這位是前登萊巡撫,節寰公袁禮卿大人。”李國助介紹道。
“什麼?”
顏思齊、韓溪亭、李旦同時驚呼,連忙整理衣袍,拱手行禮,
“不知袁大人駕到,有失遠迎!”
袁可立連忙還禮︰“諸位不必多禮,老夫如今已是布衣,擔不起‘大人’二字。”
幾人正客套著,李國助忽然拉著李旦的胳膊,驚喜道︰
“爹,您怎麼還在這兒?我還以為您早回平戶了。”
這話一出,倒把眾人的客套打斷了。
“本來是要回的,可這邊事多,就耽擱了。”
李旦頓了頓,眼里閃著光,
“你的話我考慮過了,打算和你母親和妹妹搬來永明鎮,跟你團聚。”
“平戶和長崎的生意,就交給歐華宇和張敬泉打理了……”
“真的?那太好了!”李國助又驚又喜。
“還有件喜事要告訴你。”
李旦拉過顏思齊和韓溪亭,笑得合不攏嘴,
“為父不辱使命,把這兩位的好事給撮合成了。”
“恭喜恭喜!”
李國助喜不自勝,簡直比自己結婚還高興,
“婚期定在什麼時候了?我得好好準備份賀禮。”
“還沒定呢。”顏思齊笑道,“打算請鶴放道人來測個吉日。”
韓溪亭也抿著嘴笑,臉頰微紅︰“本來早該定了,就想等你回來再議。”
袁可立與沈有容連忙拱手道賀︰“恭喜顏總督,恭喜韓姑娘!”
眾人說笑了幾句,氣氛愈發熱絡。
李國助見桌上擺著幾份賬冊,便問道︰“顏叔,永明鎮現在的財政怎麼樣?”
提到正事,韓溪亭收起笑意,拿起最上面的賬冊︰“今年歲入大約是五百萬兩白銀。”
“五百萬兩?”袁可立失聲驚呼。
他在登萊時,整個登州鎮一年的軍餉也不過二十萬兩,去年才發了十二萬兩……
永明鎮一個彈丸之地,竟有如此收入,實在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