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茶案正中那人,穿一身靛藍常服,領口袖口磨得略有些發白,腰間束著根素銀帶,倒比尋常文人多了幾分利落。
他約莫六十出頭,鬢角落了些霜,鼻梁高挺,眼尾雖有細紋,目光掃過茶案時卻亮得像淬了鋒,既帶著書卷氣的沉靜,又藏著股沙場歷練出的銳勁,指尖叩著茶案的力道均勻,顯見是久掌事務的人。
李國助心里暗忖,這必是袁可立,瞧這氣度,果然是知兵的儒將。
右首那位則是另一番模樣,月白長衫上繡著暗紋竹影,手里捏著支紫毫筆,正低頭對著宣紙輕晃。
他面容清 ,眼角帶笑,下頜短須修剪得齊整,指尖沾著淡墨,抬手時手腕輕轉,活脫脫一幅江南文人的閑逸相。
李國助想起登萊巡撫府衙門的門子提過的“董先生”,便知是董其昌了。
“少東家,這地方倒雅致。”
鐘斌在旁低聲笑了句,聲音不高不低,剛好夠閣內三人听見。
茶案邊的三人聞聲轉頭。
袁可立目光先落在兩人身上,不疾不徐,帶著審視的平和。
董其昌擱下筆,笑眼彎彎地打量著,像在品一幅生面孔。
沈有容卻握著茶盞頓了頓,眉頭微蹙著眯起眼,上上下下看了李國助好幾遍。
那眼神里有幾分熟稔,又有幾分恍惚,顯然是認得出輪廓,卻不敢信這半大少年竟長這麼高,還跑到了登萊。
李國助見他這副模樣,朗聲一笑,上前拱手“瀛海先生,別來無恙?在下李弘濟。”
“弘濟小友?”沈有容猛地放下茶盞,長髯都顫了顫,“果然是你!兩年不見,竟躥這麼高了!”
鐘斌緊跟著上前一步,拱手時笑得爽朗,聲音亮堂
“沈先生,袁先生,董先生,在下鐘斌,跟著李老爺跑福建海路的。”
“久聞登萊三位先生大名,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
他說話時眼尾掃過茶案上的墨跡,又補了句,
“董先生這字,瞧著就帶股海風的靈勁,比南邊那些酸儒的字有筋骨多了。”
董其昌被他逗笑,揚了揚手里的筆“這位鐘兄倒是個伶俐人……”
袁可立抬手示意他們落座,目光在李國助身上停了停,語氣平和
“永明鎮的名聲,老夫在登萊也听過,據說是弘濟小友一手創建——”
“少年人里,如你這般能擔事的,真不多見啊。”
“何止能擔事?”
李國助剛要答話,沈有容已撫著長髯笑道,
“兩年前我去永明鎮,見他在船廠邊跟工匠算船料,年紀輕輕,賬算得比老掌櫃還精。”
鐘斌在旁接話快
“我們少東家最是個實在人,不似那些只知讀書的公子哥。”
“這次來登萊,一是特地來拜見三位先生。”
“二是想著澎湖那邊大明與紅毛夷正僵著,想向袁先生討些海疆應變的法子。”
他說話時不卑不亢,既點出了來意,又給足了對方面子。
鐘斌話音剛落,沈有容手里的茶盞當地磕在案上,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長髯都豎了起來,眼尾的皺紋里全是驚怒
“澎湖?荷蘭人又去了?”
這話一出,連袁可立都抬了抬眉。
董其昌擱下筆,看向沈有容“瀛海兄這反應……”
“二十年前,就是我帶兵把紅毛夷從澎湖趕出去的!”
沈有容的聲音陡然拔高,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那時他們才幾艘船?也敢佔我大明海疆!我原以為這些年他們老實了,竟又去滋擾?”
他轉頭看向鐘斌,目光灼灼,
“現在是什麼光景?荷蘭人來了多少船?福建水師沒動靜?”
鐘斌見他動了真火,忙欠身道
“瀛海先生息怒,荷蘭人這次來了十幾艘船,在風櫃尾築了城,”
“福建巡撫南居益在娘媽宮聚了萬把人,兩百來艘船,三面堵著風櫃尾城堡,陸路海路全封死了。”
沈有容撫著長髯重重一嘆,語氣里帶著幾分釋然
“好!好個南思受!他能這麼干,我就放心了。”
他轉頭對袁可立道,
“南思受當年在地方上治水就有股韌勁,沒想到來福建辦海疆事,也這麼有章法,”
“萬把人、兩百艘船,三面合圍,陸路海路全封死,這是要斷紅毛夷的根啊!”
袁可立這時才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探究“李員外是海商,怎麼會摻和進這事?”
“哦——袁先生有所不知,”
李國助接過話頭,語氣誠懇,
“福建總兵俞咨皋知道家父在海上有些臉面,能跟荷蘭人說上話,特地遣人去請家父從中調停。”
“家父年逾花甲,海上風浪顛簸,我實在不忍他再遭這份罪,便主動求了父親,替他去走這一趟。”
沈有容听到“俞咨皋邀請”,臉色稍緩,撫著長髯道
“俞咨皋雖是個紈褲,倒還知道找對人,當年我趕荷蘭人,也是先禮後兵,”
“這些紅毛夷,你跟他來硬的,他倒 ;你讓懂他們路數的人去說,反而能听進幾分。”
董其昌在旁笑道“這麼說,弘濟小友這趟既是替父分憂,也是替朝廷解困,倒也是忠孝兩全了。”
“小子哪里當得起忠孝兩全四字。”
李國助慌忙拱手,
“只求能讓雙方各退一步,別再讓海疆百姓遭難。”
袁可立指尖在茶案上輕輕叩著,目光從沈有容的怒容轉到李國助的懇切上,忽然道
“荷蘭人在澎湖築城,打的是貿易的幌子,實則想扼住閩浙海路。”
“你去調停,切記一點,寸土不能讓,當年沈兄趕他們走,就是這個理。”
沈有容立刻接話
“袁公說得是!紅毛夷貪婪得很,你讓一寸,他要一尺。”
“當年我帶船去澎湖,先跟他們講道理,講不通,直接把船橫在港里,炮口對著他們的寨,他們才肯滾。”
說到這里,他看向李國助,眼神里多了幾分期許,
“你年紀輕,但在海上做事,硬氣不能少。”
鐘斌在旁笑道
“我們少東家看著文氣,實則硬氣著呢。”
“前陣子有艘葡萄牙船想強佔永明鎮的泊位,少東家直接讓人把他們的纜繩砍了,貨都扣在岸上,最後還是他們船長親自來賠罪才了事。”
他這就是鬼扯,自己都沒去過永明鎮,哪能知道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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