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話合集

大唐狄公案 151到160

類別︰歷史穿越 作者︰清風隨竹影 本章︰大唐狄公案 151到160

    第八部 廣州案 第十一章

    喬泰乘坐轎子一直來到蘿崗口倪天濟的宅邸。一名侍僕領著他七拐八繞,穿過走廊軒榭,來到一處帶有渾圓穹頂的大廳。大廳門口蹲伏著金虯玉獸雕塑,廳內陳設裝潢富麗堂皇,珠光寶氣琳瑯滿目,喬泰看得新奇,轉眼間侍僕卻不見了。正驚疑時,絲幕輕輕掀開,兩名妙齡女郎娉婷走出,她們一身番國服飾,金釧耳環閃閃發亮,淺褐色皮膚襯著深邃明亮的雙眸,體態豐韻卻氣度端莊,模樣十分迷人。

    “喬先生稍候,主人片刻就到。”其中一位開口,聲音如鶯啼燕囀,竟說的是漢語。兩位女郎笑著推喬泰坐下。

    “敢問兩位小姐芳名,是何方人士?”喬泰半邊身子都酥了,聲音也變了調。

    “我叫汀耶,這是我的孿生妹妹丹納,只是主人的丫環罷了。”

    “我還問了你們是哪里人呢?”喬泰不敢相信這對孿生姐妹竟是胡人。

    “哈哈,喬都尉駕到,有失遠迎,失敬失敬!”倪天濟掀開門簾走進來,“兩個小丫頭不懂規矩,答非所問,還望您寬宏大量。不過這兩個小精靈還算聰明,不僅懂大唐語文,還通曉波斯、大食文字,每日我們一起研讀各類書籍,十分有趣。”喬泰心中不由生出敬佩。

    倪天濟命人擺席,一時間肥美的菜肴和甘醇的美酒端了上來,都極為珍奇。喬泰心里有事,不敢盡情吃喝。

    “喬都尉,這些味道如何?”倪天濟指著一桌酒菜問。喬泰每樣都嘗了嘗,贊不絕口,風味果然與眾不同。

    “唉,終究比不上小店的蛇絲、猴腦有滋味,所以我得空時,便獨自去那里品嘗,也顧不得路遠和地方髒亂了。”

    倪天濟湊近一步問︰“喬都尉昨日回去時,沒遇到什麼麻煩吧?我看見一個長胡子的人緊緊跟著你,只怕你遭遇不測。”“沒有沒有。”喬泰不敢貿然說出實情。

    倪天濟狡黠一笑︰“你們的主人狄老爺親自南下廣州,這里已經傳出風聲,想必廣州出了大事。”

    喬泰正色道︰“狄老爺此番巡撫嶺南,職責在于查緝海上航道的關禁稅務等事項。聖上雖已準許錦綾、羅谷、細絹、瓷器等貨物出海,但金銀、銅鐵、珍珠、寶玩仍屬禁運之列。番商貪圖財貨,為重利而走私,官員受賄,見利忘法。若不及時派要員南來查辦,恐怕歪風邪氣蔓延,關禁松弛,海上航道損害國家和百姓,後果不堪設想。”

    倪天濟恍然道︰“言之有理!喬泰兄弟竟有如此見識!番商百般窺探,無孔不入,海禁不嚴便會讓大奸大惡之徒有機可乘。如此蠶食之下,中華財富日益減少,而奸商卻腰包豐厚,怎麼得了!”

    喬泰趁機問︰“梁溥、姚泰開二人海外生意規模龐大,可有此類劣跡?”

