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黃柳。”
洪浩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這幾個字仿佛不是從他嘴里說出,而是從記憶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
好在身法雖然陰柔嫵媚,聲音卻是正常男子。不然簡直教人懷疑是不是劍氣反噬時將他兩顆蛋蛋給噬掉了。
“黃柳是誰?”怪醫老頭嘀咕,雖然知道洪浩絕非信口開河,但他不識黃柳,故而有些納悶。
王乜心頭一陣狂喜,顫聲道︰“黃柳……黃師叔,是洪小師叔的姐姐,呃,不是親姐姐,不過比親姐姐還親……”他畢竟與水月山莊眾人熟識,這些關系都是知曉。
怪醫老頭听罷,立刻將王寡婦拖出來,“是這個姐麼?她教你的?”
“不是這個姐,”洪浩想也不想就回道,“是黃柳,呃……大花園。”
洪浩脫口而出,同時間,一股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暖流,如同破冰的春水,悄然淌過他混沌的心田。
這一回沒有頭痛,腦海中,一些破碎但清晰的畫面毫無征兆地閃現︰
一個穿著勁裝、扎著高馬尾、英氣勃勃的女子身影,正在庭院中舞劍。她的動作快如疾風,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優雅和韻律,劍光閃爍,如同銀蛇亂舞。陽光灑在她身上,映出她專注而明亮的眼楮。
自己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疼得齜牙咧嘴,卻咬著牙一聲不吭地站樁。那女子走過來,毫不客氣地扒開他的衣服檢查,一邊嘖嘖稱奇︰“咦?昨天打的淤青呢?……你小子皮糙肉厚,真是塊挨打的好料!”隨即又拍手道︰“來來來,今日繼續!”又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胖揍……
街邊面攤,一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指著自己罵罵咧咧。那女子柳眉倒豎,二話不說,端起一碗滾燙的面湯就扣在了壯漢臉上!動作快如閃電,干淨利落!然後……拳腳相加,打得那壯漢毫無還手之力!最後還叉著腰,對著地上哼哼唧唧的壯漢喝道︰“狗日的腌 貨,竟敢罵我弟弟徒兒?!”
這些畫面如同走馬燈般在洪浩腦海中飛速閃過,雜亂無章,卻又無比真實!每一個畫面里,都清晰地烙印著那個英姿颯爽、行事潑辣、卻又對自己流露出霸道保護欲的女子身影!
“黃柳……姐姐……”洪浩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個名字,眼神劇烈地波動著。這一次,不再是純粹的困惑和陌生,而是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和……溫暖?
一股強烈的、源自本能的親近感和信任感,如同春日的暖陽,瞬間驅散了他心頭的茫然和不安!仿佛只要想起這個名字,想起那個身影,他就有了依靠,有了底氣!
“姐……”洪浩再次低低地喚了一聲,這一次,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和……委屈?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終于想起了最親近的人。
站在一旁的王乜,將洪浩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尤其是當洪浩無意識地喊出那聲帶著依賴和委屈的“姐”時,王乜那雙小眼楮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芒!
成了!有門兒!
他太清楚“黃柳”這個名字對洪師叔意味著什麼了!那是洪師叔在凡俗界最親近、最信任的人之一!是如同親姐姐般的存在!洪師叔當年在黃府的經歷,王乜從大娘和洪師叔的只言片語中知道不少!
洪師叔竟然在戰斗中本能地使出了黃柳師叔教的越女劍法!而且現在……他竟然想起了“黃柳”這個名字!還喊出了“姐”!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怪醫老頭說的沒錯!洪師叔的記憶沒有被徹底抹去!它只是被一層厚厚的“殼”封住了!而今天這場戰斗,尤其是自然而然使出越女劍法,撬動了那層“殼”,讓被封存的記憶碎片泄露了出來!
雖然只是碎片,只是想起了“黃柳”這個名字和一些零碎的畫面……但這絕對是天大的突破!是洪師叔恢復記憶的希望!
