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夏去秋來;寒天將至,氣溫轉涼。但整個七月,從朝廷到地方,都被邸報上登錄的一封奏疏所震驚。
邸報往往是摘錄奏疏要旨,只有這奏疏是全文登載。
據宮內傳來的小道消息,聖上看到這封奏疏喜極而泣,拍案叫道︰“此論一出,吾父子必終可完全!”又對司禮監道︰“快把這奏疏放入邸報,讓天下官員來議一議!”
這封奏疏的作者是一名兩個月前的新晉進士,名叫張璁,他在奏疏開頭寫道︰“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先闡明皇帝是天下所養,天下人應尊皇帝如尊父母雙親。
然後批駁內閣禮部引用前朝舊例不當,“禮非從天降,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夫!
漢哀帝、宋英宗雖然是親王之子,但他們都是從小就被接到宮中當成養子,天下人都認可,今上不是這樣的!”
嘉靖是如何當上皇帝的呢?疏中雲︰“先帝未立儲,執政大臣遵祖訓,以陛下倫序當立,才迎繼大統的!立陛下為皇帝的原因,因為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所以陛下順天下之心,繼的是祖宗法統!”
這一段說武宗無後,按祖訓嘉靖當立,內閣迎立嘉靖是為臣本分,嘉靖繼的是朱家天下。
然後張璁指出禮部引程頤之言是錯誤的︰為人子者不能絕親生父母,程頤說根據禮法長子不能過繼出去,是因為長子應該繼祖之宗。
所以皇位繼承不是說非要父死子繼,非要當皇帝者的父親必須要是皇帝!
張璁給出來解決問題的辦法︰陛下可以為親父另外立一個廟于北京;而且根據母以子貴、尊以父同的常理, 陛下之父母應該享受與陛下一樣的尊貴!
最後張璁批評其他人︰不稽古禮之天經,而泥末世之故事!
奏疏錄入邸報後次日,張佐走入文淵閣。他面色紅潤,神采奕奕,與前幾次見面時大不一樣。
張佐進文淵閣與眾位閣老見過禮,將一封奏疏遞給楊廷和道︰“這是張璁的建議。聖上說此議遵祖訓據古禮,理當听從。楊首輔,請看看吧!”
楊廷和已從邸報上看過奏疏內容,他冷哼一聲道︰“秀才也敢妄議國家事體!一個四十六歲才中進士的人,說的話有什麼價值?”
張佐氣得說不出話來,眼楮看向文淵閣閣內新晉閣老袁宗皋,袁宗皋卻眼神閃躲。
張佐明白內閣老人抱團欺負新人。袁宗皋一輩子都是官場邊緣人,臨退休才入翰林院進內閣,出身不硬而被三位根正苗紅的高學歷精英歧視,在文淵閣分不到什麼重要事務來處理;如果此刻發言,估計會被三位老前輩呵斥圍攻。
皇爺爺身邊都是老實本分人。袁老先生的性格軟,如果換一個專橫強勢如楊廷和的人,早跟三位老前輩拍桌子大罵了。
張佐只得回去復命,把文淵閣的遭遇一說,嘉靖嘆口氣道︰“你再跑一次,宣楊、蔣、毛三位老先生來文華殿吧!”