    倪天濟道︰“梁先生是名門之後,家財萬貫,想必不屑于做這種齷齪勾當。姚先生雖貪戀享樂,時常揮霍,但賺錢的手法似乎無可疑之處,恐怕也不會違禁走私。”

    喬泰還要再問,倪天濟笑道︰“喬都尉是武人,何不去看看我收藏的各種中外劍器,談論一些拳術角斗的技藝?”說著起身牽起喬泰的手,走到一扇黃銅大門前撥弄機關。

    銅門應聲開啟,喬泰進去一看,不由目瞪口呆,連聲贊嘆。劍器庫內主要收藏刀劍,密密麻麻有數百上千件,品類齊全。西洋狒林國的長劍、東洋扶桑的佩刀尤為精工。倪天濟選了一柄波斯鑄金鞘短劍送給喬泰作為留念,喬泰拜謝收下,歡喜不已。

    兩人又回到圓穹頂大廳,暢談兵器之事,十分投契,汀耶、丹納在一旁仔細听著,覺得新鮮。又喝了幾杯酒,喬泰忽然問道︰“倪先生可認識一個叫曼瑟的番商?”

    倪天濟答道︰“認得。”一面又叫汀耶、丹納下去花園修剪花草。兩人噘著嘴退下,倪天濟這才說道︰“曼瑟四年前來廣州時,曾與本地一位官員的妻子有過一段糾葛。後來听說那女子後悔了,發誓不再與曼瑟往來,但曼瑟卻不肯罷休,一直詛罵不停。”

    喬泰道︰“昨夜我隨姚泰開去曼瑟府上赴宴,見他果然乖戾反常,還見到一個叫珠木奴的舞姬。倪先生可了解珠木奴?她父親是大食人,母親似乎是本地水上人。”

    “我沒見過珠木奴,但听說她色藝雙絕,冠絕南國。”

    “倪先生可知道她的主子是誰?她似乎沒把曼瑟放在眼里。”

    “這個不太清楚,但可以想象是廣州的上流人物。珠木奴眼界很高,極少有人能入她的眼。”

    喬泰笑道︰“其實你那兩個小丫頭身段風流,韻格獨特,容貌也不輸給珠木奴。”

    倪天濟淡淡一笑︰“我買下她們已經七八年了,教她們認字讀書、歌舞劍器,其實更像個養父,哪里是服侍我的丫環。”

    喬泰道︰“果真是一對明珠,不知倪先生從何處買來?”

    倪天濟嘆了口氣道︰“說來也沾點親故,汀耶、丹納的母親是先母的遠房姑表。她被這里的一名官員誘騙,生下這對寶貝後,偷偷將她們送給了一個姓方的商人。但那官員從此也拋棄了她,她走投無路便輕生了。而那官員神通廣大,始終沒露出身份姓名。姓方的商人後來做生意血本無歸,一貧如洗,衣食無著,不得已將她們賣給了我。”

    喬泰憤憤罵道︰“這官員心腸歹毒,行徑比曼瑟還卑劣!”

    “喬都尉心懷仁愛,可敬可佩。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你也不必感慨,我們還是再聊聊棍棒拳術吧。”

    喬泰笑道︰“承蒙倪先生指教,今日時辰不早,我該告辭了,改日再會。這把寶劍我就冒昧收下了。”倪天濟也不挽留,親自送喬泰出大廳。汀耶、丹納在花畦邊熱情地與喬泰打招呼,卻故意不理倪天濟。

    倪天濟哈哈大笑︰“這一對小精靈鬼,居然還心懷不滿,還會掂量人,喬都尉,看來她們對你很歡迎啊。”

    喬泰走出倪府,剛在街上走了十幾步,就與一個年輕女子撞了個滿懷,不禁羞慚得面紅耳赤,連連致歉。抬頭看時,那女子早已擦身而過,消失不見了。

    第八部 廣州案 第十二章

    鮑寬與陶甘攙扶狄公下轎。狄公抬眼一看,梁府果然氣勢恢宏、富麗堂皇,金碧輝煌的建築十分耀眼。重歇山檐下有一塊匾額,上面刻著古篆“持鉞宣威”四字。狄公正想仔細看看旁邊的幾行小字,梁溥听聞消息已快步搶出大門,跪地行禮,連稱“恕罪”。

    “寒舍只有一個老僕和一名老婦打理家務,未能好好迎接,還望海涵。”

    狄公笑道︰“無妨,梁先生是將門之後、英雄後人,今日能與你交談片刻,也是幸事。”

