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大總督府跟楊植對接的是山西左參議韓邦奇,分管屯田、糧儲、清軍、水利等地方軍民的軍事之外政務,他對楊植說︰“大同有煤我知道,有人報告過。但你知道的,大同的民戶自開國以來幾無增長,糧食全靠外運,沒有足夠的人力物力和糧食來支持開礦。”
楊植耐心地說︰“人說山西好風光,地肥水美五谷香!晉中有銅晉南有鐵還有鹽池良田,所以是我華夏文明的發源地!
唯獨晉北土地瘠薄,風水苦寒!所以可以晉北之煤運至太原府煉銅煉鋼,搞工業!
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無兵不強!這一下山西就盤活了!”
韓邦奇還是不信,問道︰“太原、關外真的可以種水稻?”
楊植在地圖上指著張家口外的一塊地方,自信地說︰“我在翰林院國史館遍尋地理志,沒有人比我更懂這里!相信我,這個地方一定能種出優質水稻!這里可以,太原更可以!”
“宣化關外都是山地,如果真能種水稻的話,那也是這,豐潤、玉田。”韓邦奇指著宣化鎮萬全都司府延慶右衛以東的一片平原地。“但那里是順天巡撫所屬薊州兵備道下東勝衛、興州衛的轄區,你干嘛跑宣化鎮來?”
楊植打了哈哈道︰“先易後難!韓前輩,這次我來找你,就是想先去太原做試驗!”
稻米產量比麥稷黍高太多了,如果能成確實是好事,韓邦奇答應下來。楊植又指山西地圖太原城說︰“我們在太原城郊先把朝鮮來的稻種都試種一下,明年再把這些稻種互相配一下,看看能出來什麼更優秀的品種。一生十,十生千,三年就可以鋪開了。”
韓邦奇久歷官場,夸大其詞的官員、刁民不知道見過多少,養成了听人說話只信三分的習慣,懷疑地問︰“山西人哪里會種水稻?有稻種麼?”
楊植把黃省曾拉過來介紹說︰“這位黃專員是甦州府的水稻大才,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我岳丈李充嗣推薦的,現在是我氣學門人!他對我立下軍令狀,發誓搞不出來山西水稻就跳桑干河!”
這秀才真是前世不修。韓邦奇一輩子沒見過如此浮夸的官員,大概這就是翰林天仙的自信?
“還沒有種就如此夸下海口?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只要義之所在盡到責任,哪能事事都成功,不要這麼絕對!”
黃省身面露驚喜之色,說道︰“晚輩曾求教于王陽明先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事事要如此否?王陽明先生的回答與前輩差不多的!”
“無適無莫”一句出自論語,孔子說君子在處理天下事務時,不要絕對化,只以義為標準。想必那王陽明的回答就是一句話,義就是本心,你憑你的本心看著辦。
無論誰問王陽明,問任何問題,哪怕是舒芬問樂理,那王陽明就是一句話回答︰那就是你的本心所感知的,你憑本心看著辦!
王陽明真是誤人子弟!楊植不以為然說道︰“我們氣學跟心學完全不一樣的!很多事應該有客觀標準,不能憑主觀意識認為能不能干這個事,干好了還是干壞了!否則我們就成了天竺人,被人踩在腳下還覺得自己贏麻了!
那麥收在立夏,在三北種水稻不但產量高,而且可以補足北方糧食作物空窗期,不至于北方青黃不接!”
二、三月份的大同與大部分地區一樣,開始了青黃不接的春荒時分。
二月初,戶部主事李枝押運過一批銀子到大同。但是遠遠不夠,大同的糧價幾日一變,米價騰貴。
大同鎮守太監、巡撫蔡天佑和總兵桂勇聯署請求朝廷再撥一批錢糧過來。但此時南方也是春荒,何況淮揚災民尚未安置,朝廷只能三月初讓李枝又押運一批銀子過去。
隨著銀子的到來,大同糧價再次上漲,原來二兩半銀子可以買一石米,現在已經不夠了。
“發銀子有何用?可買的糧食越來越少,就這樣還想讓我們去水口堡?”巡撫標兵營的士兵憤憤不平。
大同這個地方的山區,四月亦可能下雪,標兵營的士兵們從家里回到兵營後,蹲在向陽處曬太陽,互相交流後,人人對這段時間的各種遭遇極度不滿︰不但帶回家的糧少了,而且還可能被全家派到野地里開荒、戍守。
對于大同的防線而言,重新建立水口等五堡的基地是必要的,蔡天佑為此追加工程,給水口堡加了家屬區等,希望在今年八月派兵入駐,當然首當其沖派駐過去的軍兵仍然來自巡撫的標兵營和桂總兵的正兵營。
“就因為我們沒有帶頭兵變,吃苦在前的就變成了我們?這不欺負老實人嗎?”