三位閣老放下手頭公務,沒幾步路來到文華殿。這次會面,殿內氣氛較以前輕松,嘉靖沒有之前仿佛頭頂懸劍的感覺。
閣老們行禮後坐下,嘉靖微笑著令太監給閣老上茶,然後說︰“這一個多月,政事多倚仗三位老先生,朕受益匪淺!這里一份敕書,還煩請楊老先生草詔。”
楊廷和頓生警覺,從黃錦手中接過敕書一看,果然是嘉靖親自手寫︰“卿等所言,俱有見識。但至親莫過于父母,今尊父為興獻皇帝、母為興獻皇後。”
楊廷和默不作聲,將敕書遞給蔣冕、毛紀兩人傳閱,然後起身回稟道︰“陛下聖孝出于天性。臣雖愚昧,豈不知《禮》謂為所後者為父母,而以其所生者為伯叔父母,蓋不惟降其服而又異其名也?臣不敢阿諛順旨。”
周禮概括來說就是內外有別、長幼有序、男尊女卑。
禮經這句話意思是若家族某枝為了傳宗接代,在本宗昭穆相當的親屬中選一人為後,則此人作為“為人後者”與本生父母的服敘關系將發生轉變,本生父母就是外人,為本生父母服喪的規格不能高于所後父母,只能當為叔伯服喪。
你嘉靖就是孝宗之子!如果你不是孝宗之子,根本就不可能坐上皇帝位子!
嘉靖感覺如兜頭澆下一盆冰水。他的手在桌案發抖,眼楮充滿希望地看向蔣冕毛紀兩人。
蔣冕毛紀對視一眼,站起來躬身道︰“臣附議,不敢奉旨!”
華夏歷朝歷代為了制約皇權,想了很多辦法。秦漢晉設大丞相大司馬直接統率文武百官;唐朝設三省搞一堆宰相,皇帝不能直接下命令,只能分別由中書省起草詔書、門下省審核詔書、尚書省監督詔書執行。
到了大明,就變成了內閣起草詔書、司禮監審核詔書、給事中批準詔書。
所以,詔書的第一關是內閣,內閣認為不合理的旨意,可以拒絕草詔,這叫“執奏”。
閣臣執奏往往要冒著巨大的風險。因為閣臣在制度上是皇帝的秘書系統,即翰林院的派出機構,閣臣進出內閣由皇帝一言而決,並不需要通過朝臣推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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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嘉靖即位以來,內閣第一次執奏。理論上,讓袁宗皋草詔也可以,但是袁宗皋敢不敢寫詔書?詔書能不能通過禮科給事中這一關,能不能通過群臣這一關?
文華殿內氣氛緊張,張佐等人盡量把頭壓得低低的。少年嘉靖小臉通紅,眼楮里仿佛有淚水打轉。
他還是一個孩子!楊廷和于心不忍,躬身道︰“陛下,是否下廷議?”
蔣冕、毛紀同時說道︰“臣附議。”
廷議由毛澄主持,其結果可想而知。特別是幾名科道言官激憤指出︰張璁之疏極為偏狹,乃新科進士好發大言,迎合皇帝希圖一飛沖天!內閣應該勸皇帝對張璁下戒諭旨,斥責此等躁進之人!
嘉靖看到廷議匯報憤怒不已,他把袁宗皋從文淵閣叫來,問道︰“袁先生,如今怎麼辦?”
袁宗皋羞慚不已,回道︰“微臣無能,近期因水土不服,未能視事,不能替陛下分憂,乞求陛下讓我歸湖廣老家調養身體。”
嘉靖知道袁宗皋的處境。兩個人其實差不多,被內閣三元老擠懟得非常狠。
袁宗皋這一輩子都居住在濕熱的南方,來到干冷的北方確實難以適應;而且他以前一直在安陸鄉下王府當長史,唯一的政務經驗就是最近當過幾年江西按察使,所以袁宗皋在票擬處理意見時不免決策錯誤,要理清某奏疏的前因後果相關人等更需要時間,這導致手頭奏疏積壓。結果他在文淵閣里經常被三位閣老拎出來口頭批斗,可謂是身心憔悴。
“無論怎樣,朕甫即大位,朝廷尚無可信可用之人,袁先生如果離開內閣,朕不知道政務還能指望誰!袁先生哪怕什麼都不做,只要每日去文淵閣坐著就是大功。”
袁宗皋起身叩首道︰“陛下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自今日起,微臣絕不再提乞歸之事,願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嘉靖亦是沒有辦法,文臣里能用的就是自己從小教導自己的老師,他哽咽說︰“先生大義,朕不敢忘!”