    梁溥引著狄公、陶甘、鮑寬進入花廳坐下,一名老婦上前獻茶。狄公開口詢問梁溥關于番商生意、海運貨物等事,梁溥照例一一解答,還捧來一厚疊賬冊請狄公查核。

    旁邊的鮑寬對陶甘說︰“隨我去後花園轉轉如何?”陶甘欣然同意,兩人告退離開花廳。一路走去,只見牆壁光潔發亮,雕花窗戶映著日光,果然是名門府邸的氣派,只是沒見到侍候的丫鬟僕從。

    轉過西軒的長廊,出了垂花門,眼前豁然開朗,別有一番天地︰樓閣高低錯落,軒窗相互掩映,假山巍峨,亭台參差。一道飛泉潺潺流下,水珠飛濺,有聲有色。水池蜿蜒環繞,左邊有一幢樓閣,畫欄雕棟,珠簾低垂。

    鮑寬說︰“陶主簿稍等,我進去一下就回。”陶甘應了一聲,心中卻生疑。只見鮑寬掀起珠簾進了樓內,忽听見有女子與鮑寬說話的聲音。陶甘躡手躡腳上前透過珠簾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那女子正是賣蟋蟀的盲姑娘!

    陶甘來不及細想,拔腿就趕回花廳見狄公,氣喘吁吁地說︰“狄老爺,有件事稟報!”

    “什麼事這麼著急?”狄公也感驚異。陶甘遞了個眼色,示意在梁溥面前不便明說。狄公正納悶,陶甘靈機一動道︰“請老爺隨我去看一個人。”梁溥也覺奇怪,便一同隨陶甘來到臨池的樓閣。陶甘上前隔著珠簾喊道︰“請鮑相公出來。”

    鮑寬听到外面叫喚,忙掀簾出來問何事。陶甘大聲問︰“里面那女子是誰?”那女子听見喧嘩,也跟著出來了。

    “這是拙荊杏枝,不知陶主簿為何喧嘩?”鮑寬面露疑惑。陶甘上前細看,才知認錯了人,一時尷尬不已。狄公問︰“陶甘,怎麼回事?”“我認錯人了。”

    梁溥笑道︰“小妹杏枝正是鮑相公的妻室,不知陶主簿認成誰了?”狄公恍然大悟︰“原來鮑相公是你妹婿,為何不早說?”梁溥對杏枝說︰“還不叩拜狄老爺。”

    杏枝顫巍巍地上前行禮︰“驚動狄老爺大駕,還請恕罪。”狄公見杏枝妝容淡雅、容貌俊俏,正要問話,陶甘附耳小聲說︰“這杏枝的舉止模樣與那盲姑娘一模一樣。”

    狄公心中明白,轉而問︰“听鮑相公說,你認識一個賣蟋蟀的姑娘,正要為溫都督買幾只好斗的蟋蟀?”杏枝又行一禮︰“原本約好了,但那姑娘不見了,正在四處尋找。”

    狄公點頭,又問梁溥︰“你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嗎?”“回狄老爺,我沒有兄弟,只有兩個妹妹,大妹幾年前亡故,這杏枝是小妹。”鮑寬補充道︰“她姐姐葬身于一次火災,被燒成焦尸,慘不忍睹。”梁溥和杏枝的臉上都露出悲傷之色,許久沒有說話。

    狄公說︰“我們就在水池邊的長凳上坐坐吧,這里比花廳涼快。”接著轉換話題問︰“梁先生,听說你常去花塔寺?”

