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甲冑踫撞的鏗鏘,韓貴茂踏入廳堂時,黑色鑌鐵甲還沾著城外的塵土,身後兩名將校腰懸長劍,眼神中滿是警惕與憤懣。
他抱拳行禮的動作生硬如鐵,下頜繃得緊緊的,顯然還在為被晾在城外的事怒火中燒。
\"韓將軍辛苦了。\"
譚威率先打破沉默,伸手虛扶示意。
\"方才城外情況復雜,多有怠慢。\"
他從袖中取出刻著\"靖平軍署將韓貴茂\"的軍牌,指尖摩挲著邊緣的磨損痕跡。
\"此番所帶六百軍士,可還有傷患?糧草可足?\"
韓貴茂的喉結動了動,他本以為會面對新總督的官威,卻不料對方一開口便直擊要害。想起城外弟兄們啃著硬如石塊的干糧,忍著傷口的疼痛堅持列隊,心中的怨氣更盛︰
\"回都督,軍士們多有外傷,糧草。。。\"
他頓了頓,掃過譚威身後的楊威。
\"怕是連頓熱飯都吃不上。\"
。。。
\"楊威。\"
譚威將軍牌遞還,聲音沉穩如鼓。
\"帶六百瓜州軍前往城東軍營安置,即刻從班州軍曲延超處調撥十日糧草,干肉管夠。凍傷的軍士,送去軍醫處診治。\"
他特意加重\"干肉管夠\"四字,余光瞥見韓貴茂緊繃的肩膀微微放松。
\"曲延超也在瓜州?\"
韓貴茂突然發問,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驚訝。得知班州軍護兼靖安軍督將同在城中,他轉頭吩咐副將喬全廣︰
\"你帶人馬先去軍營,務必約束好弟兄們莫在城中亂走。\"
說罷又壓低聲音補上一句︰
\"鄒峰那廝如今防駐,你我暫時都規矩點。\"
待楊威與喬全廣離開,廳堂內的氣氛陡然安靜下來。譚威抬手示意親兵擺上酒菜,陶制酒壇踫撞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韓將軍,咱們邊喝邊聊。\"
韓貴茂看著案上粗陶酒碗,想起進城時被常校尉拒之門外的屈辱,想起烈日下弟兄們疲憊卻倔強的眼神,胸中翻涌的情緒幾乎要沖破喉嚨。
若不是看在譚威方才處置得當,他此刻怕是早已拂袖而去。
\"敗軍之將,有何面目同都督一道喝酒?\"
他盯著酒碗中晃動的酒液,語氣酸楚得讓空氣都凝結。
\"我韓貴茂只恨自己無能,讓瓜州百姓遭了難,讓弟兄們跟著吃苦。。。\"
話未說完,他突然扶住額頭忍了下情緒。城外那漫山遍野的新墳,還有馬有田絕望的眼神,此刻都化作利刃,一下下剜著他的心。
他本以為歸來能重整旗鼓,卻不想連進城都要受這般折辱。若不是譚威及時出面,自己這六百殘軍,怕是真要在城外自生自滅。
\"勝敗乃兵家常事,韓將軍切莫自責。\"
譚威將斟滿的酒碗推向韓貴茂,粗陶表面的裂紋里還滲著前次宴飲的酒漬。他瞥見韓貴茂握著酒碗的手,鐵甲縫隙間露出的繃帶還滲著血,突然想起馬有田描述的那場屠殺,兩萬八千條性命,如今只剩眼前這六百殘兵。
之前韓貴茂帶了兩人前來,譚威這邊也叫來幾個校尉,這頓酒不算正式宴飲,卻也算是喝的盡興。
譚威再次舉杯時,余光掃過韓貴茂身後那另一人。此人脖頸光滑得不自然,吞咽酒水時竟無喉結滾動,束發的布條下隱約露出幾縷青絲。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心中暗自思量,西北諸軍中女扮男裝的事雖不多見,但並非沒有先例,此人看著不像禁臠肉侍,莫非是一個當代花木蘭?
正想著,韓貴茂酒後開始倒苦水。
\"這半月。。。太難了。\"
韓貴茂仰頭飲盡烈酒,喉間發出壓抑的嗚咽。陶碗重重砸在木桌上,震得碟中咸菜都跳了起來。
\"黑樂山將軍他。。。不該死的。\"
他的聲音突然發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碎成綹的馬鞭,那是黑樂山戰死前交給他的信物。
半月前的瓜州之戰,像塊滾燙的烙鐵,在韓貴茂心頭反復灼燒。可薩軍三千騎兵佯裝劫掠村落,故意露出破綻。
黑樂山求勝心切,親率五千瓜州軍出城追擊。
\"他們邊打邊退,馬蹄揚起的塵土里混著牛羊的慘叫。。。\"
韓貴茂回憶著戰情。
\"黑將軍喊著莫要中伏,可弟兄們殺紅了眼。。。\"
話音戛然而止,廳堂里只剩沉重的呼吸聲。
可薩軍的伏兵從三面殺出時,箭矢如暴雨般落下,韓貴茂記得黑樂山將他推上戰馬的力道,記得老將軍最後揮舞長刀的身影,那柄跟隨黑帥二十年的雁翎刀,最終插在尸山血海之中。
\"城門是被詐開的。\"
韓貴茂抓起酒壇猛灌,酒水順著嘴角流進鎧甲縫隙。
\"幾個穿我們軍裝的人,舉著黑帥的令旗,守門的兄弟。。。 哪里想到自己人會害自己人。\"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冰冷,像淬了毒的匕首。
\"等我們反應過來,可薩人的彎刀已經架在百姓脖子上。\"
突圍時的慘烈,讓譚威都忍不住握緊了拳頭。韓貴茂率千余軍士,硬是在三萬敵軍的包圍中撕開條血路。
他們背著重傷的兄弟,踏著滿地尸首,在夜色中狂奔百里。
\"黑將軍的遺體。。。我們搶回來了。\"
韓貴茂的目光落在牆角,仿佛那里還停放著那具裹著白布的軀體。
\"我親手把他葬在南山坡,墳頭插著他的刀。\"
為了報仇,他們盯上了固原糧庫,那是可薩軍在西北最大的補給點,守衛森嚴。
\"八百殘存的兄弟,扮成運糧隊混進去。\"
韓貴茂的指甲摳進木桌,劃出深深的痕跡。
\"點火的時候,我听見糧倉里的慘叫。。。可薩人囤的糧食,夠吃半年的。\"
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聲里帶著癲狂。
\"現在全成灰了,連老鼠都沒得吃。\"
譚威的酒碗停在半空,固原糧庫被燒,這消息是個好的。可薩軍沒了糧草,攻勢必然受阻,可八百將士的性命估計。。。
他望著韓貴茂眼中跳動的血絲,突然覺得這酒碗有千斤重,這場戰爭,究竟還要賠上多少條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