袁宗皋又叩拜說︰“陛下天資聰慧,心性堅韌,日後必成堯舜之君。望陛下不要被其他人左右,中興大明。”
嘉靖振作起來,問道︰“眼前這道關怎麼過?”
袁宗皋也沒有什麼好辦法,只能鼓勵面前這個承受巨大壓力的少年天子︰“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微臣相信陛下!”
內閣、禮部也沒有再催嘉靖認孝宗為父,因為武宗賓天百日,梓宮仍未入山陵,朝廷目前的主要任務是風光大葬武宗。
就這樣拖到九月初,聖母蔣妃走運河臨近通州,毛澄又為聖母從哪道門進北京、從哪道門進皇宮掉頭發了,已經是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禮部會議的初稿是讓聖母走崇文門進城,走東安門進宮,還是按皇叔母的禮儀。
蔣妃行至通州,听到群臣居然逼嘉靖給孝宗當兒子,怒不可遏地大叫道︰“我們母子就不應該來北京!他們還是人嗎?居然奪走我唯一的兒子!”
嘉靖聞听匯報大哭不已,徑直去找張太後,說道︰“我不想母子分離!我情願不做皇帝,與娘回安陸去!”
張太後慌了神,這個安陸來的少年也是有王牌的,如果把嘉靖逼太急了,朝會時嘉靖撕破臉皮當場宣布退位,不僅朝廷成為笑話,保不齊哪個藩王跟巡撫聯手上京清君側了。
張太後急忙把楊廷和找來,問道︰“楊老先生,你推演一下,若嘉靖退位如何,不退位又如何?”
楊廷和也沒有想到嘉靖有這樣剛烈執拗的一面,從良鄉開始,嘉靖就動不動拿皇位來拿捏自己!
不能讓!楊廷和智珠在握,思慮片刻道︰“若今上賭氣退位,那只能斷孝宗之嗣,從益王、汝王兩人選其一繼憲宗大統!”
益王汝王是憲宗之子,孝宗之弟。張太後心中絞痛,脫口而出道︰“不可!老身怎麼能從皇太後變成皇嫂!”
楊廷和點點頭道︰“另外,益王汝王均年過四十,性格心智早已成熟,當了皇帝後不會听我們勸的。”
兩人無語。選武宗的子佷輩為皇帝給武宗繼嗣已經晚了,總不能現編一個武宗立嗣的遺詔。
“兩方各退一步吧!”張太後心中有點小得意。自從死了兒子,自己的地位陡然提升,內務供應也豐盛起來。只要皇帝與朝臣不斷斗下去,最後只能找自己裁決。
雙方各退一步的結果是蔣妃以皇母身份從北京正陽門進城經御道走大明門東側門入宮,但是不能以太後的身份祭告宗廟。
張太後坐在慈慶宮御座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給自己請安的蔣妃︰從湖北道安陸府鐘祥縣鄉下來的母子,身上都帶著農村人的土氣和別扭!人說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怎麼這對母子就一點不知道靈活變通呢!
“蔣妃呀!”太後語重心長說道︰“天下女子,都學過馬皇後徐皇後寶訓。我們內宮後妃,雖說按太祖祖訓都來自小門小戶,但嫁入天家,自當識大體顧大局,為天下女子做個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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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妃在袖中握住拳頭,低眉順眼回道︰“老娘娘教訓得是。”
“你既然進了皇宮,住在哪里呀?”
“臣妾住在清寧宮。”
正德在時,依制夏皇後是後宮之主,現在未婚的嘉靖來了,夏皇後變成皇嫂失去話語權,張太後輩份最大,暫攝後宮。
張太後漫聲道︰“那倒也不錯。清寧宮的條件雖然差些,不過總好過王府。夏皇後已經從坤寧宮搬出來了,就在你住所附近,有沒有去向皇嫂請安呀?”