    梁溥答︰“是的,花塔寺是廣州一大勝跡、海內名剎,因寺內埋有佛骨,燒香許願十分靈驗。殿院內古木參天、碑碣無數,尤其是那幾株巨榕,盤根錯節,樹蔭覆蓋數畝,世間罕見。不過我去寺中,大多是應方丈慧淨之邀去下棋的。”

    他看了一眼狄公和陶甘,繼續說︰“昨夜我正在寺里與慧淨對弈,卻被寺僧的喧鬧打斷,慧淨還被官府傳去盤問,說是寺中發現了一具尸體。慧淨哪還有心思下棋,我空等半日,只得悶悶回家。”

    “本官已听說此事,那尸身正是本官的一名親隨,剛到廣州就被歹人所害。”狄公嘆息道。

    梁溥正色道︰“危害廣州治安最嚴重的是胡人,他們暗中有圖謀,伺機而動。曼瑟就是這類可疑人物,據說他在番邦時曾向哈里發立誓,要在廣州擄掠一批財物珍寶回去邀功。”

    狄公冷哼一聲︰“廣州都督手下兩萬兵馬難道是擺設?各處衙門的巡丁緝捕都在睡大覺嗎?”

    “狄老爺有所不知,我不是說胡人會公開武力搶掠,他們只需順風放一把火,就會引發一片火海。廣州多是木樓,鱗次櫛比,他們乘火打劫,等官府軍馬滅了火,番船早已裝滿金銀財寶揚帆起航了。”

    “天哪!梁先生言之有理,這個‘火’字不可不防!”狄公猛然醒悟。

    “還有呢,只要城中起火,各路痞子、乞丐、無賴惡少都會趁機混水摸魚。更可怕的是水上人,他們對岸上人懷有深仇大恨,一旦爆發,後果不堪設想。”

    狄公听了心驚不已,如坐針氈。

    “水上人雖是烏合之眾,但心狠手辣、不畏王法,他們擅長使飛刀和飛索套人,一條絲巾拋來,躲閃不及就會被勒死。況且,他們的女子大多與香客往來,若兩邊勾結,更是難以想象。”

    狄公頻頻點頭︰“此事必須防範,我回府就與溫都督商定萬全之策,梁先生的忠貞之心令人敬佩。還想問一句,曼瑟可是胡人的頭目?”

    梁溥嘆了口氣︰“我這番話只是提醒官府小心胡人作亂,曼瑟究竟如何只是猜測,還望狄老爺明察。不過,曼瑟與官府衙門交往甚密,听說還有行賄的跡象。”

    狄公听得十分認真,心中感慨,起身拱手告辭。梁溥和鮑寬一直將狄公、陶甘送到大門口。

    第八部 廣州案 第十三章

    狄公和陶甘離開都督府後不久,喬泰來到西廳書房,沒見到他們,便趴在書案上打了個盹。

    正朦朧間,忽听到“啾啾”的聲響,驚醒後四下查看,沒發現什麼蟲豸。他又彎腰在桌椅底下仔細檢查,忽然有個信封從衣襟里掉了出來,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麼。

    喬泰覺得奇怪,拾起正想拆開,見封皮上寫著“陶甘先生賜啟”,便把信封放在書案上。他心里暗暗佩服那女子的手腳,這封信定是之前與他相撞的女子塞進他衣襟的,原來她認識陶甘。但他疑惑的是,她怎麼知道自己剛從倪天濟府宅出來?

    正思忖時,中軍陪同狄公、陶甘走進書房。狄公見喬泰已回,便簡略講述了在梁府的會見經過,接著攤開地方志書指劃了半天,說道︰“梁溥的話至關重要,柳大人或許正是察覺到番人可能作亂的跡象,才第二次潛回廣州。梁溥的話證實番客與水上人有勾結,毒死柳大人的藥是水上人配制的,而殺害甦主事的又是番人的手段。”

    喬泰問︰“但殺害甦主事的凶手是被水上人的絲巾勒死的,這怎麼解釋?”狄公一時語塞,半晌才說︰“莫非番人暗中有對手,對手也在拉攏水上人,與番人作對。”

    喬泰便將在倪天濟家做客的事講了一遍。狄公說︰“曼瑟這人很蹊蹺,要格外提防。听倪天濟的語氣,他與曼瑟不和,互相都有不滿。我甚至懷疑曼瑟的情人原本是倪天濟的相好,一度被曼瑟誘騙,如今又回到倪天濟身邊,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怨恨。”