王乜立刻明白——只有黃柳師叔,這個在洪師叔記憶中佔據了重要位置的人,才有可能真正喚醒他!才有可能幫助他打破那層記憶的“殼”!
不過眼下小師叔並不認得自己,如此帶他回水月山莊必是不肯,若是用強,折騰出個好歹,那卻適得其反,反而不美。
思來想去,還是把黃柳師叔接來此地,喚醒小師叔最是妥帖穩當。
“老頭!”王乜猛地轉頭,一把抓住怪醫老頭的胳膊,小眼楮里閃爍著前所未有的急切和興奮,“你听著!照顧好我洪師叔!寸步不離!我這就去搬救兵!一個真正能幫到他的人!”
怪醫老頭被王乜抓得生疼,齜牙咧嘴連忙點頭︰“小哥放心!赤霄宗的宵小之輩,老朽應付得來。定會護洪公子周全!你快去快回!”
二人還不知曉,元嬰之下,洪浩的金鈴鐺便能應付。之前對戰沒響,說明金鈴鐺知他無事。
王乜不再廢話,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還沉浸在記憶碎片中、眼神迷茫又帶著一絲溫暖的洪浩。
“洪師叔……等我!我很快帶黃柳師叔回來!”王乜在心中默念,隨即身形一晃,化作一道凌厲無匹的青色劍光,沖天而起!瞬間撕裂長空,朝著水月山莊的方向,以最快的速度,瘋狂疾射而去!
青石縣到水月山莊,千里之遙。王乜心急如焚,將一身劍意催動到極致,幾乎是在燃燒神魂趕路!周身劍氣撕裂空氣,發出刺耳的尖嘯,所過之處,下方的山川河流都化為模糊的光影飛退。
饒是他修為今非昔比,趕到水月山莊時,也已是月朗星稀,夜色深沉。
山莊新修的大門尚未完全竣工,但已頗見氣勢,兩盞嶄新的大紅燈籠掛在門廊兩側,散發著溫暖柔和的光,在寂靜的山夜里格外醒目,如同無聲的指引。
大娘的規矩,入夜一定要有燈火,代表人煙和生機。
“終于到了!”王乜按下劍光,落在山門外。他長舒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急切和趕路的疲憊,風塵僕僕的臉上帶著一絲放松——到家了。
水月山莊空房甚多,他和翠翠都有房間,包括沒回來的暮雲,夭夭,秋靈,大娘也都留有房間,在她眼中都是自家人。
他輕車熟路地推開虛掩的側門,踏入山莊。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木料氣息和新土的味道,夾雜著淡淡的草木芬芳。重建中的山莊在月光下寧靜而安詳。
奇怪的是,山莊內靜悄悄的,除了偶爾幾聲蟲鳴,竟無人聲。王乜有些納悶,按說大伙兒都在的話,不該如此安靜——這些夜貓子哪有這麼早就入睡的。
他神念微動,掃過山莊——謝籍的氣息無處不在,那是覆蓋整個山莊的防護符陣在運轉,能清晰分辨敵友;其他熟悉的氣息……大娘,黃柳,甦巧,……都還在,只是都集中在山莊深處大師伯住的那片院子附近?
而且……似乎都在屏息凝神?
王乜心頭一跳︰莫不是出了什麼事?怎麼會都聚集在大師伯的院子?
他立刻收斂氣息,身形如鬼魅般朝著氣息匯聚的院落掠去!
剛靠近大師伯龍得水那座獨立小院的園門,王乜看到了一幕讓他目瞪口呆的情景!
只見不算太寬的牆根下,影影綽綽蹲滿了人!一個挨一個,鬼鬼祟祟,都撅著屁股,把耳朵死死貼在牆面上,那姿勢全無修仙之人的形狀。
領頭撅得最高的,正是他那彪悍無敵的奶奶——公孫大娘!旁邊是興奮得小臉通紅的黃柳師叔,旁邊是捂著嘴肩膀一聳一聳明顯在強忍笑意的甦巧姑婆。甚至連瑤光,輕塵和木棉都擠在後排,一臉又羞又好奇的表情。
最夸張的是謝籍!耳朵幾乎都要瓖嵌到牆壁里去了。
王乜的心款款放下,隨即一股巨大的荒謬感涌上心頭!這……這是鬧哪樣?!不是出事,這分明是在……听房?!
