帽檐下，是一張布滿深深皺紋、飽經風霜的臉龐，皮膚黝黑粗糙。
他極其瘦削，身上那件過時的綠色舊軍裝顯得空蕩蕩的。
他的眼神沒有看向吵鬧的兒子和保安，而是直直地、沉默地望向大院里面，望向甦哲和吳文軒所站的方向。
那眼神里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哀求，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涼。
甦哲輕輕攔住了正要上前驅趕的市委秘書長。
目光沉靜地看著那對父子，尤其是那位沉默的老者。
“甦市長，這可能是些老信訪戶，不懂規矩，我馬上讓人”
吳文軒見狀，連忙低聲解釋，想盡快平息事端。
甦哲微微搖了搖頭，打斷了吳文軒的話。
“吳書記，等等，如果沒見到就算了，既然見到了，我想請他們過來！”
甦哲雖然話說的客氣，但吳文軒哪里敢說個不字，立刻點頭“應該的，應該的。甦市長深入基層，體察民情，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他隨即對秘書長使了個眼色，示意照辦。
甦哲很快走到電動門前，身後跟著一眾領導。
此時兩名保安早看到了甦哲。
哪里還敢亂動。
眼見著甦哲走到面前，立刻道“市長！”
甦哲點點頭，對兩名保安道“放開他吧。”
保安連忙松開了手，但仍警惕地站在一旁，以防萬一。
那中年男人一下子沒了束縛，踉蹌一步，差點摔倒。
他穩住身形，見到甦哲，愣了愣。
好年輕的領導！
可是兩個保安竟然喊他市長？
難道是新來的副市長？
他遲疑了一下，問道“市市長？請問您是分管什麼工作的？”
吳文軒臉一黑，不等甦哲說話，立刻道“這位是咱們京海市的新任代市長，甦哲同志，主抓京海市政府全面工作的！我是京海市委書記吳文軒，你有什麼問題，跟我們說就行了！”
中年男人一听，眼楮猛地瞪大了，難以置信地看著甦哲。
這麼年輕的市長？
但他顧不上驚訝，竟然直接就要跪下去，聲音帶著哭腔“吳書記！甦市長！您們可要給我做主啊！我我們廠子真的活不下去了！”
甦哲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他的胳膊，沒讓他真跪下去。
他的手很穩，語氣沉靜“站起來說話。大院門口，不要這樣。有什麼事，慢慢說，講清楚。”
男人被甦哲架著，感受到對方手臂傳來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態度，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但聲音依舊哽咽。
“甦市長，我叫張衛東，是咱京海‘衛東電子配件廠’的老板。就是個私營小廠，百十來號人”
他語無倫次地開始敘述“去年，市里招商引資，說鼓勵我們民營企業發展壯大，擴大生產。
我們廠效益還行，就想趁著政策好，擴建新廠區。
所有手續都跑下來了，規劃、用地、環評都批了！那塊地在高新區邊上，手續齊備，土地出讓金我們都交了！”
張衛東越說越激動，手指都在顫抖。
“我們下了設備訂單，交了定金！跟建築公司簽了合同，也付了預付款！連銀行的貸款都批下來了！就等著新廠區動工，擴大生產可是，可是就在上個月，市里突然通知我們，說那塊地另有規劃，不批給我們了！要收回！”
“吳書記！甦市長！這這說不通啊！手續齊全，合同都簽了，怎麼說收回就收回？
我們前期的投入怎麼辦？設備定金、工程預付款、銀行貸款的利息這些加起來快一千萬了！
我這廠子辛辛苦苦干了十幾年，才攢下這點家底這一下子，全砸進去了！廠子眼看就要被拖垮了啊！百十號工人等著吃飯呢！”
甦哲靜靜地听著，眉頭逐漸鎖緊。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吳文軒。
吳文軒臉上也露出一絲詫異，顯然對這個具體情況並不完全清楚，他轉頭用詢問的目光看向身後的分管副市長們。
甦哲的目光則再次投向那個始終沉默坐在輪椅上的老人，他溫和地問道“張總，你身後這位老人家是？”
張衛東抹了一把眼淚，趕緊回頭看了一眼，語氣恭敬了些“甦市長，這是我父親。他他今天非要跟著我來，我勸不住”
甦哲走上前幾步，來到輪椅前，微微俯身，看著老人那雙飽經風霜卻依舊清亮的眼楮，語氣尊敬地問“老人家，您是退伍軍人？”
老人沉默了片刻，抬起頭，目光與甦哲對視，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穩“是，退伍幾十年了！”
甦哲肅然起敬，點了點頭。
他注意到老人軍帽和舊軍裝雖然洗得發白，卻異常整潔。
這時，老人渾濁卻銳利的目光掃過甦哲，又掃過一旁的吳文軒等一眾干部，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
“領導們，如果是國家真有需要，政府有難處，我兒子這點家當，賠了也就賠了！我們老張家，捐了這個廠子也認！當年打仗的時候，命都能豁出去，錢算什麼？”
老人的話讓在場不少干部動容。
但緊接著，老人的話音陡然一轉，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激動和痛心“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把好好的地，明明已經批給我們自己人的地，收回去轉頭就批給那家東瀛的公司？那些東瀛鬼子，能是什麼好人？”
他呼吸變得有些急促，干瘦的手緊緊抓住輪椅扶手，指節泛白。
“當年我們在戰場上跟他們交過手！也見識過他們在咱們土地上造的孽！
凶殘！狠毒！
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外商了，就要咱們自己人讓路，把好處白白送給他們？
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這到底是誰定的規矩！”
老人的話像一把錘子，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現場一片寂靜，只有老人略顯粗重的喘息聲。
市委書記吳文軒臉上有些掛不住了，他干咳一聲，擠出一點笑容，上前半步打圓場，語氣盡量和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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