    陶甘也說︰“倪府上還養著兩個女子,難怪鮑寬說他生活放縱。”喬泰卻道︰“不,倪先生為人誠懇忠厚,不像貪色享樂的人。他跟我談論的都是刀兵武術,還讓我參觀他的刀劍庫,里面琳瑯滿目。有志于此的人,不會過度沉溺于享樂。再說那兩個小丫頭天真爛漫,絲毫沒有被欺凌的樣子。她們的母親本就是倪先生的遠房姑表,他對待她們就像父親一樣,只是教她們讀書識字、研究文章,再就是修剪花木、培養興趣。可恨的是那個隱匿姓名的無恥官員。”

    狄公揮手道︰“這事你們先放下,別爭論了。過會兒就傳廣州都督府的文武官員來,布置緊急防火御暴的事宜,這事不能再耽誤了。”

    陶甘、喬泰正要告辭退下,喬泰忽然想起那信封,便從桌上拿起交給陶甘︰“這是一個奇怪的女子給你的,她在倪天濟家門口等著我,故意撞了我一下,趁我不注意把這東西塞進我衣襟,手腳很麻利。我事後才發現是給你的,沒敢拆開。”

    陶甘也覺得詫異,拆開信封一看,里面是一個扁平的絲籠,象牙框架、金絲網絡,十分精巧。“喬泰,你看里面還養著一只小蟋蟀,不知這女子送我蟋蟀是什麼意思?”突然,他發現封皮一角蓋著一個陰文紅印,念道︰“柳道遠物外閑章。”

    “喬泰,這信封是柳大人用過的,我們快交給老爺。”狄公看著帶紅印的信封和蟋蟀絲籠,半晌沒說話。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伸手在信封里摸索,果然摸出一片小紙條。

    小紙條是一張賬單,記著三名番商收到貨物後付訖的銀額,簽押的三個姓名中,只有曼瑟用的是中國文字。陶甘說︰“莫非柳大人與番商有賄賂往來?要不這印璽是假的?”

    狄公搖頭道︰“這印璽雖是柳大人的書畫閑章,但很多公私事務他都常用,我在京師見過多次,應該不是偽造的。這賬單卻很可疑,定是有人存心陷害,把曼瑟等人和柳大人聯系起來,以證明他們有反跡。也可能是柳大人故意與他們周旋,以探查內情,他最終遇害也說明歹人原本就想置他于死地。”

    喬泰問︰“送這信件的會是誰?”狄公說︰“這信件定是那盲姑娘托人捎來的,她用心良苦,這也證實她與柳大人的死有關,或是柳大人死時她在場。不然她怎麼剛好捕到‘金鐘’,又藏過這信封,之前說在花塔寺後牆根捕到蟋蟀恐怕是編的。”

    陶甘連連點頭︰“她想必深知這信封的重要性,也有意暗中幫我們追查柳大人的線索。至于這只蟋蟀,無非是告訴我送信件的是她——那個我曾搭救過的盲女子,算是表明身份。”

    狄公忽然道︰“喬泰,你現在就去倪天濟府宅,把他請來見我。”

    第八部 廣州案 第十四章

    喬泰乘坐的小轎在離倪府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就停下了。他下轎後仔細觀察四周,沒發現可疑人物,便快步上前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老番婆,她嘰里咕嚕說了幾句,喬泰打過招呼後徑直往里院走去。一路上沒踫到任何人,花園里格外幽靜。他先來到之前與倪天濟會面的圓穹頂大廳,里面也空無一人。喬泰心想,倪先生和汀耶、丹納或許正在午睡,便打算在廳館廊軒各處走走,熟悉一下環境。突然,他听到腦後一陣風聲,剛要回頭,一根棍子猛地朝他頭頂心打來。喬泰只覺雙眼一黑,金星亂冒,頓時撲倒在地。

    原來有兩個番客早已埋伏在此,見喬泰倒地,兩人哈哈大笑,又用胡語嘀咕了幾句。其中一人從腰間抽出彎刀,上前就要割喬泰的頭顱。

    “感謝真主!”丹納從絲簾後探出頭,用胡語喊道,“這個邪惡的家伙終于遭報應了!”

