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濃重得化不開,鑽進鼻腔,黏在喉嚨里。
穿著大了一號的校服,蕭清洛坐在醫生辦公室的椅子上,身形縴細,還未完全長開。
“......情況很復雜。”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推了推眼鏡,表情沉重,“你父母的身體狀況,是一種非常罕見的遺傳性多器官快速衰竭。從目前的醫療水平來看,我們找不到任何有效的治療方案。我們能做的,只有盡量延長他們的生命,減輕他們的痛苦。”
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那份關于她父母的診斷報告,正散發著濃郁到化不開的灰黑色霧氣,無數條斷裂、枯萎的線從中蔓延出來,死氣沉沉。
蕭清洛的內心沒有太大的波瀾。
因為早在踏入醫院,看到父母身上那些幾乎快要消散殆盡的、淡金色的生命線時,她就已經知道了結果。
她的能力,讓她比診斷報告更早地知道了結局。
她只是想不通。
為什麼是他們?
她的父母是世界上最普通的好人,他們身上的線條總是那麼溫暖平和。
災厄的紅線、麻煩的黑線,從來都不該與他們有如此深刻的聯系。
“他們的生命......還剩下多久?”
醫生看著這個過分冷靜的女孩,心里有些不忍。“如果不出現意外,樂觀估計,三個月。但隨時可能會有變數。”
“我明白了。謝謝醫生。”
她站起身,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離開。
走進病房,兩張相鄰的病床上,父母正安靜地躺著。
氧氣管、輸液線,各種醫療設備延伸出的冰冷線條,企圖將那微弱的光芒強行留住。
看到她進來,母親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清洛,放學了?今天累不累?”
父親也睜開眼,目光里是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歉疚。
蕭清洛拉過一張凳子坐下,看著他們。“醫生都告訴我了。”
母親的眼圈立刻紅了,別過頭去。
父親沉默了片刻,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呼吸。
“對不起,清洛。”父親率先開口,“我們本想瞞著你,至少讓你安安心心地讀完高中。我們以為......我們以為還能撐更久一點。”
“這不是你們的錯。”蕭清洛搖了搖頭,她關注的不是這個,“我想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父親和母親對視了一眼,嘆了口氣。
“因為它不是病,清洛。”父親緩緩說道,“或者說,它不完全是現代醫學能定義的病。它是我們蕭家血脈里,一代代傳下來的......代價。”
“代價?”
“是的,代價。”父親的目光投向窗外,“你從小就能看見那些線,對嗎?能看見因果,能預知一些即將發生的事情。我們一直都知道,因為我也能看見,你的爺爺也能。這是蕭家傳承下來的一種天賦,或者說,是一種力量。”
“我們蕭家,世代傳承著一類靈劍。”
“它能讓我們看清世間萬物因果勾連的線,預見命運的軌跡。這是一種很強大的力量,強大到足以改變很多事情。”
“但所有命運的饋贈,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他把視線轉回女兒身上,眼神里充滿了痛苦,“你越是強大,你看得越清楚,代價就越沉重。蕭家的人,自古以來,就沒有活過四十歲的。這就是為什麼......為什麼我們不希望你走上這條路。”
母親已經忍不住開始流淚,她接過話頭,聲音哽咽︰“清洛,你小時候說想當英雄,說要成為靈劍使......我和你爸爸听了,心里又驕傲又害怕。”
“你的天賦比我們任何一代都要強。我們怕啊......我們怕你太早接觸到這一切,會讓你的人生變得短暫而沉重。所以我們搬離了老家,來到這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城市,我們從不跟你提任何關于靈劍的事情,我們只希望你......你能像個普通孩子一樣,快快樂樂地長大,就算看不見那些線,就算平凡一點,至少能活得久一些,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完整的人生。”
“我們沒想到......我們自己的時間,會來得這麼快。”父親的聲音里充滿了無力感,“這份反噬,最終還是落到了我們頭上。現在,你既然已經完全覺醒了,這些事情,也確實沒必要再瞞著你了。”
蕭清洛靜靜地听著。
“英雄......”她低聲重復著這個詞,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是英雄,我只是個病人。你們也是。”
“不,清洛,你不要這麼想!”母親急切地說道,“這不是你的錯!”
