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試前,大部分中式舉子去有關系的內閣閣老、掌院學士、九卿這些讀卷官家里輪流拜訪,是正規操作。
夢想總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人如果沒有夢想,那和咸魚有什麼區別!
名義上嘉靖是殿試總考官,但皇帝吃飽了沒事干,去看四百一十份試卷並給它們排名?所以殿試讀卷官就是考官,內閣首輔是總讀卷官,即等于總考官。
當今殿試流程是這樣的︰考生交卷,彌封,不需謄錄,直接送到文淵閣由錦衣衛看守過夜。
次日讀卷官來到文淵閣平均分配試卷,每人從自己這一堆試卷中選出一份,大家再一起看選出來的試卷,商量著議決三鼎甲。
但是,請注意這個但是,殿試讀卷的時間是兩天,各位讀卷官第一日讀卷,晚上可以回家休沐,次日到文淵閣繼續讀卷。
這里面的操作空間非常大。比如說,有背景的考生,殿試完成的當天晚上就可以去一個一個有關系的讀卷官家里說︰我的卷子是這樣寫的,如果明天分給了前輩……
又或者某位首輔總讀卷官第一天看到兒子的卷子,晚上回家時跟兒子確認一下,次日回到文淵閣點兒子為狀元……
這個流程確實令人詬病,遭到很多言官的指責。但是,據說大明王朝的頂尖官員個個一身正氣,心底無私,為什麼要防著他們呢?
直到嘉靖實在看不下去,在中後期改革了殿試讀卷流程︰所有的讀卷官都在禮部讀卷,晚上不準回家。
現在的流程還是讀卷期間,考官與考生可以公開溝通的流程。所以,楊植先把讀卷官梳理一下,看看能找到哪些幫手︰
首輔楊廷和不考慮;次輔蔣冕,沒有借口,跟他不熟;
三輔毛紀的祖籍鳳陽,軍戶,先祖遷到山東戍邊,可以老鄉的借口去拜訪;四輔費宏江西人,巧了,讓羅老師先勾搭一下,也可以老鄉的借口去拜訪!
掌院學士羅老師、禮部尚書毛澄這兩人已經拜訪過了;
吏部尚書石 ,北直人士,沒有借口;
兵部尚書喬宇,自己人,應該登門;
戶部尚書孫交是嘉靖老鄉,鐘祥縣人,正德五年的戶部尚書,正德八年辭職回老家,嘉靖即位後馬上起復孫交,現在他擔任戶部尚書不過半年。他已經七十了,元旦後天天寫辭呈說身體不行,再過幾天就要退休。要退休的人、將死之人往往無懼無畏,可以去拜訪;
刑部尚書林俊,福建人,完全不能指望他。楊廷和去年僭越,居然直接任命林俊為工部尚書,又轉為刑部尚書;
工部尚書趙璜,江西吉安府安福縣人,去年從總理河道的職位上來,你懂的!
大理寺卿鄭岳,福建莆田縣人,不考慮;
通政使司左通政張瓚,要去拜訪,因為這位眼光獨到,依附于郭勛;
這日孫交下值回到家中剛坐定,門子就送了拜帖過來,說是一名中式舉人中午來投帖,然後在門房跟門子喝茶下棋聊天等候至今。
這幾日有些湖廣中式舉人來過,孫交也不在意,打開帖子看來人卻是鳳陽的,再看名字楊植似乎耳熟,便沒有換官服,吩咐門子帶客人進正屋。
“後學末進楊植楊樹人拜見大司徒!”
孫交定楮細看,來人高瘦年輕,身體充滿活力,眼楮閃亮,可惜沒有一把大胡子,稱不上美男子,長相平常。
“楊舉子不必多禮,請坐。”孫交虛扶一下,令僕役給楊植看座上茶。“楊舉子光臨寒舍,是否為殿試而來?”
只見那楊植一拱手道︰“大司徒,晚輩對殿試有充分信心,殿試對晚輩來說,只是人生道路的一段小插曲!
晚輩今日拜訪,卻是為宣大錢糧一事而來!”
宣、大兩鎮這幾年收成不好,連歲凶荒,米價騰貴,軍糧供應不上。宣化府鎮守太監年初操練軍兵時,軍兵當場鼓噪說吃不飽飯,幾乎釀成兵變。
宣化巡撫李鐸與大同巡撫楊志學先後急奏說宣大兩地確實軍民缺糧公私匱竭,兩地強悍的百姓聚眾為盜肆行劫掠。
朝廷對軍區的管理方式是先定軍兵的額員,再按每人每月三十斤糧食,糧價折成銀子,由戶部運銀子過去。
戶部部議宣大缺糧,給出的處理措施是馬上每石糧食再加一兩銀子撥給宣大,等來年麥熟停止,再緊急調二十萬兩銀子給宣大收購米豆,另外要求兩地總兵等軍官退出所佔軍屯,陝西遼東各邊一體行之。
孫交沒想到眼前這位年輕的中式舉人居然對戶部事務感興趣,不由得問道︰“你平時也經常看邸報麼?”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只見楊植慷慨說道︰“晚輩原籍江西!眾所周知,江西人出門在外三大職業,做官經商當道士!
