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海霧再次彌漫。
溫瓊號悄悄駛出馬公灣,艦橋上的了望哨用永明鎮制造的夜明鏡觀察著荷蘭艦隊的動向。
這就是用大口徑凸透鏡聚集月光,可以略微提升夜視能力,並非現代意義的夜視鏡。
船長黃碧是李國助從永明鎮帶來的老部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對炮手們道︰
“記住,打錨索,別打船身,少東家說了,要活的荷蘭人談判。”
三更梆子聲從鎮海營傳來時,十艘火船突然從霧中沖出,船身裹著熊熊火焰,像十條火龍直撲荷蘭錨地。
熱蘭遮號上的哨兵剛敲響警鐘,溫瓊號的側舷炮便轟鳴起來,
宋克發現5艘主力艦中有3艘錨索被纏,火船越來越近,灼熱的氣浪烤得人皮膚發痛。
無奈之下,他被迫下令全員砍纜。
荷蘭艦隊在馬公灣內采用“環形錨泊”,各艦以錨索相連,形成防御圈。
鏈彈纏住錨索後,荷蘭人必須立即砍斷,導致單艦脫離陣型,環形防御出現缺口。
否則錨索被拖走,艦船會被火船引燃。
鏈彈的鐵環死死咬住錨索,荷蘭水手慌亂砍纜的聲響隔著海面都能听見。
三艘主力艦的錨索幾乎同時斷裂,在退潮的拖拽下,它們像被掀翻的海龜般互相踫撞。
熱蘭遮號的警鐘混著木料斷裂聲,在夜空中碎成一片。
當第一縷晨光穿透霧靄時,馬公灣的水面上還漂浮著燃燒的木板。
熱蘭遮號的主桅歪向一側,幾名荷蘭水手正用帆布修補被燒傷的船身。
宋克站在甲板上,望著遠處溫瓊號升起的晨霧信號旗,忽然對隨員道︰
“準備小艇,我要見李國助。”
……
8月7日清晨,
三艘荷蘭快艇趁漲潮時沖出馬公灣,船尾拖著滿載淡水的木桶。
鄭芝龍指揮的120噸級老閘船正在巡邏。
他只是奉李旦之命去給雷爾生做翻譯的,
7月30日第二次登上趙公明號後,他就沒再回紅毛城了。
雷爾生之前禮遇他,是看在李旦承諾要幫他們與明朝調停爭端的份上。
但李國助提出那四項苛刻條件後,就等于站在了明朝一邊,失去了調停者的立場。
所以他繼續待在紅毛城也只能是自取其辱。
了望哨發現快艇時,鄭芝龍正用望遠鏡觀察東番島的方向。
“鄭爺,荷蘭人的快艇!” 了望哨喊道。
鄭芝龍放下望遠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追上去,把最前面那艘打沉,剩下的抓活的。”
老閘船的主帆猛地張開,船身像離弦的箭般沖了出去。
船首的9磅炮噴出火光,霰彈在水面上炸出一片白霧,逼得最後一艘快艇不得不轉向。
鄭芝龍親自操舵,讓老閘船橫切到第一艘快艇前方,
水手們甩出帶著倒鉤的鐵鏈,死死纏住快艇的船槳。
“跳船者死!”
鄭芝龍拔出腰刀,刀尖指向快艇上的荷蘭士兵。
那些士兵大多是東印度公司的雇佣兵,見老閘船上的火槍手已經瞄準了他們,紛紛扔下武器投降。
激戰中,第二艘快艇試圖突圍,卻被老閘船的尾炮擊中船尾,海水瞬間涌進船艙。
鄭芝龍讓人把俘獲的二十名荷蘭士兵關進底艙,
其中一人還穿著東印度公司的軍官制服,口袋里揣著前往大員的求援信。
“義弟說的沒錯,”鄭芝龍看著信上的火漆印,“荷蘭人真的快斷糧了。”
……
8月10日,陽光格外刺眼,
荷蘭翻譯林亨萬登上趙公明號時,皮鞋在甲板上留下一串串濕痕。
他是福建漳州人,早年在巴達維亞的商館做過通事,見到李國助時,臉上堆著職業性的笑容︰
“李公子,宋克司令托我問好。”
李國助正站在舷邊,看著水手們用起重機吊裝24磅炮,灰口鑄鐵的炮身泛著暗啞的光澤。
林亨萬認得這種工藝,比荷蘭的青銅炮更堅韌,成本卻只有三分之一。
“宋克司令有什麼話,直說吧。”
李國助的聲音平靜,目光卻像炮口一樣銳利。
林亨萬從公文包里掏出一份協議草案,羊皮紙邊緣已經被海水泡得發卷︰
“宋克司令說,荷蘭願意撤離澎湖,轉駐大員,但明朝需開放漳州月港貿易,雙方互不侵犯。”
李國助接過草案,看都沒看就扔在桌上︰
“林先生,你在巴達維亞待了十年,該知道大明的規矩。”
“澎湖是太祖皇帝定下的海防要地,荷蘭人必須無條件撤離。”
“至于大員,朝廷允許你們暫居,但需繳納互市稅。”
他頓了頓,指著風櫃尾堡的方向,
“還有,二十萬兩白銀的賠償,一分都不能少。”
“這是給死去的華人勞工的撫恤金,也是給朝廷的軍費。”
“風櫃尾堡及其中的所有公共財產,都要移交明朝。”
林亨萬的笑容僵在臉上︰
“李公子,二十萬兩太多了,東印度公司在亞洲的全年利潤也不過三十萬兩……”
“那就讓巴達維亞的董事們賣幾艘蓋倫船。”
李國助打斷他,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
“或者,我們可以幫他們賣,永明鎮的炮,每天都會提醒他們考慮清楚。”
林亨萬看著窗外正在操練的炮手,忽然想起昨夜在熱蘭遮號上听到的對話,
宋克的副官說,永明鎮的鑄鐵炮能連續發射十次不炸膛,而荷蘭的青銅炮最多只能承受七次。
他咽了口唾沫,拿起那份被扔在桌上的草案︰“我會把李公子的意思轉告宋克司令。”
李國助沒再看他,只是對鄭芝龍道︰
“讓關羽號再往風櫃尾堡靠近半里,下午三點,用18磅炮打他們的了望塔。”
鄭芝龍笑著點頭︰“好 ,讓那些紅毛夷看看,咱們的炮能打到他們床頭。”
林亨萬登上小艇時,恰好看到關羽號緩緩移動,側舷的炮門像張開的獠牙。
他忽然明白,這場談判從一開始就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在大炮射程之內,所有的“殖民體面”都只是自欺欺人的笑話。
風掠過海面,帶著火藥和桐油的味道。
趙公明號的桅桿上,永明鎮的天地玄黃真武盾徽旗在陽光下獵獵作響,
旗桿頂端的鐵矛,正對著熱蘭遮號的船樓。
一場關乎東亞海權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