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光塑料廠仍然是一幅熱鬧景象︰
戲台子搭起來了，上邊嗩吶二胡齊上，銅 膜鼓俱鳴，還有個女聲唱著不知什麼戲的調子，婉轉悠揚，引得台子周圍里三層外三層的听眾一陣陣地叫好；彩旗依舊飄飄，紅的綠的粉的黃的，甚至比早上時候還要多；大道上應該點過鞭炮，紅色碎紙屑滿地都是，被踩在腳下、裹挾著四處亂竄；門口還有氣球和花籃，像模像樣地點綴的很漂亮；最關鍵是人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跟趕集似的，人流如織，來來往往。
李譽領著布朗，越走越心虛。
這歡迎儀式貌似還是大操大辦了，等書記、廠長知道外國采訪團就來了一個小嘍�@ 岵換崍澈詰黴 滓謊 浚 br />
他是帶著布朗邊走邊玩的，故意浪費了大量時間，想讓廠子里有所準備，撤下那些超量的接待標語和戲台，以免讓外人看了笑話。
他的牛皮紙信封里就是建議。
但是，現在看來，要麼趙師傅沒有送到，要麼建議沒有被采納。
“你好，你好，這是布朗先生了吧，歡迎歡迎。”當李譽和布朗到了廠門口，就見劉書記出得門來，熱情上前，伸出了雙手。
“這是我們廠主管領導劉和友。”李譽趕忙上前介紹，並充當翻譯。
布朗听了介紹，也熱情地伸出手，與劉和友握在一起。
劉和友身後的陳鳳翔等人，還有廠子里的部分職工，這一刻都紛紛鼓掌，熱烈歡迎。
“讓開讓開。點爆仗了。”不遠處有人大聲呼著，眾人迅速讓開了一塊空地，一長掛鞭炮被掛在了樹上，拖到地上老遠，那人深吸了一口煙，把煙頭往引線上一遞，嗤嗤幾聲過後， 里啪啦開始響了起來，濃重的灰色煙氣帶著厚厚的灰塵，立刻四處彌漫。
“咳咳！”布朗沒見過這個陣勢，不小心吸進了一口煙塵，立刻咳嗽起來。
“來，小李，叫著小布一起進來，別在外邊了，怪嗆得慌。”陳廠長听到咳嗽聲就招呼李譽兩人。
“放鞭炮是表示對貴賓的歡迎。”李譽邊進門，邊給布朗解釋了一下，“在我們這里，逢年過節，或者最重要的日子里，才會放鞭炮慶祝。”
“那就是說，我是受歡迎的？”布朗笑著道。
“那是當然。”李譽笑著回答。
進了廠子里，發現內部也被打扮了一番，彩旗標語吊旗綬帶氣球，點綴了廠子里的所有樹木廠房，甚至廠房里的機器都披上紅花，里里外外的氣氛比過年都熱鬧。
布朗饒有興趣地跟著陳廠長參觀廠房車間，試用產品。
“這是什麼？”布朗被廠房角落放的東西吸引了目光，那是些車間家屬自家做了拿來分享的小零食，可布朗看過了卻露出了鄙夷之色，“就這麼放著，人來人往的，一點也不衛生。”
李譽都不好翻譯了。
陳廠長沒注意對方神色，拿了一塊蜜三刀遞給布朗︰“你可以嘗一塊。”
“呵呵。真不衛生。”布朗看著對方用手拿就皺了眉頭，搖了搖頭，“我布朗就是餓死，死外邊，從這里跳下去，也不會吃你們一點東西。”
李譽︰……
布朗還由副廠長郭立春帶著參觀，陳廠長去忙自個兒事兒去了，李譽則被劉和友臨時留了下來，帶到了辦公室。
“辛苦了，小李同志。”劉書記示意李譽坐下，他遞過來一個牛皮紙信封，那是李譽在車站寫好封口的，現在被撕開了，“我看過了。不過，直接讓司機帶話就成，還費勁寫信？！”
“情況不明，又不是咱廠子司機，怕他亂嚼舌頭。”
听李譽說出自己的顧慮，劉和友點點頭︰“難為你為我們這些老家伙的面子考慮。”
“劉書記……”李譽想了下，還是把疑惑說了出來，“可外邊，我覺得，還是太隆重了。”
“為什麼不隆重？！”劉書記笑著眨了下眼楮說道“建廠十五周年，必須要全城人盡皆知，必須大操大辦，必須隆重。”
“呃——”李譽卡殼了，“不是，不是……，咱建廠不是9月28號嗎？昨天不是說還有半個月嗎？”
李譽話都結巴了，覺得自己糊涂了？
難道又穿越了？！
我為什麼用“又”字？
“抬頭，看書法下角的小字，上邊有建廠日期。”劉和友得意地指了指掛在辦公桌後、牆上的一副書法作品。
李譽走過去，上邊毛筆字寫就，節選了主席的一句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字跡鐵畫銀鉤、鏗鏘有力。
這是當時塑料廠成立時，相關單位對該廠的勉勵，下角有清晰的日期︰癸卯年八月十一。
癸卯年八月十一？
“劉書記，我沒看懂。”李譽老實地回答。
“呵呵。”劉書記得意地笑笑，說，“今天正好是八月十一，戊午年八月十一。”“今天不是9月13嗎？”
“那是公歷，按農歷是八月十一，63年的9月28號建廠日，按農歷也是八月十一。”劉書記頓了頓，語氣很得意，繼續說道，“以前都是過公歷的周年，我覺得不妥。在咱中國，小孩子過周歲要看農歷，咱們記年紀也看農歷，農作物澆水施肥十二節氣也看農歷，民俗傳說和節日也是農歷，咱老百姓認農歷。所以，我覺得，一家廠子過周年，也應該看農歷。從癸卯年八月十一到戊午年八月十一正好1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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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往後，咱塑料廠計農歷過周年。”
