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寢?夜
窗紙被月光浸得發白，陳美嘉盤腿坐在床沿，發間還別著半截斷了的木簪。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被褥上磨出的毛邊，眼神空落落落在對面牆上 —— 那里還貼著上周她和子喬臨摹的《蘭亭集序》，墨跡早干了，邊角卻卷了翹。
小貝蜷在腳邊的矮凳上，手里攥著塊沒吃完的桂花糕，碎屑簌簌掉在袖口。\"美嘉姐姐......\" 她囁嚅著把糕點往身後藏，\"曾大嫂？\"
陳美嘉猛地轉頭，鬢角碎發掃過臉頰。燭光在她眼里晃了晃，那點星火突然炸開，她瞪過來的眼神像淬了冰。小貝嚇得一哆嗦，桂花糕 \"啪\" 地掉在地上，\"我我我都是听你的！你說要讓子喬著急，要演場戲給大家看，我才......\"
\"不怪你。\" 陳美嘉突然笑了，笑聲撞在狹小的屋子里，悶得發慌。她彎腰撿起那塊沾了灰的糕點，掰了半塊塞進嘴里，糖霜混著土腥味在舌尖化開，\"要怪就怪我命好，煮熟的鴨子......\" 她哽了哽，突然拔高聲音，\"都讓我飛啦！啊哈哈......\"
小貝慌忙跟著拍手，凳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響︰\"飛啦飛啦！飛得比老曾的輕功還高！\"
\"莫小貝。\" 陳美嘉突然按住她的肩膀，掌心燙得嚇人，\"謝謝你。\"
\"謝我啥呀？\" 小貝眨巴著眼，看見陳美嘉耳後有道紅痕 —— 早上梳頭時被木梳劃的，當時還氣呼呼說要找子喬賠。
\"謝你幫我恢復自由身。\" 陳美嘉笑得更歡了，眼淚卻突然砸在小貝手背上，燙得像灶膛里濺出的火星，\"啊哈哈...... 自由啦......\"
小貝的笑聲卡在喉嚨里，看著陳美嘉仰著頭，喉結上下滾動，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下巴滴在衣襟上。\"美嘉姐姐，你這是哭還是笑啊？\"
\"是笑。\" 陳美嘉抹了把臉，指尖蹭出兩道黑痕，\"發自內心的笑！\"
\"那眼淚......\"
\"困的。\" 陳美嘉把剩下的半塊桂花糕塞進小貝嘴里，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小貝，听姐一句真心話，長大之後......\" 她頓了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打死都別嫁讀書人。\"
大堂
胡一菲把賬本 \"啪\" 地拍在櫃台上，算盤珠子蹦得老高。\"你就造孽吧！遲早叫雷劈了！\" 她鬢邊的銀釵隨著搖頭晃腦的動作叮當作響，\"當初是誰說要幫陳美嘉拿捏子喬？現在倒好，假戲真做了？\"
曾小賢正用唾沫粘休書邊緣的折角，聞言手一抖，宣紙在桌上洇出個濕痕。\"我哪兒知道會弄成這樣啊？\" 他把紙推過去，指尖還沾著墨，\"你看這休書寫的行嗎？" 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我特意讓老張找鎮上的賬房先生潤色的。\"
胡一菲捏著紙角念出聲，眉頭越皺越緊︰\"就是它了，趕緊給陳美嘉送去。\"
\"她要不接咋辦？\" 曾小賢往後縮了縮手，後腰突然撞到酒壇，空壇子滾在地上轉了三圈，\"我可告訴你，這事跟我沒關系，是她自己要演苦肉計......\"
\"那你就養她一輩子唄。\" 胡一菲眼尾掃過門口，突然提高聲音，\"反正你也欠著人家的人情 —— 去年是誰被追風追得跳豬圈，還是陳美嘉替你擋的？\"
