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慎等翰林的辭職報告並沒有被嘉靖批準,一名太監到翰林院傳諭旨曰︰“翰林院是朝廷的人才儲備庫,你們要勉修職業涵養,以備異日之用。楊慎不能安分,率眾求去,有違翰林之責。奪楊慎俸兩個月,不得推辭侍講學士,並參與編撰武宗實錄。”
大明官老爺的俸祿很低,沒有幾個官員指著俸祿過日子,罰俸只是對官員的初級懲處,遠比訓誡、杖責更溫柔。
對于幾十名翰林騎臉輸出的行為,嘉靖忍了下來,只罰了帶頭大哥楊慎的俸祿,繼續提拔楊慎為學士,還令其參加武宗實錄寫作,可謂釋放了最大的善意。
羅欽順見大批翰林接旨後依然臉有不忿之色,令書吏喚來楊植,關上辦公室的門問︰“黑雲壓城城欲摧!如之奈何?”
楊植回道︰“翰林沒有隸屬關系,他們要作大死,老師也管不了,何苦為自己不能控制的事而操心!”
羅老師嘆道︰“理是這個理!但我覺得楊慎這個人不錯,八股文寫得更好!老夫不忍心看他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毀了一生功名!”
老師的心眼忒小,居然一直記著把我二百零六字的八股文打了五十七個叉,修改了一百八十三字,寫上二十九字不好的評語,時至今日還不忘暗諷我這個三鼎甲出身的預定侍講學士!
心胸開闊的讀書人怎麼會惦記著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終究是自己錯付了這段感情!
楊植氣得發抖,反駁道︰“人生識字糊涂始!你們這些翰林,就是所謂的三門學士!從小在官學讀書,考上進士離開學校大門進翰林院大門,出翰林院大門就去官府衙門拍板決定千萬人的生計、存亡!
翰林腦子里全是高大上的聖賢道理,一根筋兩頭堵,聖上就應該讓翰林去農村工廠里或種田或做工,每天一身汗兩腳泥,淨化心靈!”
這個弟子越來越狂妄,你說他一句,他回頂十句,老夫不入閣根本壓不住他!
“你平日自詡料事如神一切盡在掌握中,那好,為師現在命令你想個辦法,能救幾個是幾個,能救到什麼程度是什麼程度!”
楊植叫苦道︰“但是弟子要去大同呀!”
羅欽順冷哼一聲︰“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清楚麼?你一定有辦法的。”
楊植只好應承下來︰“好吧,弟子盡力而為,老師到時候也要見機行事!”
在楊植心中,工部征來的工匠更重要。大明朝廷雖然管不了士紳,但管普通百姓就是一張紙的事。朝廷一百多年來,把軍戶民戶匠戶樂戶遷來遷去,從江淮遷到甘肅貴州雲南,從湖南江西遷到雲南廣西廣東,從山西遷到山東,從浙江、淮揚遷到遼東,從甦州遷到江北,這才彌合了安史之亂後分裂了五百年的華夏。
在戶部兵部工部協調辦公會上,工部尚書趙璜看著楊植手上的工匠名單,皺眉道︰“你要征門頭溝和山西其他地方的匠戶去大同落戶沒有問題,但機械搬運有點費勁呀!”
楊植大包大攬︰“大司馬已經答應征幾百京營士兵做搬運工,還望大司空盡快給工匠下調令。”
趙璜疑惑不解問道︰“你干嘛這麼急著去大同?”
“大同那個地方沒有水利,河流上半年湍急,下半年干涸,我要在六月底趁枯水期開挖一個蓄水池,叫水庫也可以,既可以用于開礦,也可以用來澆地。”
三部的郎中們聞言皆嘖嘖稱贊。趙璜治水出身,指著一名郎中道︰“王郎中,從你的都水司征幾名水利工匠,你帶他們跟楊預備學士一起去大同。”
金獻民看看三邊地圖道︰“遼軍李賢已從甘州動身回遼東了,按日程,楊翰林應該能和他又在大同相逢,那大同的糧食可能會緊一點。幸好夏糧已入庫,還望孫大司農協調一下山西的糧食調運。”
孫交點點頭說︰“正要讓山西左參議韓邦奇往宣大調糧。”
說著,孫大司農指著楊植對三部的郎中喝道︰“人家學歷這麼高,這麼聰明,還這麼勤于王事!大禹治水也不過如此,真濟世之臣也!”
六月底翰林院的同僚自然在六必居為楊植擺酒餞行以壯聲色,顧鼎臣敬酒道︰“大明王朝百多年,未有樹人兄之三鼎甲深入基層,實乃吾輩楷模!”
楊植謙虛道︰“在下的本經乃禮經,所以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一向是小弟我的座右銘,談不上什麼楷模!”
文徵明羞羞答答上來道︰“樹人兄,你牽頭修訂校正的憲宗實錄還差最後一頁就完成了,樹人為什麼不升為學士再走?”
楊植一指楊慎說︰“衡山公,用修兄那天對我說,讀書不是為了做官!我幡然醒悟,學士很了不起嗎?值得放棄一切去追求它嗎?
不義富且貴,于我如浮雲!
岳丈李少保告訴我︰多少官老爺生前風光無兩,但百年後誰記得他們?只有都江堰與世長存,那才是永遠的豐碑!”
眾人暗自點頭︰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吳淞江兩岸的堤壩已經被稱為“李公堤”,指不定大同出來一個“學士湖”,翁婿倆看來找到了揚名立萬的不二法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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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慎感激不盡,上前說道︰“沒料到在下無心之言,卻被樹人兄牢記在心!”