當初奇兵營、游兵營的士兵沒有參加兵變,被調到標兵營和正兵營,沒有想到換他們去戍堡了!
一個老兵呸一聲道︰“你們懂個屁!你們真的以為老實人就要吃虧?”
見眾士兵呆呆地看著他,老兵得意地笑了︰“你們等著瞧,朝廷只不過先哄著他們,等他們麻痹大意認為沒事了,哪天叫他們不著兵甲去校場領餉……”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老兵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一下︰“上次沒有殺那七個帶頭的,這次指不定殺一百兩百,由遼兵來替代他們!”
老兵有條有理地如此分析,听起來似乎非常有道理︰殺了參將巡撫反而更快活了,不可能的!
老兵見大家茅塞頓開的樣子,得意地說︰“你們都未在衛學讀滿三年被老師趕回家,我是讀滿了衛學三年的!
朝廷那些大人們哪個不是進士出身,都是天上神仙下凡,比我們聰明多了!人家站得高看得遠,肯定有辦法!”
三月癸未日,禮部尚書汪俊實在沒有辦法,上疏乞休,嘉靖批復︰今大禮未成,何則乞休?不準汪俊致仕。
然後吏部尚書喬宇站出來聯合一群高官上疏請罷奉天殿邊另建一室,科道言官紛紛附議。
果然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張璁桂萼見目的達到,兩人各上一篇千字奏疏說︰皇上遵太祖祖訓、先帝遺詔入繼大統,大臣有什麼權力、有什麼資格解讀太祖、武宗的意思?
大臣們“不顧禮義黨同伐異,寧負天子而不敢忤權臣,此何心也!”
還說︰皇帝應該不應該認孝宗為父,是皇帝說了算;皇帝有沒有權力封他的父親為皇帝,大臣說了不算!
嘉靖把張桂二人的奏疏發禮部會議,汪俊直接又上疏乞休致仕。嘉靖大怒,批復汪俊無人臣禮,“違悖正典,肆慢朕躬”,下旨罷免汪俊,令其即刻回鄉。
按于謙以來形成的朝廷高官任命潛規則︰有二、三品高官空缺時,由吏部提出候選人,吏部尚書任主持,召集四品以上朝臣和科道言官廷推表決。當然廷推時,其他人也可以提出候選人。
吏部提名了兩名侍郎候選禮部尚書,嘉靖根本不理這一套,下特旨調南京兵部侍郎席書為禮部尚書。
吏部尚書喬宇大為惱火,聯合一群重臣上疏說︰“罷汪俊召席書,取桂萼張璁霍韜,舉措異常中外駭愕!以一二人之偏見,撓天下萬世之公議”,席書不由廷推升為尚書,“百余年來所未有者”!
嘉靖批復說︰大明哪條制度規定皇帝不能任命尚書?
整個三月份就在朝堂君臣反復的紙上辯論中消磨過去了。
大同軍兵指望朝廷在青黃不接的時候發糧代銀已經不可能,因為順天巡撫上報雲北京存糧已不及二千石,正在多方調糧,籌劃從州縣衛所納贖糴買米谷共得十萬八千石,再用銀子、布匹從民間換糧,預計可得預備糧二十萬六千石。
而三月初,甘州軍兵為了錢糧之事又發生了兵亂。這次朝廷不再姑息,調遼陽參將李賢率遼兵前去甘州平亂。當遼兵途經大同時,大同軍兵驚慌失措,所有壓抑的不滿全部暴發出來,紛紛傳言遼兵假平甘州之亂的名義,實則是來清算大同軍兵殺參將巡撫焚燒官衙的,總兵桂勇早已偷偷把家屬送往宣化,準備動手除掉奇兵營和游兵營。
遼兵來到大同城下時,守城的大同軍兵居然緊閉城門,不許遼兵進城安營。
大同巡撫蔡天佑聞听稟報心急如焚,正要出察院去宣慰軍兵,不料軍兵已經圍住察院,四下鼓噪。
蔡巡撫緊張地考慮了一下,既然軍兵敢光天化日下來求見,應該沒有什麼問題,還是為了上次的幾項訴求來的,可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蔡天佑走出察院寬慰軍兵,剛說了幾句話,就看到城中冒起濃煙,正是縣衙門方向。
“這是怎麼回事?”蔡天佑手指黑煙處厲聲問道︰“有什麼問題找本院解決,不要禍害他人!”