    歹徒見突然出現一個美人,眉黛如畫,笑容明媚,頓時心花怒放,爭著上前與丹納搭話。

    “多虧兩位義士相救,不然我就被這壞人擄走了。今日你們誰算頭功?”

    “阿齊茲用棍子打倒了他,該我用彎刀取首級了,我叫阿哈德。曼瑟讓我們干淨利落地結果這家伙的性命。”

    丹納笑道︰“阿齊茲算頭功!絲簾後有一瓶美酒,先去拿來慶賀,再殺他也不遲。”

    阿齊茲欣喜若狂,對丹納百般殷勤,急忙跳進絲簾後取酒。這時,丹納已摟住阿哈德,阿哈德正神魂顛倒時,忽听絲簾後“啪”的一聲,一個花瓶打碎在地。他正要問話,一柄利刃突然刺入胸膛,一股鮮血噴涌而出,濺了丹納一身。

    汀耶從絲簾後走出來,笑道︰“那家伙也躺倒了。”

    姐妹倆連忙取來涼水,往喬泰頭上臉上噴灑。喬泰漸漸甦醒,睜開眼楮︰“原來是你們兩個丫頭,差點害了我性命!”

    汀耶笑道︰“喬都尉看看地上躺著的人。”喬泰掙扎著坐起來,只覺頭頂劇痛,隱隱作嘔,一摸已經鼓起個紫血大包,幸好沒流血。他看到一個胡人躺在地毯上,滿身是血,手中還握著彎刀,頓時大驚失色。

    “這是丹納的手段,再看看我的。”汀耶高高掀起絲簾,絲簾後躺著另一個胡人,頭破血流,一個波斯花瓶碎在地上。“這兩個歹徒早潛伏在這里圖謀不軌,多虧我們姐妹發現,不然你的頭顱就被割下了。”丹納說道。

    汀耶也說︰“他們故意在這里殺了你,我家主人就會被牽連,洗不清嫌疑。”

    喬泰急忙問︰“倪先生在家嗎?”“主人出去了,不然哪用我們姐妹拼命?”汀耶回答。

    喬泰忍痛上前搜查兩人的衣袍,卻沒找到任何證物︰“兩位姑娘可認識這兩個歹徒?”“不認識,他們是從窗戶潛入的。”

    “兩位姑娘如此英勇救助,真是巾幗英雄!”喬泰贊嘆道。丹納卻道︰“喬都尉別客套了,我們救了你性命,你打算如何報答?”

    喬泰笑道︰“只要兩位開口,但凡我能做到的,都可相贈。”丹納說︰“只求你一件事,我姐姐汀耶想嫁給你——我們姐妹曾發誓,要同時嫁給一個人,和睦相處,永不分離。”

    喬泰尷尬地笑了笑︰“你們這傻丫頭,婚嫁大事怎能隨口說玩?”汀耶正色道︰“不是玩笑,是認真的,我們都想嫁給你,主人也一直夸獎你呢。”

    “我都四十歲了,怎能耽誤你們如花的年華?”喬泰面露難色。丹納反駁︰“孔子說‘四十而不惑’,正是明辨是非、建功立業的年紀。”

    “你們這小丫頭片子,如此放肆,不知羞恥!”喬泰佯裝生氣,“你們可認識一個賣蟋蟀的盲姑娘?”

    汀耶撅著嘴︰“原來喬都尉看上盲姑娘了,是貪圖她的蟋蟀嗎?”丹納也說︰“早知道就讓那兩人割了你的頭,省得我們苦求你還不听,怪我們有眼無珠,不如盲人呢!”

