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英直到被門子恭敬地請入雅集,還搞不清楚狀況,以他的文化水平看不懂楊植的詩。雖然他對自己的畫作還是很自信,但畢竟雅集上的人不是耳熟能詳的名士就是甦州籍的退休高干,一個漆工面對這些江湖大佬還是很有壓力的。
楊植穿越以來見過中都守備太監、漕運總督、南京兵部尚書等,對三品以下官老爺早已脫敏,比局促不安的仇英更為落落大方,應對自如。
自己的目的很簡單,搞定文徵明,就能進入王鏊府第!
甦州四大失意人淚眼婆娑地看著眼前這兩人,怎麼也無法把“筆力老到”這四個字與面前的少年漆工與少年行商聯系起來。
倒是退休高干們,人生雖有缺憾但大體圓滿,情緒波動沒那麼大,感嘆高手在民間之余,卻也好奇,不住口嘖嘖稱贊。
還是那個熱心的退休高干提議說周臣不妨把仇英收為弟子,莫讓甦州埋沒人才。周臣連聲答應,說道︰“此子未來前程遠甚于我,老夫恐怕要靠弟子揚名啦!”
當下就有畫商拍出二十兩銀票預訂仇英下一幅畫作。此時小戶人家一年的生活費不過三五兩銀子,仇英恍恍惚惚,只覺命運總是顛沛流離,命運總是曲折離奇,今日際遇,做夢都沒有想過。
文徵明嘆息說︰“長江後浪推前浪,我年近半百,今日精力不濟,不能吟詩作畫了。”
甦州人就是排外,竟然對我不聞不問,應該把他們遷到鳳陽!
唐伯虎為人敞亮,說︰“既然兩位小哥珠玉在前,我們就不獻丑了,今日雅集作品當以此畫此詩為首!”
王寵倒是好奇,問楊植說︰“楊小哥不過成年,怎麼會寫出這種憤世嫉俗傷春悲秋之詩?”
這也是眾人好奇之處,只見楊植一揮手,說道︰“傷心人別有懷抱!小子自幼好學每日手不釋卷只求蟾宮折桂,不料家父偏愛阿堵物,讓我荒廢學業,剛成年即出門行商!”
王寵深表同情,說道︰“我甦州多少人想考功名不可得,鳳陽棄之如敝屣,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你若有心向學,我這里倒有幾本八股精得,你如果潛心揣摩,中個秀才不在話下!”
楊植十分感動,他中秀才是沒有問題的。只要搞定鳳陽縣令得個縣試案首,那通過府試、院試就有八九成把握。知府、提學一般犯不著得罪一縣的縣民,只要是縣試案首都會放過。只是鄉試必須要到南京應天府應試,如果不知道南直的文風,則很容易吃虧。
周臣收得弟子心中寬慰,說道︰“王相公如果知道今日虎丘雅集雀屏中選之人竟然是兩位少年郎,真不知如何欣喜!你們兩人把畫留下,暫且回去,明日我等去洞庭東山拜訪相公!”
仇英離開虎丘雅集還覺得腳踩在雲里霧里,倒是與他不離不棄的精神小妹兩眼星星閃爍,說道︰“我就知道我家哥哥是個天才!”
楊植心疼了仇英小兩口幾秒鐘,他前世是工人家庭出身,老媽年輕時不知道為什麼昏了頭嫁給楊植的老爸,大概看中了楊植老爸時不時在廠報上發一首詩吧。
仇英誠懇地對楊植說︰“如果不是你在畫上配的詩,我的畫未必能比周老師、唐伯虎等人的強,楊兄才是我的命中貴人。”
楊植把仇英拉到旁邊,低聲說︰“仇兄,實不相瞞,那首詩是我抄的。不過你不用怕,他們永遠找不到原作者!”
仇英莫名地感到畏懼,他顫抖著用更小的聲音問道︰“楊兄,莫非你……?”
楊植露出和善的微笑︰“仇兄,你听說過錦衣衛嗎?我有一個朋友……”
次日王鏊在洞庭東山見到文徵明唐伯虎帶來的楊植和仇英倒沒有表現出非常吃驚的神色。拜太祖高皇帝普及教育所賜,大明的神童層出不窮,現在的朝堂上還立著一個成化二十三年的神童狀元費宏。
不過王鏊對楊植的詩非常感興趣。唐伯虎獻給王鏊家的對聯是“海內文章第一,山中宰相無雙”。自古以來文無第一,能被傲嘯公卿憤世嫉俗的唐伯虎夸贊,王鏊的文章是真經得起檢驗的。
但王鏊自問是寫不出“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樣的詞句,不僅沒有這個心境,更沒有這個才華。
這個年輕人,哪來那麼大的孤憤?最近淮南流行憤青文化嗎?