\"啊？\" 曾小賢急得直跺腳，\"那聲大嫂是小貝喊的，又不是我！\"
\"小貝乖得很。\" 胡一菲慢條斯理撥著算盤，\"就算犯了錯，也是別人教的。\"
\"那她叫我冒充家長簽字，也是別人教的？\" 曾小賢突然拍桌子，\"就昨天，她把先生的戒尺掰斷了，讓我......\"
\"啥時候的事？\" 胡一菲猛地抬頭，銀釵差點戳到自己眼楮。
\"就昨天......\" 曾小賢的話被門口的響動打斷，小貝正踮著腳往屋里蹭，辮子上還纏著根草。\"你問她自己吧。\"
\"莫小貝！\" 胡一菲的聲音陡然拔高，驚得梁上的燕子撲稜稜飛起來。
小貝 \"噗通\" 跪在地上，懷里的糖人摔成兩截。\"我知道錯了！\" 她把斷了頭的糖人舉過頭頂，\"這就回去抄五百遍三字經，抄不完不吃飯！\"
\"嗯？\" 胡一菲眯起眼，\"你沒事吧你？\" 往日里讓她抄十遍都要撒潑打滾，今天倒這麼痛快。
小貝突然抹起眼淚，鼻涕蹭在袖子上︰\"嫂子，以後你還是多管管我吧。\"
\"為啥呀？\"
\"這兩天你不管我，先生就老是罰我站。\" 她抽抽噎噎地說，把掌心亮出來，紅印子還沒消，\"還打手心，同學們搶我的糖葫蘆，我也不敢還手......\" 她突然拔高聲音，\"恨死我了！\"
胡一菲忍不住笑了，伸手把她拉起來︰\"我管倒是可以，但那張契約......\"
小貝慌忙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刺啦\" 撕成兩半。眾人正驚訝，卻見她從碎紙里撿出條一指寬的小紙條，小心翼翼疊成方塊塞進兜里︰\"這條我得留著。\"
\"不許沒收零食？\" 胡一菲挑眉。
\"美嘉姐姐給我買了好多零食。\" 小貝吸著鼻子，\"我想吃完了再改。\"
\"她有那麼好心？\" 胡一菲和曾小賢對視一眼，都看見對方眼里的詫異。
\"對呀。\" 小貝數著手指頭，\"早上出門前，她把錢袋里的碎銀子、銅板都倒給我了，還說......\" 她突然壓低聲音，\"反正以後也用不上了。\"
胡一菲和曾小賢同時 \"啊\" 了一聲，聲音里的慌張撞在一處。
\"這這...... 這可跟我沒關系啊！\" 曾小賢連連擺手，後腰撞到的酒壇又滾了半圈，\"是她自己要把錢給小貝的，我連她錢袋啥顏色都不知道......\"
\"哎呀你就別往外摘了！\" 胡一菲拽著他的胳膊就往外走，銀釵都歪到了耳後，\"趕緊救人去！再晚說不定她要把嫁妝都當給當鋪了！\"
屋頂
瓦片被踩得咯吱響，陳美嘉坐在屋脊上，裙擺垂下來掃過幾片枯葉。她手里捏著個酒葫蘆，時不時往嘴里灌一口，酒液順著下巴流進領口，激得她打了個哆嗦。
\"嘉妹......\" 呂子喬的聲音從底下傳來，帶著氣喘吁吁的顫音。他踩著梯子往上爬，長衫下擺被釘子勾住，撕開道口子也沒察覺。
陳美嘉轉頭時，月光正落在她臉上，能看見她眼角沒擦淨的淚痕。\"你來干什麼？\"
\"剛才老白已經把事情的經過跟我說了。\" 子喬終于爬上來，膝蓋一軟差點跪在瓦片上，\"對不起，是我錯怪你了。我不該听風就是雨，不該......\"
\"呵呵。\" 陳美嘉突然笑了，酒葫蘆在手里轉了個圈，\"你終于良心發現了？\"
\"早發現啦！\" 曾小賢從後面擠上來，手里高高舉著張紙，\"那什麼，休書您先拿著，想留想撕，全看您的意思！\"
陳美嘉接過來，指尖剛觸到宣紙的毛邊，突然反手一撕。夜風 \"呼\" 地卷過來，碎紙片打著旋往下飄，像漫天飛著的白蝴蝶。
\"哎！\" 胡一菲伸手去抓，只撈到片沾著墨的紙屑，\"你撕它干嗎？\"
\"這張東西，我已經不再需要了。\" 陳美嘉把空酒葫蘆往房檐下一扔，葫蘆在瓦片上彈了三下，墜進黑漆漆的院子里。