蔣妃心中翻騰,忍住怒氣道︰“見過慈壽太後即去。”
“喔,老身這里很好,你去皇嫂那里吧!她怪可憐的,年紀輕輕就守寡,你說話注意些。”
蔣妃回到清寧宮再也遏制不住憤怒。臊眉耷眼跑一圈下來受氣不說,清寧宮的供奉遠遠沒有興獻王府後宮好,也比不上張太後、夏皇後的院子。
晚上嘉靖來晨昏定省時,蔣妃流著淚道︰“你當了皇帝,就不要娘了麼?”
嘉靖對天發誓道︰“孩兒什麼人,娘親不知道麼?沒有人能將我們母子分開!”
蔣妃抽抽嗒嗒問道︰“看話本小說,當皇帝的人都是金口玉牙,一言九鼎!怎麼到你們朱家這里就不靈呢?你皇兄天天被大臣擠懟,換了你還是這樣!俗話說,秦檜都有仨相好!難道就沒有大臣站在你這邊?”
站在嘉靖這邊的大臣還是有的,新科進士張璁認為大禮議未定,十一月份又上疏曰《大禮或問》。
這份奏疏長篇大論,有上千字。其條理清楚論據充分,引經據典無不恰當。張璁超一流的思維能力、文字水平展示無遺。
奏疏開頭直接說︰今之典禮議者,必以我皇上宜考孝宗,而以興獻王為叔父。謂之崇大統也。實則割私恩也!
接著張璁理清憲宗以來的統緒,認為嘉靖繼的是祖宗之統。如果皇位非要繼嗣,為什麼不繼武宗之嗣?
最後張璁表示︰璁不敢為終身謀也!夫禮小失則入于夷狄;大失則入于禽獸!璁懼夫禮之失也,故不敢為終身謀也!”
嘉靖把《大禮或問》連讀三遍,令司禮監將其全文列入邸報,傳之天下。
蟄居鎮江的楊一清看到《大禮或問》,嘆息道︰“張璁的說法如同聖人之言,沒有人可以改變的!”
但是楊廷和顯然不認可張璁的言論近于聖人大義,此時翰林院掌院學士兼禮部尚書劉春病故,羅欽順接了劉春的位置,詹事府學士兼禮部尚書石 當上了吏部尚書。石 未等張璁觀政期滿,一紙調令把張璁打發去南京禮部任七品主事。
正德的梓宮終于進入山陵,正德十六年從此劃上句號。楊廷和正式做出妥協,允許在嘉靖元年的新年詔書中,嘉靖可以承認老興獻王和蔣妃為父母,並尊稱為興獻帝和興獻後;但同時嘉靖還必須稱孝宗為“皇考”,意思是將嘉靖帝血緣和社會身份兩個維度的父母區分開來。
楊廷儀繼續受到御史的彈劾,眼看當不了兵部尚書。不得已,嘉靖把南京的喬宇調到北京任兵部尚書,把楊廷儀調到工部任侍郎。
楊廷儀品級沒變但降了官場地位。為了彌補楊廷儀的心理創傷,嘉靖蔭楊廷儀之子為國子監監生。
議禮事件似乎結束了,群臣見嘉靖不再折騰,紛紛松口氣。
這個時候,湖廣巡撫席書上疏建議說︰致仕的原閣老楊一清有臨事發奇之才,有折沖御侮之略。在中央能處理大事,在邊鎮能決策機宜!應該起復楊一清經略西北。
朝臣都知道席書是第一個投靠嘉靖的。席書收到朝廷發出的正德遺詔後,第一時間派幕僚快馬前去興獻王府通知守喪中的嘉靖。
此人遠在湖廣居然能揣摩到嘉靖的心思,不消說,日後必定前程似錦。
楊一清回到內閣,是不是嘉靖要繼承正德遺志,整軍三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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