難不成是大師伯娶媳婦了!
他下意識地想出聲詢問,離他最近的黃柳猛地回頭,瞧見是他,略微一愣,旋即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凌厲,充滿警告!
其他人听到動靜也都微微側過頭,看清是王乜,一個個都擠眉弄眼,露出促狹的笑容,連大娘都抽空對他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瞥,用口型無聲地吼道︰“閉嘴!”
王乜哭笑不得。他一身驚天動地的修為,此刻面對此情此景,也只能像個傻小子似的撓撓頭。
雖然不明就里,但看著眾人這統一行動的陣仗,加上大師伯的房間,他又篤定了幾分——怕是大師伯的婚事有著落了!
嘿!這倒是好事!大師伯單身漢這麼多年,終于開竅了!怪不得門口都掛上紅燈籠了!
王乜頓時也來了精神。他一路風塵僕僕,尋回洪師叔的急迫心情稍微放松下來。當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麼精彩的場面,自己差點就錯過了。
大師伯的驢樣貨,王乜也是知曉,只是沒見著有如此福分的新娘子,有些遺憾。不過明早總能得見。
于是他也學著眾人的樣子,找了個牆根的空隙,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貼了上去,屏住呼吸,加入了听牆的隊伍。
屋內的燈光映在窗紙上,勾勒出模糊的人影。只听得里面傳出 的脫衣聲,然後是大師伯龍得水那特有的大嗓門,但明顯壓得很低,帶著一絲粗糲的緊張和笨拙的溫柔︰
“妹子……冷、冷不冷?”語氣笨拙得如同第一次牽手的少年。王乜都能想象大師伯手足無措的模樣。
接著是一個讓王乜覺得有點耳熟、溫柔中帶著無限嬌羞的女聲︰
“不……不冷的……龍、龍大哥……”那聲音明顯是夾了嗓子,像被溫泉水浸過,帶著柔媚的水汽。
這聲音……王乜眨巴眨巴小眼楮,感覺在哪里听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他專注于听屋里的動靜。
“這個……我、我幫你解、解開……”龍得水的聲音更結巴了。
隨後是一陣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伴隨著女子一聲短促的低呼,像是被什麼滾燙的東西踫到了身體。
“呀!”聲音里帶著一絲情動的驚顫和意料之外的羞怯。
王乜還在琢磨著這女子聲音到底是誰,耳朵卻捕捉到屋里繼續傳出的對話︰
“唔……龍大哥……你、你的手……”女子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氣息不穩。
“我……這是頭一回……有點……笨……”龍得水的聲音也喘得厲害,顯然非常投入。
“沒、沒事……你……你莫要急……”女子似乎在柔聲安撫,但聲音也帶上了異樣的漣漪,“輕……輕一點……”
王乜听得津津有味,還在暗嘆大師伯好福氣,新師伯娘聲音真好听,又溫柔。
就在這時!
“啊——!!!”
一聲短促、壓抑、卻又帶著極致歡愉和某種痛楚釋放的女子尖叫,猛然刺破夜的寂靜!那聲音如同被雷電擊中,瞬間攀上了情感的巔峰!
這一聲沒有夾,顯然是女子痛並快樂著的自然發出。
如同九天雷霆在王乜腦中轟地炸響!剛剛還帶著些促狹笑意的臉瞬間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一干二淨!
這……這聲音他太熟悉了!從小听到大!是……娘?!
新娘子……是……是……是他娘翠翠?!?!
王乜如遭雷擊!大腦一片空白!耳朵貼在冰冷的牆上,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日他娘,大師伯的新娘子是他娘,真的是日他娘!
他猛地直起身子,雙眼瞪得溜圓,如同見鬼一般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臉色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精彩紛呈!
