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宮二先生行走江湖多年,應當不會像令弟一樣,對婚嫁之事一無所知吧?”
    章雪鳴話頭一轉,聲柔音緩,偏偏沒給宮尚角插嘴的機會︰
    “只要女子穿上全套嫁衣出了家門,不管最終是否拜過堂,都會被視作已嫁之身。之後另結婚姻,就會被當做再嫁。世情如此,再嫁女天然矮夫家一頭,夫家是個人都能對她指指點點……
    從這一點看,宮家倒是不可能與皇家有親。
    畢竟,英明強勢的帝王尚不敢命令入宮參選的臣子之女皆著嫁衣,宮家又是怎麼想的,行事做派竟是比帝王都強橫?”
    瞧宮尚角蹙起眉頭,一臉沉郁地凝視著她,滿臉的“你究竟在胡說八道些什麼”,仿佛下一秒就要脫口而出一聲“荒謬”,章雪鳴臉上笑意不減,反而更濃了些。
    她嘴上說著,手上也沒閑著,一手支著下巴,一手在傅嬤嬤的報告的空白處寫道︰
    無兩姓聯姻之喜,倒有買賣奴隸之嫌。
    奴隸買賣,挑肥揀瘦,常情也。
    然,母為奴,子為何?子不以母苦,待成年又擇女,名為妻,實為奴,奴又誕子……
    不遮不攔的,明顯是故意要讓宮尚角看見。
    宮尚角也確實看清楚了。
    落于紙上的言辭何等尖銳刻薄,且涉及亡母。
    一瞬間,心里那點“這不像是她會做的事”的疑惑,就被驀然上涌的怒氣沖散。
    家人向來是宮尚角不可觸踫的死穴,尤其是母親和弟弟。
    他拍案而起,鳳眼圓瞪,只覺腦子一片空白,血液逆流全往臉上沖。
    盯視著章雪鳴那雙無動于衷似乎在看戲的眼楮,他氣得狠了,本能地伸手就要去抓她的前襟︰“你——”
    章雪鳴卻是在他一掌拍得杯盞齊跳的時候就收起了笑容。
    因著功法的緣故,她的膚色與羊脂白玉毫無二致。以至于當她面無表情、眼中不含一絲情緒時,更像是一尊蘊含了一絲神性的冰冷玉雕,而不是一個擁有七情六欲的活人。
    她幾乎是與宮尚角同時站起來的。
    宮尚角伸手來抓她前襟的時候,她的左手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如游蛇一般順著他的手腕游進了他玄色刺金的闊袖里。
    她的動作又輕又快,被怒氣沖昏了頭的宮尚角竟絲毫未察覺到異樣。
    指尖將要觸及布料的剎那,她的左手五指猛然扣住了他的右手肘肘窩,輕輕一按,他手上的勁道就泄了個干淨。再順勢往自己身前一扯,那力道之大,宮尚角根本穩不住身體,被她扯得撞在茶案上,上身朝她傾去。
    杯盞落下,碎了一地。
    門外金復敲門,驚疑不定︰“公子?”
    “滾!”宮尚角低喝一聲,反手去摸別在腰後的短刀。
    然而章雪鳴右手已至,飛快地在他的左肩胼指連點幾下,又改指為掌,不輕不重地拍打他胸腹幾處大穴。
    宮尚角苦于雙臂穴道被封,竟只能任她施為,又驚又怒,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涌,一股惡氣沖上喉頭,逼得他不得不張嘴。
    這一張嘴,卻是哇地吐出一口血來。
    血色發烏,一看就不正常。
    這口血吐出來,宮尚角便覺渾身發軟,整個人都站不住地要往下出溜,但頭腦突然就清醒許多。
    他往後一坐,歪在竹編軟榻上,雙臂垂著使不了力,只能勉力靠著靠背,輕喘著微仰起臉來看章雪鳴︰“你這個人……真是亂來。”治病就治病,非要搞突然襲擊,很傷感情的好嗎?