楊植坐在椅子上,王鏊是他來到大明後見過的最大的人物。王鏊並沒有以相公自詡,而是與文徵明唐伯虎這些科場擼射以朋友論交,給仇英楊植這些布衣看座,很有純儒之風。
“這位小友,老夫魯鈍,敢問你哪來的感悟,寫下如此激憤的句子?”
朋友是用來稱呼秀才的,大明中期已經不太講究,只要是讀書人之間往往也稱為朋友。王鏊正應了那句話,越是學問深厚身居高位的大人物越謙虛。
以官場的規則,只要王鏊願意就可以隨時起復,而且憑資歷進了內閣就是首輔。王鏊可以謙虛,楊植可不敢托大,他恭敬地說︰“好教相公得知,小子來到甦州,看到無數英才被科舉埋沒,將心比心,想到我欲科舉而父母不允許,故代入甦州英才的心理寫下此句,以圖雅集奪魁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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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鏊忽略了楊植取巧的意圖,卻對甦州英才被埋沒而大有感觸,說︰“大明負東南多矣!”
楊植嚇一跳,這話也敢說?你是大明的相公呀!看看文徵明唐伯虎的臉色,卻見這兩人神色平常,估計平時也與王鏊說過這種事。
不過也無所謂,太祖高皇帝的祖訓是“言路通暢言論自由”,大明的文人什麼話都敢說。
文徵明附和道︰“天下讀書人盡出東南。晉川兩省連一個狀元都出不了,貴州廣西只要寫完二百字的文章就能錄舉人,而我們南直的英才想中個舉人比登天還難。”
楊植略有些內疚,因為他是中榜,跟廣西貴州同一標準。
王鏊似乎被戳中了癢癢肉,說道︰“我大明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天下賦稅十分之一出自甦州,山西陝西寧夏蘭州西寧全靠我們南直養活。”
唐伯虎也說︰“大明不如大元!大元盛世,東南何曾如今日之凋零。我朝太祖出身草莽,對有錢人仇恨,對甦州松江苛刻。”
你們這樣好嘛?我好歹來自鳳陽!請尊重我的籍貫!
楊植怯生生問道︰“唐解元,敢問大明怎麼還不如大元?”
王鏊卻嘆息一聲︰“持正公允地說,大明比大元倒退數百年,大明實乃華夏之恥,不知道後人會如何評價大明!”
文徵明唐伯虎都點頭贊同。仇英一個漆工根本沒有這方面的學識,懵懂無知,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只听王鏊說道︰“前元以寬治天下,也以寬失天下。我朝開國文臣中,多有出仕前朝者,無不懷念大元。”
王鏊說的就是誠意伯劉伯溫、明初文臣之首宋濂等人。他們哪怕在明朝已經位極人臣,寫詩寫文章還是把元朝稱為聖元,落款寫自己在元朝的官職,詩文中把明太祖稱為賊。
宋濂在洪武二年奉明太祖之命修《元史》,書中說︰“元)師次濟寧,遣官詣闕里祀孔子,過鄒縣祀孟子。十一月,至高郵。辛未至乙酉,連戰皆捷。分遣兵平六合,賊勢大蹙”。
六合守將就是明太祖本人。也就是說,明太祖在自家修的史書里被寫成賊。
當然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明太祖高皇帝奪士紳之地為公田等種種措施對士紳很不友好,而元朝對士紳極好,是最尊漢人士紳的朝代。元代時士紳們田畝萬頃,把大量的蒙古人發賣南洋當奴隸,家里姬妾成群,甚至用閹人來服侍,元朝廷也不聞不問。元朝滅亡時,《元史英烈卷》中記錄的為元朝殉國守節的進士佔到了進士的六成,為歷朝最多。
文徵明長嘆一聲說︰“皇明開國至今,幸好有識之士撥亂反正,士紳才得已恢復元氣。士紳安則大明安,當今聖天子親小人遠賢臣,任用閹宦武夫,致天下動蕩,民變四起,豈是長久之計!”