晚輩恰好對經商有些心得,想給戶部獻言獻策!”
這年輕人居然是為公事而來?孫交好奇問道︰“你有何良策?”
只見那楊植從懷里取出一大一小兩塊銀圓,放到孫交桌子上︰“大司徒請看,這是鳳陽商社所制銀圓,戶部是否可以仿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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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交拿起銀圓來看了看︰“這銀圓有何講究?”
“它有幾個好處!”那楊植拿起一塊銀圓在嘴邊吹了一口氣,然後放在耳邊听︰“大司徒先試試听一下!”
這個嗡嗡回響的聲音確實賞心悅耳!
“第一、它易于攜帶;第二、它不易做假,吹一下拿到耳邊就听出來!而普通銀塊若灌鉛則不易檢驗!
第三、這個銀圓值一兩銀子,其成份是銀八九,銅一一,也只有這個成份,銀圓吹起來,其聲音才清脆悅耳!
銀八九當一兩用,戶部可以獲利!這個利,可稱為鑄幣稅!”
這個主意還是不錯。孫交首肯下來,問道︰“行。但是這與宣大糧價騰貴有什麼關系麼?”
只見那楊植胸有成竹,智珠在握的模樣,說道︰“宣化大同所種之作物,無非黍稷麥,產量太低,是以供應不足!”
孫交不由自主問道︰“那種什麼呢?”
“種水稻!”
書生空言誤國,眼前就是典型的例子!少年中式的人往往自以為是,前幾批來拜訪的湖廣中式舉人亦是如此!天天關門讀書的人哪里知道做成一件事的艱難!
殿試就不應該考策論!皇帝向這些寸功未立十指不沾泥的書生咨詢國政,簡直就是問道于盲!
孫交啞然失笑道︰“古之戶部尚書,人稱大司農,必須要熟知各種農作物習性!
老夫湖廣人氏,豈不知道水稻只能種在南方,過不了黃河!
你千萬不要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即使考上進士,亦于國無益!”
卻見那楊植毫無尷尬之色,解釋道︰“前輩,我們南方的水稻品種是秈稻,感溫型的,北方可以種植的水稻稱為粳稻,是感光型的。只要積溫足夠,別說宣化,就是北京、天津、河套、寧夏、承德俱可種植!
再往北的遼東、直至更為苦寒的奴兒干都司亦可以生長水稻!
而且,河套衛、更北的老哈河衛已經沙化,衛所軍兵供糧困難,早被大明放棄,現在分別被韃子的鄂爾多斯部、乃曼部所佔!
但是沙漠是可以種水稻的,其品質遠遠高于南方!”
這個說法超出了孫交的認知,他下意識問道︰“沙漠中如何種水稻?”
“河套臨近黃河,只是表面沙化,以手指插入沙中,三寸之下即是濕土!
那老哈河為遼河之源頭,亦是表面土壤沙化,但到處是水,以手指插入沙中,三寸之下皆是濕土,從老哈河衛、扶余衛、營州衛,直至鐵嶺衛,水源充足,都可以種水稻!”
孫交如听天書,瞠目結舌呆了半晌,說道︰“再有水源,種不了水稻也是沒奈何!”
“晚輩曾在松江府外洋的洋山島,遇一朝鮮海商,又曾隨李充嗣少保征東,那倭國、朝鮮國亦種水稻,種植區域遠比宣大、遼東寒冷!皇明可以令朝鮮、日本進貢資深老農和稻種,來宣化、遼東、奴兒干都司種植水稻!”
在楊植的前世,朝鮮、日本的移民于清末民國時期大舉遷居東北,黑龍江、松花江、遼河流域才開始被朝日移民種植水稻,楊植只是把時間提前了四百年。
令朝鮮日本進貢只是禮部下一個詔書的事,孫交頗為心動,沉吟不語。
那楊植趁熱打鐵說道︰“我看邸報,聖上下詔,雲‘鎮守總兵佔種地土,盡行退出編入屯田召種,辦納子粒,通行陝西遼東各邊一體行從之’,此為大善!戶部難道沒有什麼想法麼?”
孫交的大腦已經完全被楊植畫出的藍圖所佔據,沉浸在宏大敘事中,聞听此言喃喃自語道︰“屯田收成歸兵部,都察院派清軍御史核定、裁判衛所屯田,戶部有什麼想法?”
“吾皇明之事,就是九龍治水,政出多門,此大弊也!”那楊植揮動雙手,激憤說道,“吾有一計,請藉前箸為大司徒籌之!