楊植感慨萬千道︰“用修兄,我們都是同一類人,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來,干了這杯酒!”
“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來,干了這杯酒!”
大同郊外的軍戶生活區,郭巴子眼楮通紅,舉起杯中酒,目光凌厲地看著屋內的十多人。
第一次兵變的核心人員,如郭巴子的兒子郭鑒、還有柳忠等人都在第二次兵變後連同三十多軍兵被當眾拖出砍了腦袋。
蔡巡撫上任後赦免了向楊植自首的郭鑒柳忠等人,不過這七人終于沒有逃過第二次被清算。七人的父親兄弟充滿了怨恨,于是暗中聯絡被斬罪兵家屬,決定搞第三次兵變。
屋內的人都是二次兵變後被梟首示眾的軍兵的親屬。過去軍兵被上官行軍法打殺了都是自認倒霉,可前兩次兵變中,士兵們殺過官、搶劫過士紳、當面威脅過巡撫總兵,大同軍戶心理上對官紳的敬畏之心蕩然無存。
二次兵變後,大同鎮三巨頭又一次重組了四大營的營兵,並加強了對營兵和城內外的監控,心懷怨恨的眾人一直沒有找到聚眾商議的機會。
隨著夏糧入庫,山西糧商不斷向大同輸入糧食,大同的糧價降了下來,大同官員松了一口氣,緊張了兩個月終于放松下來。
除了郭巴子,還有兩名不安分的軍兵徐氈兒、胡雄與郭巴子一拍即合,三人牽頭聯系了其他的罪兵家屬親眷。
按大明軍戶制,被斬首的罪兵沒有撫恤,他的戶頭仍然要出一人從軍。所以郭巴子徐氈兒胡雄三人的串聯非常方便,和前兩次兵變串聯一樣。
這三人在四大營均找到了想第三次兵變的骨干人員。今天從軍營回家後,眾人在郭巴子家里很快統一了意見,決定搞第三次兵變,報復大同官老爺。
郭巴子是老軍,威望較高,其他人自然唯其馬首是瞻。听郭巴子下了決心,徐氈兒干了杯中酒,搓搓手,興奮地說︰“郭叔,你吃的鹽比額們吃的米還多,你怎麼說,額們就怎麼干!”
見眾人的眼楮在油燈下灼灼發亮,期待地看著自己,郭巴子沉吟一下道︰“額小時候听人說過︰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先把蔡巡撫、桂總兵這兩人制住,大同鎮自然群龍無首!然後額們點起火來,城內軍兵必趁亂搶劫富戶!”
胡雄自己給自己篩一杯酒,道︰“反正活著也沒有什麼盼頭,不如趁現在爽利一把!跟大人老爺死一起,總好過只有額們活得生不如死!”
昏暗油燈光中,眾人低聲笑了起來,各自在手指頭刺一下,把血滴入小酒壇,篩出酒來舉杯紛紛道︰“該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來,額們為這狗日的世道最後干一杯!”
眾人酒酣耳熱敞開衣襟,向郭巴子告辭。郭巴子依禮站在門口目送他們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中。
天上一輪下弦月清冷地照著人間,郭巴子抬頭看看月亮,回到屋里關上門。
剛才熱鬧的屋子靜謐下來,只听到牆角的蟋蟀聲。郭巴子來到牆角打開一個箱子,箱子里有兒子郭鑒搶來的一些銀圓,本來是想用來娶媳婦的。
郭巴子摸著銀圓呆了不知道多久,嘆口氣喃喃自語說一聲︰“做得受得”,把油燈吹滅,躺在床板上倒頭睡去。
楊植喝過餞行酒次日,帶著工部都水司王郎中,一百多京營士兵和十幾名工匠,趕著大馬車動身前往大同。
兩位郎中騎馬並肩而行,邊走邊聊。王郎中搭訕道︰“楊侍講的詩才在兩京鼎鼎大名,又兩次去大同,不知可曾寫下邊塞詩?”
楊植警覺地看一眼王郎中,敷衍道︰“在下又不曾出塞,何必矯揉造作,為賦新詞強行抒情!”
王郎中被堵死了話頭,又換個話題道︰“在下乃正德九年進士,那一科會試的題目非常有意思……”
舉人進士在一起時,常規操作是互相背誦自己的八股文,以為雅事。楊植心中大感不妙,強行插話道︰“哦,正德九年好,那一科人才輩出,听說那一科的會元是霍韜?”
王郎中被霍韜轉移了思路,笑著說︰“那霍韜是會試會元,殿試第四,殿試後即回家跟甘泉先生讀書去了,嘉靖元年才被朝廷征召任用為兵部七品主事,不然他十有八九能館選為翰林。”
楊植隨口回道︰“正德九年那一科進士入翰林院的都是人精,悶聲發大財!”
現在朝廷最熱的話題就是大議禮,正德九年那一科的進士有霍韜、熊浹兩人旗幟鮮明支持嘉靖,入翰林院的蔡昂等則不摻和楊慎這些憤中的活動。
提起霍韜,王郎中如大部分朝臣一樣,興趣盎然地談起議禮︰“霍韜廣東南蠻子,脾氣倔強,又支持聖上,在兵部很受冷落!支持聖上的人屈指可數,只怕雙方最後都不得體面。”
楊植笑著說︰“做得受得!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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