察院門口的軍兵也不知道為什麼城中會起火,過不久縣衙的一名吏員來報︰有亂兵殺了新任知縣,點把火把縣衙又燒了!
蔡天佑的心如墜冰窖,急忙對眼前的軍兵喝道︰“爾等莫要隨他們犯上作亂,就在此地,不要走開!”說著便想離開察院去找鎮守太監和總兵。
察院門前的軍兵見軍門大人的年紀比他們的爺爺還大,就不理會蔡巡撫了。軍兵眼中閃爍興奮的光芒,大聲吆喝“同去,同去”四散一空,只剩下蔡巡撫徒呼奈何。
縣衙門的火光猶如一個信號,城內軍兵亂哄哄地四散奔走,各種流言傳遍大街小巷,其中最離譜的說朝廷派遼兵來是想血洗大同。于是如驚弓之鳥的亂兵又聚集起來前往代王府。
同樣如驚弓之鳥的代王還是不敢打開大門,令王府護衛搬個梯子,自己爬上牆頭,顫巍巍地問軍兵又有什麼要求。
軍兵七嘴八舌說要推舉代王出頭向朝廷請求寬恕,請皇上下一個詔令赦免大同所有軍兵。
代王哪里敢接這個大活,接了就可能身死國除。“諸位軍士!小王無權過問政事,城中自有巡撫、鎮守太監、總兵作主!請諸軍士找他們去!”
代王府前的亂兵听了覺得很有道理,又亂哄哄分兩撥前往鎮守府和總兵府。
鎮守府和總兵府前也圍滿了士兵,鎮守太監武忠接受前任的教訓,昂首挺胸走出府門 道︰“天下本無事,爾等皆是庸人自擾!遼兵只是路過大同去甘州,你們不要听信傳言!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若你們不相信,咱家跟你們一起找總兵,讓總兵解釋一遍,總可以吧!”
亂兵一擁而上,裹挾武忠來到總兵府,桂勇已經答應了不派正兵營士兵外駐五堡,見親兵營擁著武忠前來,連忙道︰“親兵營也不駐守五堡!本提督與武老公今天為你們做個主!”
正兵營親兵營正要問糧食的事,上次兵亂的主力燒完縣衙又來了,大聲問道︰“遼兵如果不是來血洗大同城的,那為什麼桂總兵把家眷送出城外?”
桂勇厲聲道︰“無稽之談!我這就將我妻子、兒女出來相見!”
亂兵見到桂總兵的家小,這才一哄而散。
蔡天佑武忠桂勇當晚緊急磋商後,連夜聯署奏疏發往北京。
“楊侍讀,我一直很好奇,翰林從來就是清流中的清流,尤其是你少年登科入翰林院,何必如我們這種苦哈哈的濁流官一樣,奔波勞碌?”
從宣化至太原約有九百里地,途經大同、朔州、忻州。一行人已經從宣化府出發了,楊植看看天色道︰“韓參議,不要覺得翰林院侍讀有什麼了不起,你也可以當!”
韓邦奇很有關中愣娃的性格,之前多次被貶、而且還被朝廷罷過官,後面又起復的。只是以大明官場的潛規則,比如說一個五品官被貶為七品官或被罷官,甚至于下獄,只要官身在,一旦起復,資歷還是從五品官算起,罷官休閑和坐牢的時間也算在資歷里面。所以韓參議過往的經歷不影響他是現在是從四品,與同年進士的級別並無差別。
理論上,從四品地方官與六品翰林地位差不多,韓邦奇以從四品地方官轉遷六品翰林是平調,按潛規則的話算升級,因為上升空間完全打開了。
“楊侍讀你說話很陰陽怪氣呀!我的出身怎麼可能入翰林院任侍讀?”
“我曾向聖上建議翰林院有進有出,讓地方上政績卓越的官員進入翰林院。前輩放心,我們只要立下事功,我保你進翰林院任侍讀,最後官至尚書!”
九成多的進士一生止步于四品官,少數可以做到布政使,在數個省之間轉來轉去到頭,能掛個尚書餃都罕見,至于最後任二品掌印尚書的更鳳毛麟角。
韓邦政下意識問道︰“這可能麼?”
黃省曾瞬間懷疑起楊植包自己中舉中二甲的承諾︰楊前輩是不是見人就畫餅,好比在拉磨的驢子頭前吊一個胡蘿卜?
只見楊植手指桑干河道︰“我楊植指桑干河起誓,絕不食言!”
韓邦奇相信了楊植的話,見天色漸晚,遂道︰“我們快點趕路,今晚可以宿于大同。”
喜歡我在錦衣衛跟大儒辯經請大家收藏︰()我在錦衣衛跟大儒辯經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