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助引著兩人到船尾艙坐下,倒了三杯茶才開口︰
“沈公的恨,晚輩懂,但荷蘭人,暫時動不得。”
“為何?”袁可立追問。
“永明鎮靠海貿在南海邊地立足,荷蘭人是重要的貿易伙伴。”
李國助指尖蘸著茶水在桌面上畫了條航線,從永明鎮一直劃到南洋,
“他們的船從巴達維亞來,要的是咱永明鎮的山蠶生絲、毛皮、人參、鹿茸,”
他頓了頓,指節敲了敲桌面,
“這些貨換回來的,是香料、造帆的亞麻布,還有能治瘧疾的金雞納霜。”
沈有容卻哼了一聲,茶杯在案上磕出輕響︰
“他們是為了利!當年在澎湖,他們搶的不就是海貿的利?”
“是為了錢,但也幫了永明鎮。”
李國助不否認,
“再者,我們打算安排人開發大員,卻不懂怎麼跟山里的生番打交道。”
“荷蘭人在爪哇島經營了二十年,怎麼劃地界、怎麼收稅、怎麼修堡壘,全是經驗。”
“讓他們在大員立個據點,我們的人正好學著,將來這地方是誰的,還不一定呢。”
袁可立端著茶杯的手頓住了︰“你是說——讓荷蘭人做個——先生?”
“更像個探路的。”
李國助笑了,
“馬尼拉大帆船每年往大明運多少白銀,荷蘭人的東印度公司,將來也能替咱運。”
“他們要閩浙的生絲、瓷器、茶葉,東番島的鹿皮、硫磺,咱要他們的銀子、胡椒,生意做起來,比打打殺殺劃算。”
“劃算?”
沈有容猛地站起來,
“弗朗機人在馬尼拉殺了多少華人?你忘了?荷蘭人跟他們是一路貨色!”
“沈公別急,巴達維亞的情形不同。”
李國助聲音沉了些,
“馬尼拉的華商,被弗朗機人視為異教徒,殺起來毫不手軟。”
“那些華商自己也犯賤,被屠殺了還要過去做待宰的羔羊。”
“但巴達維亞的華商,卻是荷蘭人的依靠,荷蘭人更看重商業利益,而不是宗教。”
“咱的生絲、瓷器,佔了他們運往歐洲貨物的三成,他們的胡椒、錫料,又得靠咱銷回大明。”
他抬眼望向風平浪靜的海面,語氣里帶著篤定,
“去年巴達維亞的商館賬簿上,單是咱永明鎮的生絲就換了五萬荷蘭盾,”
“他們敢動華人?除非想讓東印度公司的董事們扒了他們的皮。”
“那也不能不防!” 沈有容仍梗著脖子。
“防自然要防。”
李國助拍了拍艙壁,
“我們打算開發東番島,就是防著他們起歪心的。”
“敢弗朗機人動粗,咱的就斷了他們的貨源,炮艦就堵了他們的港口。”
“他們在巴達維亞的堡壘再結實,總不能喝海水過日子。”
袁可立在旁點頭︰“以利相縛,以力相脅,倒是周全。”
沈有容這才松了松手,卻仍哼了一聲︰
“最好如此,若真有那一天,我沈有容第一個請戰,讓他們知道華人的血不是白流的。”
……
天啟四年六月十六,1624年7月30日。
天啟四年六月十六,澎湖列島的晨霧剛散,風櫃尾紅毛城的了望哨突然扯響了銅鈴。
雷約茲正對著海圖計算援軍航程,听見鈴聲三步並作兩步登上城樓,
望遠鏡里的景象讓他瞬間屏住了呼吸。
四艘巨艦正列著縱隊駛來,艦體寬得像移動的堡壘,兩層炮門密密麻麻,主桅直插雲霄,
那體量、那西式艦體的稜線,分明是東印度公司最新型的蓋倫船模樣。
“是巴達維亞的援軍!”
雷約茲猛地攥緊望遠鏡,指節泛白,隨即爆發出大笑,拍著城垛喊,
“告訴弟兄們,酒窖的朗姆酒可以開封了!我就說總部不會忘了我們!”
他的目光死死黏在那些巨艦上,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這樣的船,除了荷蘭人,誰還造得出來?
眼前這些龐然大物,只看那高聳的桅桿,就帶著巴達維亞船塢的印記。
他壓根沒去細瞅主桅上的旗幟和立在船首的中國神像,
或者說,在他眼里,能撐起這般巨艦的,只配掛荷蘭東印度公司的三色旗。
可他的笑聲還沒撞過城牆,旁邊的邦特庫突然踉蹌著後退半步,聲音發顫︰
“司、司令……不對!您看那旗!”
雷約茲這才懶洋洋地挪開視線,望向主桅頂端。
只一眼,他臉上的笑就僵成了石頭,那旗幟上黑下黃,像被劈開的晝夜,
中間青黑色的玄武盾徽在風里獵獵作響,龜蛇交纏的紋路刺得他眼楮生疼。
“永明鎮……”雷約茲的聲音像被海風凍住了,“怎麼會是他們?他們哪來的這般船?”
望遠鏡當啷掉在城磚上,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那些北方海商的船,確實有幾艘透著西式的影子,只是他從未當真。
畢竟在這片海域,誰會相信一群“東方土鱉”,能造出足以抗衡荷蘭艦隊的巨艦?
可眼前的炮口不會說謊。
最前那艘巨艦已緩緩側過船身,二十二門炮口正對著紅毛城的方向,炮口的光澤在陽光下泛著冷意。
“備戰!快備戰!”
雷約茲的聲音發顫,手指死死摳著城磚,
“他們來做什麼?李旦不是說要調停嗎?”
話音未落,遠處艦隊突然側過船身。
二十二門炮口同時閃出火光,緊接著是悶雷般的轟鳴。
雷約茲下意識縮頭,炮彈卻帶著尖嘯從紅毛城上空掠過,墜落在後方的海面上,濺起的水柱比城樓還高。
“兩千碼!至少兩千碼!”了望哨失聲尖叫,“我們的炮最多打一千六百碼!”
雷約茲腿一軟,被親兵扶住才沒摔倒。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對方能在紅毛城的火力範圍外隨意轟擊,而他們連還手的資格都沒有。
“鄭芝龍!把鄭芝龍叫來!”雷約茲扯著嗓子喊。
鄭芝龍很快跟著親兵登上城樓,他望著遠處鎮定自若的艦隊,眉頭也擰成了疙瘩。
雷約茲抓著他的手腕︰“你說!李旦不是要為我們調停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鄭芝龍沉吟片刻︰“我去問問。”
雷約茲立刻叫上邦特庫,這位去過永明鎮的船長熟悉對方路數。
兩人乘上掛著白旗的小艇,慢慢劃向永明艦隊的旗艦“趙公明”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