    喬泰正色道︰“這里死了兩個人,你們還有心思說笑!汀耶,你去讓看門的老婆雇頂大轎,我要把這兩具尸體運到都督府稟報狄老爺;丹納,快來幫我把大廳的血跡擦干淨。”

    第八部 廣州案 第十五章

    都督府衙門外車轎馬匹往來不斷,廣州各衙門的文武官員一一向狄公拜辭,前往各自官署。他們遵照狄公的命令,嚴密防範刁民暴亂生事,加強巡察、整肅風紀,全力處理監管、報警等緊急事務。

    喬泰匆匆乘轎趕到衙門,氣喘吁吁地將在倪天濟府邸險些遇害,幸好被汀耶、丹納搭救的經過詳細稟報了一遍。狄公當即秘密下令緝捕差役迅速將曼瑟逮捕歸案。

    “阿哈德、阿齊茲正是柳大人那賬單上的兩個番商名字。喬泰,你快回衙廳休息,我這就叫醫官來給你治療。”

    喬泰擺手道︰“不,這事我必須參與。不抓到曼瑟,我睡覺都不安穩,吃飯也不香。”

    狄公只得答應喬泰,又說︰“你務必把倪天濟也帶來衙門見我。曼瑟企圖在倪府害你性命,他們兩人已勢同水火。倪天濟和盲姑娘似乎是一伙的,專門與曼瑟為敵。”

    喬泰剛走,鮑寬跌跌撞撞地沖進衙門,一頭跪倒在地,哽咽道︰“狄老爺,我妻子被人殺了!”

    狄公大為震驚,吩咐中軍通知溫侃,又說︰“本官即刻隨鮑相公去府上親自勘察。”

    鮑寬哭喪著臉說︰“剛才得到消息,我妻子並非在家中被害,而是在法性寺背後的一幢宅子里。”

    溫侃正與姚泰開說話,听聞鮑夫人被殺,心中驚愕,連忙和姚泰開一起趕到衙門前廳。

    狄公正在詢問︰“鮑相公可听清楚那宅院的位置?”

    “剛才里甲來報,說的正是那處地址,想來不會有錯。”

    狄公見溫侃到了,便問︰“溫都督可知法性寺背後的那幢宅院?那是什麼地方?”

    溫侃搖頭表示不知,姚泰開卻失聲叫道︰“什麼?法性寺背後的宅子?”

    “莫非姚先生認識那地方?”狄公驚訝地問。

    “不瞞狄老爺,那里正是我的一處別館。我有時會和番商在那別館洽談生意,平時大多空閑著……”

    “且慢,此刻就請姚先生在前頭領路,我們一同趕往現場勘察。”

    “呵,還沒問呢,令夫人是如何被害的?”狄公又問鮑寬。

    鮑寬說︰“听里甲說是被一條絲巾從背後勒死的,絲巾一端還有一枚銀幣。”

    喬泰忽然想起一件事,附耳對狄公說︰“昨日姚先生曾跟我說起那處別館,就在法性寺背後,叫‘開顏居’,似乎是他安置親近之人的地方,還約我日後一起去那里休閑呢。”

    鮑寬耳朵尖,又察覺到喬泰的神色,突然叫道︰“我明白了!一定是我妻子去那里私會倪天濟那賊了!他們兩個早就認識,勾搭到現在。說不定今天她正是去見姓倪的,竟被那賊殺了!狄老爺,您一定要為我報仇。”

    狄公皺眉道︰“鮑相公說話要有根據,還沒見到現場情況,就如此胡言亂語,怕是不妥。即便令夫人是去見倪天濟,恐怕也有其他原因,未必就是私會,更不能輕易斷定是倪天濟行凶殺人。”

    鮑寬雙眼發直,像著了魔一樣,還辯解道︰“我妻子知道我午後在衙門議事,一時回不來,就又去會那野男人,實在可恨,殺了也不足惜。或許是我妻子萌生悔意,姓倪的才動了殺機——”

    狄公不耐煩地呵斥道︰“別再�@鋁耍 巫穎負昧嗣揮校俊br />
    中軍叩首道︰“早已備好了。”

    “上轎!”

    第八部 廣州案 第十六章

    一隊官轎來到法性寺背後的“開顏居”停下,門口早有團丁把守。狄公問里甲︰“案發現場在哪里?”

