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法會質詢會的前一天,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如同低氣壓逼近前的沉悶。
威龍沒有留在半島酒店那間奢華卻冰冷的套房里反復推敲應對之詞,也沒有在禮賓府那片象征權力的草坪上繼續笨拙地揮舞球桿。
他騎著一輛線條硬朗、引擎低吼的黑色川崎忍者摩托車租來的),沿著蜿蜒起伏的盤山公路,一路向南,將繁華喧囂的中環和九龍半島遠遠甩在身後。
目的地是香港最南端,遠離風暴中心的離島區警署。
車輪碾過路面,咸濕而強勁的海風撲面而來,帶著濃烈的、未經城市氣息稀釋的海腥味和陽光暴曬礁石的氣息,猛烈地灌入頭盔的縫隙,沖散了心頭積郁的煩悶。
公路一側是嶙峋陡峭、覆蓋著頑強綠色植被的山壁,另一側,視野豁然開朗,是無垠的、在正午陽光下呈現出層次豐富藍綠色的南中國海。
白色的浪花不知疲倦地拍打著黝黑的礁石,發出節奏分明的嘩嘩聲,幾只海鷗舒展著翅膀,在碧海藍天間劃出優雅的弧線,發出清越的鳴叫。
這里的時間似乎流淌得更慢,戰爭的創傷被遼闊的海天暫時稀釋,只留下一種粗糲而原始的生命力。
離島區警署坐落在一個寧靜的濱海小村邊緣。
與其說是警署,不如說更像一個稍大的社區服務站。
一棟兩層高的、外牆刷著米黃色油漆的舊式建築,門前立著一根刷著黑白斜紋的舊燈柱。
幾輛略顯陳舊的警用摩托車和一輛小型的警用巡邏車停在門口空地上。
這里沒有中環警總大樓的森嚴壁壘,也沒有ctru總部的尖端科技感,只有一種屬于基層的、帶著海風咸味的樸實與安寧。
威龍摘下頭盔,將它掛在摩托車的後視鏡上。
他推開警署那扇有些掉漆的木門,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警署內部光線明亮,陳設簡單。
幾張老舊的辦公桌,幾排文件櫃,牆壁上貼著轄區地圖和社區安全宣傳海報。
空氣里混合著紙張、舊木家具、消毒水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海鹽氣息。
值班台後面,一個穿著夏季短袖警服、皮膚曬得黝黑的年輕警員抬起頭,看到威龍身上那股與這寧靜小島格格不入的冷硬氣息,以及他那身剪裁合體卻掩不住硝煙味的深色便裝,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職業性的、帶著點拘謹的詢問表情。
“請問找誰?”
“陽婉瑩高級督察。”
威龍的聲音平穩。
“哦!陽督察在二樓檔案室。”
年輕警員似乎松了口氣,指了指旁邊一個狹窄的、漆成綠色的木樓梯。
踏上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二樓更加安靜。
走廊盡頭,一扇門虛掩著,門上掛著一個手寫的“檔案室”木牌。
威龍走到門口,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
一個溫和的女聲從里面傳來。
威龍推開門。
房間不大,三面牆都被頂到天花板的深綠色鐵皮檔案櫃佔據,只留下中間一小片空間放著一張舊木桌和兩把椅子。
陽光透過一扇小小的、蒙著灰塵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在布滿細小劃痕的木地板上投下一塊方形的光斑,無數微塵在光柱中飛舞。
陽婉瑩就坐在那張舊木桌後面。
她穿著一身嶄新的、熨燙得筆挺的香港警隊夏季制服,淺藍色的短袖襯衫,深藍色的長褲,肩章上的三粒花清晰可見。
然而,這身象征著回歸與身份的制服,此刻穿在她身上,卻顯得異常的空蕩和寬大。
她的身形瘦削得驚人,肩膀的線條在布料下清晰得有些嶙峋,仿佛一陣稍大的海風就能將她吹倒。
曾經在ctru訓練中練就的、結實流暢的肌肉線條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脆弱的單薄。
她的臉色依舊帶著大病初愈後的蒼白,缺乏血色,顴骨微微凸起,眼窩下方有著淡淡的、無法用休息抹去的青影。
歲月和苦難在她臉上刻下了比實際年齡更深的痕跡,眼角眉梢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
但她的眼楮——
當威龍的目光與她相遇時
——那雙眼楮卻亮得驚人。
清澈,沉靜,如同風暴過後終于平靜下來的深海,蘊藏著一種歷經劫難後淬煉出的、近乎剔透的堅韌光芒。
她正在整理桌上幾份卷宗,手指縴細修長,動作不疾不徐,透著一股令人心安的沉穩。
很難想象,這具看似弱不禁風的身體,曾被囚禁在不見天日的黑暗牢籠中整整八年。
“威龍先生。”
阿瑩抬起頭,看到威龍,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帶著真誠歡迎的笑容。
那笑容點亮了她蒼白的臉龐,驅散了部分病容,卻也更清晰地映襯出她的消瘦。
“沒想到你會來這里找我。快請坐。”
她示意威龍坐在桌前的另一把椅子上。
威龍依言坐下,木椅發出輕微的呻吟。他的目光快速而專業地掃過阿瑩,評估著她的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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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表是顯而易見的虛弱,但她的坐姿挺拔,眼神專注,精神層面的堅韌遠超預期。
“身體怎麼樣?”