劉書記總結性發言，他大手一揮，那叫一個霸氣，那叫一個任性。
“啊——”李譽驚訝得嘴都張得老大。
難怪彩旗更多布景更隆重了些，難怪戲台子照樣搭建戲照常唱，難怪剛才看到了很多兄弟單位的賀喜花籃，難怪布朗這位“貴賓”來之前都有滿地鞭炮紙了……
這叫什麼，叫將計就計嗎？還是鵲巢鳩佔？李代桃僵？瞞天過海？——準備充分、場面隆重的接待歡迎儀式，無縫餃接改成了建廠十五周年慶典！
或者，再加上另外一行小字︰暨外賓歡迎儀式？
看著李譽驚訝地表情，劉書記心中暗爽，為自己的“機智”點贊，他意猶未盡，問李譽︰“你有什麼想法、看法，可以說一下。”
“沒有，沒有。書記高明。這樣一來既隆重地舉辦了十五周年慶典，又不失熱烈地歡迎了貴賓，二者互相襯托，還不造成浪費，甚至改變了多年來用公歷慶祝周年的不妥。這是一舉兩得，不，一舉三四五六得。高，實在是高。”
李譽哭笑不得，他豎起大拇指，用上了《地道戰》里偽軍司令的台詞，逗得劉書記哈哈大笑。
《地道戰》是劉書記最喜愛看的電影。
當李譽再次找到布朗的時候，對方正在瘋狂往嘴里送食物，那些他鄙夷的、“不衛生”的零食和小糕點，被布朗一一送進了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甚至，他身後跟了好幾個廠里的小娃娃︰小娃娃很听話，大人們不讓他們隨便拿點心他們就干看著眼饞。但如果是外國友人送給自己吃的，那大人就管不著了，所以他們都跟在布朗身邊，布朗一邊自己吃，一邊幫他們拿，把他們都樂壞了，各個都吃得開心不已。
布朗同志輕松成了孩子王。
“我是不是有些事情錯過了。”李譽一頭霧水，“科林，你不是寧死也不吃一點兒東西的嗎？”
“我有說過嗎？你一定听錯了。李譽，你也來一塊，這些點心都非常美味，我愛死它們了。”布朗拿了一根江米條遞給李譽，另一根被他塞到嘴里，“呵呵，真香。我想我快吃飽了。”
“你傻呢！”李譽無奈道，“糕點都這麼好吃了，正餐肯定更好吃啊。你現在吃飽了，午飯會後悔的。”
“哦我的天。是啊，我竟然沒有想到，只顧著吃點心了。”布朗咽下嘴里的點心，擦了一下手，目光不舍地從糕點上挪開，碎碎念，“其實，吃點心吃飽了也不錯。”
“跟我出去一趟吧。”李譽跟布朗也算是混熟了，雖然有時布朗會出現搭錯了筋的情況，但本質上是個善良可愛的小胖子，李譽便不單純一個翻譯身份了，很多事情也幫他張羅，替他花錢，“今天你來巧了，正好趕上了我們廠建廠15周年的紀念日，所以比以往更熱鬧。你也看到了，在門口很多花籃，那是一些朋友和兄弟廠子送來的，我想，你也是我廠的朋友了，送一個花籃，應該更符合社交禮儀。”
“對呀。謝謝你的提醒，我不能失禮。”布朗道，即使為了之前吃下的美味點心，也應該送個花籃，何況中國物價低，布朗特別喜歡花錢，很享受成為土豪的快感。
……
“不用找了。”布朗豪氣地扔過去兩張大團結，帶走了店里最大的花籃，至于花籃原本的訂購方，誰去管，你再做一個吧。
“拿著吧。”李譽歉意地對生氣的大姐姐小姐姐抱拳，指指自己腦殼，指指走掉的布朗，“抱歉，他腦袋有些……對，有些問題，嗯……”
“科林，我覺得你謙遜一些，低調一些更好。”李譽追上一花錢就興奮不已的布朗，建議道，“國情不同，比起錢，我們更看重尊嚴。”
你這樣很招揍的，你知不知道？！
布朗也意識到自己飄了，誠懇地說道︰“我很抱歉。”
“不用跟我道歉，折回去，給人家店員說聲抱歉吧。”李譽問答說，又補充，“花籃雖然大，但不寫上落款，誰知道是你送的，我們還得回去求人家，寫點字。”
“好吧。”布朗入鄉隨“慫”，他本身在他報社就是個小員工，屬于被呼來喝去的底層，現在更來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做事基本上謹慎當頭，很容易被兩輩子經歷加持過的李譽以理服人，甚至，李譽的“發號施令”更符合他在報社的習慣，于是，即使偶爾乍翅，也能被李譽摁回去。
回到店里，之前來時遇到的接待熱情無影無蹤，布朗錢多給了，面子卻沒掙到，幾個人翻著白眼看他。
旱澇保收的鐵飯碗，會因為你多付錢而開心，卻不是求著你。
當然，李譽之前的表現她們還是看在眼里，是滿意的，雖然電影里二鬼子“翻譯”都吃里扒外，但李譽明顯是有良心的，她們看在李譽面子上，按他要求找了個硬紙卡片，用毛筆寫了幾行字“美國學者科林•布朗恭祝貴廠建立十五周年”，卡在了花籃最最顯眼的地方。
當二人把花籃送到廠門口，劉和友听到消息也趕了出來，看清上邊的字，把眼楮都笑沒了。
他這輩兒人，不圖財、不專權，但凡事喜歡個面子。“美國學者”不遠萬里來恭賀！——場面！
這種萬國來朝的儀式感，說出去倍兒有面子。
他看李譽也越發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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