\"為啥？\" 胡一菲往她身邊湊了湊，能聞到她身上的酒氣混著胭脂味。
\"經過這件事，我算徹底想明白了。\" 陳美嘉望著遠處的月亮，那輪圓月被雲遮了一半，\"什麼天長地久，海誓山盟，通通靠不住。\"
\"靠得住！靠得住的！\" 呂子喬急忙抓住她的手腕，掌心全是汗，\"我對天發誓，我......\"
\"如果真靠得住，你會連這點信任都不給我嗎？\" 陳美嘉抽回手，手腕上留下道紅痕，\"上次我跟小六去查案，晚歸了半個時辰，你在門口踱了一百二十八步；上次我幫大嘴試新菜，多吃了兩口，你就念叨說女子要矜持......\"
\"我那是關心你啊！\"
\"關心？\" 陳美嘉笑了，眼角卻紅了，\"關心就是在老曾說我要悔婚時，連問都不問就信了？關心就是拿著這張破紙，準備跟我恩斷義絕？\"
呂子喬張了張嘴，喉結滾了半天，才擠出句︰\"大不了我再給你一次信任......\"
\"用不著。\" 陳美嘉站起身，裙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您還是留著發給別人吧。\"
\"在這件事里，我也是無辜者啊！\" 呂子喬急得直跺腳，瓦片又響起來。
\"對！特別無辜！\" 曾小賢在旁邊幫腔，還偷偷給子喬使眼色，\"他就是太在乎你了，在乎得......\"
\"再無辜又怎麼樣？\" 陳美嘉打斷他，目光像箭似的射向呂子喬，\"如果換成你，你會為這麼點小事就跟我翻臉嗎？\"
曾小賢正想說什麼，被胡一菲狠狠掐了把後腰。他齜牙咧嘴轉過去，卻听見胡一菲低聲罵︰\"閉嘴吧你。\"
\"我......\" 呂子喬的聲音越來越小，\"我當時是太生氣了，氣你不跟我商量，氣......\"
\"氣我沒按你的意思來？\" 陳美嘉突然提高聲音，風把她的頭發吹得亂舞，\"可我絕不會說分手就分手！這樣的感情太脆弱了，如果連這點考驗都通不過，我真的很難想象，以後怎麼跟你經歷風雨。\"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呂子喬 \"噗通\" 跪在瓦片上，\"我不該懷疑你，不該......\"
\"用不著道歉。\" 陳美嘉往後退了半步，離他遠了些，\"從今往後，你是你，我是我，再沒任何瓜葛。\"
\"別別別呀......\" 曾小賢想上前，被胡一菲死死拉住。
\"曾大哥，謝謝。\" 陳美嘉突然朝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點釋然，\"要不是你這場戲，我還看不清這一點。\"
\"客氣啥呀？\" 曾小賢剛挺了挺腰，就被胡一菲拽著往後踉蹌了兩步，\"干啥呀？\"
\"給我閉嘴！\" 胡一菲壓低聲音，銀釵都快戳進他胳膊，\"沒見她這是氣話嗎？\"
\"可她剛才還謝我......\"
\"謝你個死人腦袋！\"
\"掌櫃的，以後我就跟著你。\" 陳美嘉突然轉頭，月光照亮她眼底的決絕，\"一起守寡......\"
\"歡迎歡迎......\" 胡一菲干笑著往後躲，\"那還是你自己守著吧！我家老曾還等著我生娃呢！\"
\"嘉妹......\" 呂子喬還想說什麼。
\"對不起。\" 陳美嘉打斷他，聲音冷得像結了冰，\"以後請叫我陳小姐，謝謝。\"
呂子喬張了張嘴，突然仰天大笑︰\"好！好一個陳小姐！這正是我要的結果！啊哈哈......\" 他轉身踩著梯子往下爬，腳步踉蹌得厲害，剛落地就捂住嘴，肩膀一抽一抽的 —— 誰都沒看見，他袖管里藏著的那支陳美嘉送他的狼毫筆，筆桿都被捏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