威龍開門見山,聲音低沉。
他不是一個擅長寒暄的人,希望以後媛媛會教他。
阿瑩放下手中的文件,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姿態放松卻帶著軍警人員特有的利落。
“剛做完一輪全面檢查,”她語氣平靜,像在陳述一份報告,“指標基本都在正常範圍內,雖然有些偏低。醫生說主要是長期營養不良和缺乏光照導致的虛弱,需要時間慢慢調養恢復。”
她微微笑了笑,帶著點自嘲,“就是這身新制服,還得再改小兩號才行。”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小小的、被窗框切割出的蔚藍海天,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悠遠︰
“八年……在一個比這檔案室還小的地方,活動範圍不超過十步。現在能重新穿上這身制服,能呼吸到帶著海味的空氣,能曬到真正的太陽……”
她收回目光,看向威龍,眼神清澈而坦然,“……已經像做夢一樣好了。”
威龍沉默地點點頭。
他能理解這種從地獄重返人間的感受。
他看著阿瑩那雙明亮的眼楮,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ctru……”
“回不去了。”
阿瑩接口道,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只有陳述事實的平靜,“體能、反應、還有……”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那些空白的時間,失去的專業敏感度,都需要太久去彌補。ctru的位置,不能等我。”
她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遞給威龍,“上面安排我到離島區做巡警。挺好的,這里安靜,人少,節奏慢。每天騎著小摩托沿著海邊巡邏,看看漁船,處理些鄰里糾紛,幫游客指指路……很適合休養。”
她的笑容里帶著一種認命後的豁達與安寧。
威龍接過文件,是她的崗位調動通知。
從反恐特勤隊的高級督察到離島區的普通巡警,這落差不可謂不大。
但她臉上的神情,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我們,”威龍放下文件,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這次任務結束,原本是打算回來休整的,休假申請都批了。”
他想起出發前隊員們難得的輕松和期待。
阿瑩微微睜大了眼楮,隨即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笑聲清亮悅耳,帶著一種久違的、發自內心的輕松和一點點難以置信的荒謬感。
“從巴爾干……千辛萬苦轉機回來,就是為了休個假?”
她笑著搖頭,眼角的細紋舒展開,像被陽光融化的冰晶,“結果……撞上了軌道轟炸?核爆危機?豐川祥子?還有……我?”
她每說出一個詞,語氣里的荒謬感就加深一分,“你們這假休得……可真是驚天動地啊!”
威龍看著阿瑩難得開懷的笑容,緊繃的嘴角似乎也極其輕微地松動了一下,露出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無奈。
確實,這趟“休假”的波折,足以寫進gti最離譜的任務簡報。
“明天,”威龍的聲音低沉下來,將話題拉回現實,“立法會質詢。”
阿瑩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但眼神依舊平靜。
她看著威龍,那雙經歷過最深黑暗的眼楮里,閃爍著理解與信任的光芒。
“我知道。”
她的聲音溫和而堅定,“電視新聞都在預熱。那些人……肯定會抓住這次行動造成的破壞、損失、還有民眾的恐慌不放,質疑決策,攻擊執行過程,甚至……會拿‘陽婉瑩’的身份問題做文章。”
她提到自己曾被冒用的身份時,語氣沒有任何波動,仿佛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
她微微前傾身體,雙手依舊交疊放在桌上,目光坦然地迎上威龍那雙深潭般的眼楮︰
“威龍先生,不要怕他們的質疑。”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堅定,“我是香港人,我在這片土地上出生、長大,我經歷過它的黑暗,也看到了它的回歸和新生。”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警署的牆壁,看到了更廣闊的天地,“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解放軍,還有像你們gti這樣的戰士,所做的一切,流的每一滴血,冒的每一次險,都是為了什麼。”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威龍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都是為了保護香港。保護這片土地上每一個像我一樣,渴望安寧生活的普通人。”
她的語氣里沒有煽情,只有一種歷經劫難後淬煉出的、不容置疑的信念,“所以,站在那個質詢席上,坦然回答就好。把真相說出來,把你們的犧牲說出來,把你們最終守護下來的東西說出來。事實,就是最有力的回答。我相信香港市民的眼楮是雪亮的,他們分得清誰在真正守護這座城市。”
她的這番話,如同離島窗外吹來的海風,帶著咸澀卻清冽的力量,吹散了威龍心頭因政治博弈而籠罩的些許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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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種來自被保護者、來自最核心受害者的、最質樸也最強大的信任與支持。