越說越離譜了,如果在我大清,在座的每一位都要被誅九族。
仇英活這麼大,第一次跟這麼大的領導見面,听他們肆無忌憚地議論當今聖上,頗有些不安,偷眼看一下楊植,卻發現楊植听得津津有味。
王鏊嘆息說︰“衡山慎言!子不言父之過。為人臣者不能規勸君父,是我無能呀!”
唐伯虎勸慰道︰“相公不必內疚。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
王鏊沉默半晌,突然說︰“若有聖明天子減東南賦稅,舉東南士子,何如?”
文徵明苦笑著說︰“只怕是做夢罷了。”
仇英楊植兩人身份太低,王鏊等三人把他們當成小透明,毫無顧忌地談論勁爆話題,從夢回大元談到當今聖上,真正的暢所欲言。
幾人發過牢騷後,王鏊留大家吃過午飯。午飯過後王鏊消食,帶著仇英楊植游覽莊園。文徵明唐伯虎兩人早就看過多次,並沒有跟著前往。
王家果然是洞庭首富,庭院非常大,從太湖引入活水,有亭台樓閣,松竹叢生。
走過九曲廊橋行至古樹竹林邊一堆太湖石之下,楊植讓仇英去欣賞古樹為今後畫作積累素材,抽個空對王鏊說︰“唐突地問一句,相公似有隱憂,不知所為何事?”
王鏊驚訝地看了楊植一眼,說︰“你很會揣摩人心?”
楊植說︰“我原籍江西,後遷至鳳陽。眾所周知,江西人以三大特色出名︰讀書、經商、做道士!我自幼跟隨一游方道士學習過,略通測字卜卦看風水!”
關于江西的話倒是不假,王鏊想起那日在祠堂擲 杯卜卦的情況,略一思索道︰“測字相面,本為游戲之作,今天我寫一個字,你給我測一下。”說著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一個“�”字。
楊植裝模作樣看看,又掐指一算口中喃喃自語,然後說︰“我等為客,�字上面是客首,應了有客前來;中間為心,相公有心寫寧字,相公之心不寧。心字下面為 ,器皿的皿,所謂君子不器,來者非君子,所說之事必定為是非之事。最下面為丁,丁者,當也,遭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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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相公之‘�’字,可解釋為相公遭逢不速之客,來與相公說是非之事,致使相公心神不寧。”
王鏊收斂戲謔之色,再三打量楊植,又看看地上的�字,問道︰“我是不是該听從他呢?”
楊植回答說︰“既然為是非之事,相公何必听從?”
王鏊連聲說︰“好,好!”把�字抹去,又對楊植說︰“你回去跟你父親講,不要在意商賈之利,還是讓你讀書進學吧。就說是我王相公說的。”
楊植連聲感謝,王鏊呵呵一笑︰“都察院有一御史蕭鳴鳳,字子 ,號靜庵,善相面觀氣,言多有中。日後你如果考中進士,可與他多加交流。”
躲過秋天最後的毒日頭,客人與王鏊告別,文徵明與唐伯虎家在甦州城外,路上就與楊植仇英分手。
仇英疑惑地問楊植︰“昨日楊兄說起有一個朋友在錦衣衛任畫師,不知道畫師在錦衣衛干啥?給緝捕的犯人畫像嗎?”
楊植微笑回答︰“錦衣衛中有工匠、有畫師、有歌者舞者,並不參與錦衣衛業務,只是領一份俸祿罷了,平日里該干嘛干嘛。”
仇英點點頭︰“我明白啦,楊兄是想幫我找一個體制內鐵飯碗。但我自從收了畫商定金後,感覺不用鐵飯碗也能養活自己。”
楊植拍拍仇英的肩膀說︰“這個事日後再說。總之,到時候我也許會找你,讓你的人生變得更精彩,更富有挑戰性。”
趙大張二跟在後面听得雲里霧里,他們自從跟了楊總旗,就從來沒有跟上過楊植的思路。
楊植回到江右會館,進門就遇見涂惟和那個熊漢子。涂惟隨口打聲招呼︰“楊小哥今天去甦州考察市場啦?”
楊植思索一下,對涂惟說︰“我今天去洞庭東山王鏊老相公那里了。”
涂惟應了一聲後突然反應過來,熊千戶也是震驚萬分,兩人呆了呆,再仔細看看楊植那張誠實的臉,問道︰“你去王老相公府上,賣琉璃給他麼?”
楊植笑嘻嘻地說︰“路上說話擋人道,不如我們找一個酒樓雅座,我做個東,請兩位邊喝邊聊,給你們講講今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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