軍屯田地歸衛所,但是由戶部招人耕種,都察院派清軍御史監督之!
由兵部戶部都察院組成一個聯合辦公室,共同操作此事!收成五三二分,衛所五成、戶部三成、兵部二成!
此事可先在宣化試點!戶部有員外郎派駐宣化總理山西大同糧儲,就從他開始!”
這是把軍屯當田骨,戶部經營田皮!似乎沒有問題!
能從兵部搶一部分權,而不是只給兵部做後勤保障,動不動被邊關、兵部責怪,孫交還是樂意的。他沉吟道︰“這須得戶部與兵部協商,沒有一兩個月解決不了!”
楊植面現赧然之色,小聲說道︰“晚輩有一不情之請,所為私事,望大司徒莫怪!”
來了,他來了!
前面鋪墊了這麼多,洋洋灑灑說得口干舌燥,這是要為殿試閱卷說情來了!
也罷,如果他的卷子被分到我手里,給他一個人情,選他罷了,保他一個二甲。
“楊舉人但說無妨!“
那楊植扭扭捏捏道︰“晚輩之岳丈,乃中都留守司副留守,是農耕專才,為人訥于言敏于行,專管鳳陽八衛屯田!大司徒能否調其到戶部兵部屯田聯合辦公室,負責農技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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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不能得隴望蜀,人情只能有一項,如果答應了請托岳丈的事,那楊植就不能再提別的要求了!
孫交愣住了,問道︰“你確定如此?你可想好了!”
楊植四十五度角抬頭看向屋頂,淡淡說道︰“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做人何必營營苟苟,心為物役!我將無我,以身許國!”
孫交呆呆地看著楊植,震撼莫名,半天說出話來。
只見楊植又道︰“晚生祈盼大司徒莫提致仕之事!再干幾年,把在華北西北東北種水稻的事辦成,大司徒將功比神農,萬世流芳!”
沒有任何一名華夏兒女能經得起族譜單開兩頁且在五千年來的史書里留下名字的誘惑!這是華夏兒女最大的軟肋!
孫交不由自主慨然說道︰“好,好!老夫一定肝腦涂地報效聖君,不做尋常床簀死,異鄉埋骨又何妨!”
楊清不禁淚眼朦朧,施大禮道︰“太上有立德, 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為三不朽!前輩將不朽矣!
前輩晚輩踏入仕途後一定以大司徒為楷模,舍小家為大家!
晚輩這就告退,前去喬尚書那里!”
這是真正把聖賢書讀透的人!
孫交起身握住楊植的手,說道︰“老夫來送你出門!”
喬宇早料到楊植會來,不過沒料到會來得比較晚,他吩咐門子帶楊植進書房,不滿地說道︰“偏何姍姍其來遲!”
楊植坐下道︰“我剛從大司徒那里來,說得口干舌燥,到大司馬家里討杯茶喝!”
喬宇疑惑問道︰“大司徒雖然是聖君同鄉,說話份量最重,但與你有何交情?”
楊植嘿嘿笑道︰“我送大司徒一項大功德,大司馬也能分潤之!”便把宏大敘事又說了一遍。
喬宇也感到震驚,驚訝道︰“東北真的可以種水稻?”
楊植要來紙筆,畫了一個遼東都司防御系統的草圖,指著遼東都司圖中間一個深深的廿字型缺口說道︰“遼西走廊狹隘,遼西以北是草原,遼東以北是深山大沼!
東北這個地方,冬天封凍,春天則土地翻漿,所以遼東衛城如鐵嶺、遼陽、沈陽等,只能建在山石硬地之上,其他地方無法築城!
那麼從廣寧衛到沈陽、鐵嶺、遼海三衛,直線距離雖近,但沿路河流眾多,而且都是南北走向,春天土地翻漿無法通行,是以廣寧到遼陽、沈陽,必須要繞海州衛。
一旦廿字型防御系統最底部的東昌堡、西寧堡被破,遼東遼西將被分割!這個突出部始終是遼東都司最大的隱患!
為今之計,皇明可花一百年時間,遷移北直、山西、山東、河南、陝西民戶、軍戶前來屯田,征召日本、朝鮮稻農為師,在這個突出部耕作水稻高梁大豆,向北推進,把防線拉平!”
喬宇有點麻木,看著地圖說道︰“這又是你在贛南當洞青時想出來的?打死我都不信你的說辭!”
“大司馬,實不相瞞!這是我在北京當地青時想出來的!”
此子嘴里沒有幾句實話!你在北京明明住在鳳陽會館二樓,怎麼會住在北京的地下室!
“你怎麼就不相信我呢?”
回到鳳陽會館已經亥時,川渝暴龍在屋里沒好臉色,楊植拿出老爺的威風道︰“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你哪里知道功夫在詩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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