周圍的眾人仿佛早就等著這一刻!在王乜如同木樁般立起的瞬間,大娘、黃柳、甦巧、謝籍……甚至包括玄薇,所有人都極有默契地動了!
大娘一把抓住王乜的左胳膊,黃柳抓住右胳膊,甦巧在後推,謝籍在前面拽,眾人形成一個完美的包圍圈,如同對付一頭不听話的倔驢,連拉帶推,拖拽著徹底石化的王乜,悄無聲息又速度奇快地離開了小院。
王乜只感覺一股巨大的、不容反抗的力量裹挾著自己,身不由己地就被拖離了院子。他整個人都是懵的,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嗡嗡作響︰屋里那個……是他娘??大師伯的新娘……是他娘???
直到被拉到遠離那座小院的地方,包圍圈才松開。
“狗日的,小兔崽子你要作甚,難不成要去壞你娘好事?”大娘叉著腰,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臉上卻是一副生米煮成熟飯的得意勁兒。
“你們……你們……”王乜指著眾人,尤其是大娘和黃柳,手指都在哆嗦,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臉憋得通紅。
他想質問!想咆哮!可看著眾人臉上那心照不宣、等著看他好戲的促狹笑容,尤其是大娘那“你能咋地”的彪悍眼神,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
這時,龍得水那警惕的粗嗓門突然在靜謐的山莊響起︰“誰?!誰在外面?!”
“撤!”謝籍當機立斷,低喝一聲。
大娘也大手一揮︰“風緊!扯呼!”話音未落,她第一個撒腿就跑,謝籍拉著還在懵懂狀態的王乜,眾人皆是做賊心虛,瞬間作鳥獸散,眨眼就消失在黑暗中的山莊各個角落。
王乜被謝籍拖到自己住處附近才停下。
謝籍拍拍胸口︰“嚇死我了,差點被大師伯抓現行。”他拍拍失魂落魄的王乜的肩膀,促狹地眨眨眼︰“你小子可以啊,居然趕上了大戲……嘖嘖嘖,刺激吧?”
王乜看著謝籍那賊兮兮的笑臉,又想起剛才那聲石破天驚的尖叫……
他想哭,又想笑,最終所有情緒化作一句帶著無盡憋屈和迷茫的悲鳴,對著夜空無助地吼出︰“我——日——啊——!”
這叫什麼事兒?!他不過離開不到一月!尋個洪師叔的福地劍而已!!
怎麼一回來……娘親就變師伯娘了?!大師伯變後爹了?!!
他該叫大師伯什麼?!爹?師父?大伯?!師伯爹?!
講真,他並非反對自己娘親和大師伯結成夫妻,大師伯忠厚老實,重情重義他也是知曉,更何況大師伯還救過他一命。而娘親,為了自己,受了那麼多委屈,吃了那麼多苦,她現在理應有自己的生活,只要她幸福快樂就成。
只是這一切來得太突兀,他全然不知曉,心中沒個準備,一時半會實在是難以接受。更何況自己居然還饒有興致去听了自己娘的房——羞恥,太羞恥了。
王乜只覺得這輩子修煉出的所有定力,在這一刻都成了渣。他需要靜靜……不,他需要買一塊臭豆腐來一頭撞死算了。
謝籍這小子幸災樂禍看他臉色一變再變,故意嘆一口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王乜白他一眼︰“狗日的滾遠點,信不信老子用劍扎你!”
謝千歲不以為意,嬉笑道︰“你扎我作甚?你去扎夭夭啊……”
這一下正中王乜軟肋,他慌忙左右環顧四周,眼見並無他人,這才放心下來。吃吃道︰“莫……莫要亂講……”語氣虛得自己都嫌棄。
好在謝籍也沒傷口撒鹽繼續調侃,“你狗日的連夜趕回來,肯定是有事,給我講講究竟何事?”
這一下提醒了王乜,他立刻神氣活現,小眼楮發亮︰“我找到了小師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