“是不是我的錯,現在說這些還有意義嗎?”蕭清洛站起身,她感覺病房里的空氣壓抑得讓她無法呼吸,“我去辦一下手續。”
她需要一個空間,自己一個人。
走出病房,她沒有去護士站,而是徑直走向了另一位專科醫生的診室。
她坐在醫生面前,伸出了自己的手臂。
“醫生,我想做一個全面的基因檢測和身體檢查。”
“和我父母一樣的項目。”
醫生有些疑惑,但還是開了單子。
檢查的過程很漫長。
當最終的報告出來時,蕭清洛獨自一人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翻看著那幾張薄薄的紙。
【......與B13病房兩位患者基因序列中異常片段高度吻合......存在不可逆的遺傳性器官衰竭風險......】
她不需要看那些復雜的醫學術語。
她只需要看著自己手中的這份報告。
一條灰黑色的、極其不穩定的線從紙張上延伸出來,線的末端已經出現了衰敗和斷裂的跡象。
它連接著她自己。
這是屬于她的,死亡預告。
她合上報告,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仰起頭,看著天花板上慘白的燈光。
世界從未如此清晰過。
所謂的最強,原來只是最快地走向死亡。
她的劍,不是守護真實的武器。
是殺死她自己和親人的,刑具。
她走出了醫院。
站在路邊,看著一輛公交車靠站,門打開,人們擁擠著上上下下。
她能看見他們身上那些五顏六色的線,連接著家人、朋友、戀人。
一個剛下班的男人身上延伸出一條暖黃色的線,通向不遠處一個等著他的、抱著孩子的女人;幾個穿著同樣校服的學生,身上的線交織在一起,他們在嬉笑中分享著同一支冰淇淋。
她上了另一輛公交車,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車窗外的景象不斷後退,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在玻璃上拖出長長的光影。
她把那份薄薄的報告單折疊起來,塞進口袋。
紙張的邊角硌著大腿,是一個無法忽視的存在。
公交車到站,她機械地隨著人流下車。
打開家門,屋里一片漆黑。
她沒有開燈,在玄關處換了鞋,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光,一步步走進客廳。
客廳的電視機屏幕是黑的,沉默地立在那里。
曾幾何時,那是她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窗口,是她信念的源頭。
星河劍聖的身影,劍鋒上的真理,支撐著她度過了所有孤獨的時刻。
現在,那只是一個冰冷的、會播放影像的機器。
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將自己與外界徹底隔絕。
房間里還保留著她年少時的痕跡。
牆上貼著一張《星河劍聖》的海報,已經有些褪色了。
主角手持靈劍,目光堅定地凝視著遠方的星雲。
書桌上,擺著一個星河劍聖的小手辦,是她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的。
她舉起紅塵,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書桌上的那個手辦,狠狠地揮了下去。
“砰!”
塑料的碎裂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星河劍聖的手辦被攔腰砸斷,半截身子飛出去,撞在牆上,又滾落在地。
那張永遠堅毅的臉,沾上了灰塵。
木劍脫手,掉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她喘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手臂因為用力過度而顫抖。
房間里恢復了死寂。
她看著地上的碎片,看著那把木劍,突然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她緩緩地蹲下身,把臉埋進膝蓋里。
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抽動,卻發不出任何哭聲。
沒有人可以傾訴。
誰能理解?
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理解她的兩個人,正躺在醫院里,生命線微弱得隨時都會熄滅。
而這份痛苦,是他們傳遞給她的。
她被困在這個名為天賦的牢籠里,沒有同伴,也沒有出口。
只有她一個人。
一直以來,都只有她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