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南居益重重點頭,眼中多了幾分動容,
“這是給死者的交代,老夫親自盯著,斷不會出岔子。”
李國助這才松了口氣,又拱手道︰
“如此,晚輩便放心了——大人請稍等,晚輩還有一事。”
說罷,他轉身進艙,片刻後取來一本冊子,身後還有兩人抬了一個籮筐。
藤筐里滿是帶泥的塊睫,圓滾滾的,表皮粗糙。
“南撫台,”
他將藤筐遞過,
“這是永明鎮從荷蘭人手里引來的作物,叫土豆。”
“耐旱、高產,一畝能收十余擔,荒年能活人。”
“永明鎮能在南海邊地那苦寒之地養活十幾萬人,此物居功至偉。”
又遞過冊子,封面上寫著《土豆種植、儲存與推廣策》,
“這里面不光有怎麼種和儲,還有怎麼推,晚輩斗膽,想請撫台留意。”
南居益從籮筐里拿起一顆土豆掂量著,表皮粗糙的紋理硌得手心發癢︰
“這東西能當糧?”
“熟煮味如芋艿,粉面頂餓。”
李國助翻開冊子,指著里面的圖譜,
“三月下種,六月就收,不挑地,沙地、坡地都成。只是推廣時,有幾層關竅得說透。”
他看向南居益,語氣鄭重,
“晚輩听聞陝西近年大旱,田禾枯死,百姓流離,甚至有亂民起事。”
“撫台若將來有機會回關中,不妨試著推廣,或許能救些人命。”
“不過農戶們未必敢多種,畢竟稅糧還是米麥,”
“他們會怕種了土豆,佔了好地,反倒種不出足夠的米麥,交不上稅。”
“這話說到根上了。”
袁可立點頭道,
“登萊有農戶試種過土豆,因佔了麥田,秋收時麥子不夠,被里正催稅催得賣了耕牛,後來誰也不敢再種。”
“是這個理。”
沈有容也道,
“如今一條鞭法,稅糧折銀,但農戶手里總得有米麥才能換銀子。”
“土豆不能換銀,誰肯冒這個險?”
李國助接口道︰
“所以冊子第三卷寫了推廣之策,可請撫台老家的鄉紳牽頭,設‘土豆行’,按市價收購。”
“農戶種出土豆,賣給商行換銀子,再用銀子交米麥稅,兩頭不耽誤。”
“鄉紳收了土豆,既能自家存著備荒,也能運到災區賣,賺的利錢還能貼補地方,一舉三得。”
南居益翻到“流通策”那頁,果然見上面寫著“每石土豆作價三錢,商行收儲百石以上者,地方官免其雜役”,不由點頭︰“用鄉紳帶動,比官府強推穩妥。”
“還有一層最要緊的。”
李國助拿起一顆帶芽的土豆,
“這東西發了芽就有毒,誤食會嘔瀉不止,甚至喪命。”
“冊子第二卷有處理法子,要先削去芽眼,用鹽水泡半個時辰,煮熟煮透才能吃。”
“這點必須說透,不然要出人命。”
袁可立想起登萊曾有士兵誤食生土豆鬧肚子,忙道︰
“沒錯!生的也不能吃,必須熟透。這點得刻在告示上,讓農戶家家都知道。”
南居益的手指頓在冊子的封面上,他原籍陝西渭南,怎會不知家鄉的旱情?
去年陝西巡撫的奏報里,“赤地千里”“人相食”的字眼刺得人眼疼。
他翻開冊子,里面用毛筆繪著土豆的生長圖譜,從切塊育種到開溝施肥,標注得密密麻麻,末頁還寫著“每畝需種二十斤,三月下種,六月可收”。
“你怎知……”
南居益抬眼,想問李國助怎知自己可能回陝西,卻見少年目光清澈,顯然早有盤算。
他忽然想起澎湖之戰中,這少年不僅算得準荷蘭人的炮程,更算得準人心,
此刻遞來的哪里是土豆,分明是一份未雨綢繆的民生計。
歷史上,南居益在1625年,因魏忠賢黨羽彈劾被削籍回鄉。
1628年任戶部右侍郎,1629年署理工部尚書,1630年再次罷官。
1644年1月,拒絕李自成招降,絕食而死。
如果他真能在陝西成功推廣土豆,就算不能阻止農民起義的爆發,至少應該能救自己一命。
“多謝弘濟小友。”
南居益將冊子揣進袖中,藤筐交給身後的親兵,
“若真能在關中推廣開來,便是救了萬千百姓。”
他望著遠處的海平面,忽然嘆了口氣,
“如今朝堂黨爭不休,邊地災荒不斷,這土豆若能扎根,或許比守住一座澎湖堡更要緊。”
李國助點頭︰“堡壘能御外侮,糧食能安民心,二者缺一不可。”
“陝西大旱,百姓易子而食……”
南居益聲音發澀,
“若能在關中推開來,便是積德。”
他看向李國助,
“你怎知這些關節?”
“永明鎮推廣土豆時,踩過坑,知道哪里容易卡殼。”
李國助坦然道,
“撫台可先在福建推廣,將來若有機會回關中,再于陝西推廣,”
“哪怕先在自家田莊試種,能活一戶是一戶。”
南居益點點頭,忽然轉向袁可立與沈有容︰“袁大人,沈將軍,你們接下來有何打算?”
袁可立一笑︰“老夫雖已予告歸鄉,卻打算去永明鎮。那里有船有炮,能實實在在抗金,總比在朝堂上扯皮強。”
沈有容輕拍腰間的佩刀,堅定地說道︰
“我決定與袁大人一同前往,永明鎮的那些小伙子們戰斗力不俗,我去擔任他們的教頭,總比留在京城受閹黨白眼要好得多。”
南居益愣了愣,隨即嘆道︰
“好!好一個‘實實在在抗金’!如今遼東糜爛,能有你們這般實心做事的,太難得了。”
他注視著三人,突然拱手施禮,鄭重說道︰
“若將來關中百姓依靠這土豆得以生存,我南家祠堂中,必定供奉這本冊子的抄本。”
李國助忙回禮︰“撫台言重了,只盼糧食能安民心,槍炮能拒外侮,便夠了。”
黃明佐的商船已裝滿糧食,船工敲響了甲板上的銅鑼,三聲厚重的鏜鏜聲穿透海風。
南居益最後望了眼風櫃尾堡,轉身登船時,忽然回頭道︰
“弘濟小友,那‘土豆行’的法子,老夫回去就找渭南鄉紳商議。”
“至于發芽有毒的事,我會讓人刻成木牌,插在試種田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