    發絲垂了一綹在臉頰邊,眼尾殘紅未褪,像是被欺負狠了,狼狽里透出兩分脆弱。
    章雪鳴早不是方才冰冷模樣,笑眯眯地望著他,拿了塊黑色的絲帕在那里慢條斯理地一根根擦著手指,歪著頭柔聲問︰“財神爺,輔助治療要嗎?”
    這回對味了。宮尚角無奈地瞟她一眼,別過臉去,一顆心轟然落地。這些日子積壓在胸中的郁氣似乎跟著那口瘀血吐出去了,渾身都輕松起來。
    “要。”
    “嘿呀,那可就是另外的價錢了。救命三千兩,輔助治療五百兩,封口費一千兩,誠惠四千五百兩。當然了,你也可以拿東西抵,謝謝財神爺∼”
    宮尚角沒好氣地道︰“記賬,過幾天你自己去角宮私庫里挑……我看我那點東西遲早要被你搬空。”
    章雪鳴揚了揚眉,繞過茶案,不客氣地抓著宮尚角的雙肩把他往上提了提,又讓他背對著她,左手按住他的額頭,右手熟練地拿住他的頸椎。
    感覺到手下的肌肉驀然緊繃僵硬,她不由抿唇一笑,促狹難掩︰“財神爺放心,我還等著蹭財神爺的財氣,才舍不得送財神爺回天庭呢。”
    從頸到背,帶著治愈性內力的推、拿、揉、點、按、拍,有節奏的松緊交替。
    短短幾分鐘,宮尚角頰生紅暈,額見細汗,人幾乎軟成了一攤泥,要不是死咬牙關不吭聲,早都舒服得喵喵叫了。
    “三天一次,半個月後就舒坦了,但要注意不要頻繁熬夜了。”章雪鳴放開他,解了他的穴道,也不去欣賞他難得風情萬種的樣兒,找了水洗手,口中還調侃道︰“宮門血脈又不止財神爺一個,財神爺大可不必責任心太強,什麼都攬來扛在肩上。壓力太大、內傷未愈、脾胃失調還成天熬夜,可是會唰唰脫發、過勞猝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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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了,過了這段時間就不會那麼忙了。”
    等她回到座位上,宮尚角已經衣冠整齊,神態如常,除了眼角那點紅,又是一座合格的冰山了。
    章雪鳴隨手把擦過手的那方黑色絲帕丟到宮尚角面前,把那份差點引發流血事件的報告翻過來撲在桌上。
    杯盞砸了大半、藥材草葉花苞掉了一地。
    想喝茶?沒了。
    章雪鳴給自己倒了杯開水,端起來小心地吹著熱氣。
    水汽氤氳,眉眼柔和,她不提之前的事,只懶洋洋地說道︰“想問什麼你就問吧,今天心情好,一般值錢的問題就算奉送了。”
    章雪鳴自覺其實還算是一個厚道好相處的人。
    當然,每一個不管什麼妖魔鬼怪在面前狂舞,高興了當看猴戲,不高興了就能瞬間暴起把對方摁在地上摩擦的人,都不會覺得自己難相處。
    她既有此等信心,自然不會認為自己的治療方法不好。
    快捷、有效、不用吃藥,多方便。
    宮尚角猝不及防又經歷了一回她這種疾風暴雨式治療法,心理陰影面積不可想象。
    但還是那句老話,自己千方百計算計回來的小祖宗,跪著也得供下去。
    宮尚角收拾心情,問道︰“三個無鋒刺客,你只說了兩個。”說話說半截,真的煩,害他邊寫報告邊琢磨,字都寫錯好幾次。
    “哦,她啊。”章雪鳴了然一笑,“雲為衫,身份存疑。她雖然表現魯莽,像個魑階。但從她的‘嫁妝’里夾帶的東西可以看出來,如果當時她沒那麼沖動,那麼她的身份才是藏得最嚴實的那個——很可能是暗子。那種非到發動,不知自己真實身份的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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