威龍沉默了片刻。
他看著阿瑩那在寬大制服下更顯瘦削的肩膀,看著她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龐。
他想起了她被囚禁的八年,那些無法想象的黑暗與折磨。
那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巨大傷口。
“注意身體。”
威龍最終只是低沉地說出了這四個字。
他沒有直接點破那個巨大的創傷,那是一種屬于戰士之間的默契——
有些傷口,不需要言語去撕開,只需要知道它在那里,並且對方正在堅強地面對。
阿瑩顯然听懂了威龍話語里未盡的含義。
她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但轉瞬即逝,被更深沉的東西取代。她沒有回避,反而極其坦然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的,威龍先生。”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我知道我的身體……經歷過什麼。”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拂過桌面上那份調職通知,動作輕柔得像在觸踫一片易碎的琉璃,“就像……就像這顆‘東方之珠’。”
她抬起頭,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遼闊的海天,眼神變得悠遠而深邃,仿佛看到了更久遠的歷史畫卷。
“在回到祖國溫暖的懷抱之前,”她的聲音帶著一種歷史的沉重感,像在講述一個古老的故事,“它也曾被強權凌辱,被掠奪,被當作博弈的棋子,身上布滿了殖民者留下的傷痕和恥辱的烙印。那些傷痕,刻在城市的肌理里,刻在幾代人的記憶里,是永遠無法徹底抹去的。”
她的目光收回,重新落在威龍身上,那眼神清澈見底,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後的通透與平靜︰
“我也一樣。那八年,刻在我身上的東西……是抹不掉的。那是歷史的一部分,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她的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堅韌的弧度,“但重要的是,我們都回來了。傷痕還在,但它不再意味著屈辱,它成了……我們存在過、抗爭過、並最終重獲新生的證明。它提醒我們珍惜現在來之不易的安寧,也讓我們……更懂得守護的意義。”
檔案室里一片寂靜。
只有窗外海風的嗚咽和遠處海浪的輕響,如同永恆的伴奏。
陽光透過小窗,將那飛舞的塵埃照得縴毫畢現,也照亮了阿瑩蒼白臉上那份超脫于苦難之上的平靜與堅韌。
那些被囚禁的歲月,那些非人的摧殘,此刻在她口中,竟與這座城市的百年滄桑產生了奇異的共鳴,化為一種深沉而磅礡的力量。
威龍靜靜地听著。
他經歷過無數生死一線的戰場,見過最極致的殘忍與黑暗,但阿瑩此刻平靜的訴說,卻帶給他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
這不是悲情,不是控訴,而是一種將個人傷痛融入歷史洪流後產生的、近乎于悲壯的升華與理解。
他無需再多言。
任何安慰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只是看著眼前這個瘦弱卻仿佛蘊含著無窮力量的女人,看著她警服上那枚象征著守護的警徽,在陽光下反射著微光。
“明白了。”
威龍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狹小的檔案室里顯得有些局促。
他拿起桌上的頭盔︰
“保重。”
“你也是,威龍先生。”
阿瑩也站起身,微笑著,對他行了一個標準的警禮,動作雖然因虛弱而略顯遲緩,卻依舊帶著屬于警察的尊嚴,“明天……坦然面對就好。香港,會站在真相這一邊。”
威龍點了點頭,沒有回禮,只是深深地看了阿瑩一眼,仿佛要將這份來自離島海風中的堅韌力量刻入心底。
然後,他轉身,推開檔案室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出去。
木門在他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室內那片沉澱著傷痛與堅韌的靜謐空間。
威龍走下吱呀作響的樓梯,推開警署的木門。
門外,熾烈的陽光和海風瞬間將他包裹。
他戴上頭盔,跨上那輛線條硬朗的黑色川崎忍者。
引擎發出一聲低沉有力的咆哮,打破了小村的寧靜。
摩托車沿著來時的濱海公路疾馳而去。
海風更加猛烈地灌入頭盔的縫隙,帶著咸腥的氣息。
威龍的目光掃過陽光下波光粼粼的遼闊海面,掃過遠處海天相接處模糊的島嶼輪廓。
阿瑩那雙平靜而堅韌的眼楮,她關于傷痕與守護的話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腦海里。
明天,立法會的質詢席上,那些巧舌如簧的議員,那些閃爍的鏡頭,那些尖銳的質疑……
它們或許能制造喧囂,卻無法撼動這份來自最深處、最真實的力量。
他擰動油門,引擎的轟鳴聲壓過了風聲。
黑色的摩托車如同一道利箭,射向那座即將再次迎來一場沒有硝煙之戰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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