    里甲回答︰“啟稟大人,作案地點在內院左側的小軒里,小人這就帶路。”

    狄公跟著里甲徑直走向內院左側的小軒,鮑寬、陶甘、喬泰、姚泰開及四名衙丁緊緊跟在後面。路上,狄公又問︰“你動過現場的東西嗎?”

    “沒有。這里的小丫環來報案時,只說是王小姐。小人趕來後,認出是鮑太太——以前見過,現場物品一樣都沒挪動。”

    不一會兒就到了出事的小軒,果然有兩名團丁守在門外。里甲說︰“我離開時就命人看守,想來沒人進過現場。”

    狄公贊許地點點頭,讓眾人在門外稍候,自己先進入小軒,上下左右仔細查看一番,然後命喬泰進來將面朝下的尸身翻轉過來,讓鮑寬辨認。尸身臉色可怕,腫脹的舌頭伸在嘴外,布滿紫血污瘀。鮑寬失聲驚叫,捂住臉不敢再看。

    狄公命人傳來最先發現凶案的小丫頭問話。里甲將一個嚇得直顫的小丫頭帶到跟前。

    狄公和顏悅色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奴才叫文竹。”

    “你是怎麼發現這里有人被殺的?”

    “奴才進來小軒獻茶時,忽見王小姐蜷縮在地上,叫了幾聲沒反應,才看見她脖頸上套著一條白絲巾,已經死了。”

    “你知道王小姐來這里做什麼嗎?”

    “王小姐來過幾回,是來見一個男子的,只是說話,從不躲避。今天王小姐先來,沒想到竟被人勒死了。”小丫頭也覺得傷感。

    “文竹,你認識那個男子嗎?”

    “不認識。王小姐也是听沈嬤嬤說的,其實我從未跟那男子說過話。”

    狄公點頭,揮手讓文竹退下,傳沈嬤嬤問話。很快,沈嬤嬤被帶到小軒,報了姓氏和年齡。狄公問︰“沈嬤嬤,听說你是這處宅院的總管?”

    “回老爺話,是的。姚掌櫃吩咐老媳婦看守這房子,照管四個姑娘,還有幾個小丫頭跟著,文竹就是其中一個。姚掌櫃一月來一兩次,有時還帶朋友來。”

    “你怎麼認識鮑夫人的?”

    “回老爺話,老媳婦剛才才知道被害的是鮑太太,以前一直叫她王小姐。不然老媳婦怎敢放任倪先生和她往來。”

    “倪先生和她往來,姚掌櫃知道嗎?”

    沈嬤嬤畏縮地看了一眼姚泰開,怯生生地說︰“姚掌櫃其實不知道。倪先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花錢大方,我們都得了他不少好處。他又只說是王小姐,誰會阻攔?再說他們會面從不躲閃掩門,就是喝茶說話,從沒見有越矩的事。老爺不信可以問這里的丫頭,他們就在這間小軒會面,別說睡床,連多余的板凳都沒有,就隔著茶幾對面坐著聊天,有時下盤棋、吃些點心就告辭了。”

    “倪先生和鮑夫人來之前會提前通知嗎?”

    “他們從不提前通知,想來就來,還總是各自來。今天鮑太太早到一步,竟遭了暗算,可倪先生卻沒來,老媳婦也覺得奇怪。”

    狄公問︰“鮑夫人來前後,沈嬤嬤可還見到別的客人來過?”

    “回老爺話,沒有……哦,有個可憐的盲姑娘來過,比鮑太太早到一會兒。”

    “你說是一個盲姑娘?”狄公警覺起來。

    “是的,盲姑娘衣著素淨,說話文雅。老媳婦問她是不是常賣蟋蟀給姚掌櫃,她說是。有一次我還見姚掌櫃在家等她呢。”

    “你告訴她姚先生不在,盲姑娘馬上就走了嗎?”

    “沒有,她還在門口跟老媳婦閑聊了一會兒,說還要去見一個女友,老媳婦就領她從後門邊上走了。”

    突然,里甲氣喘吁吁地進軒稟報,只見倪天濟被兩名衙丁架了進來。

    “這是怎麼回事?”狄公喝問。

    “這位倪先生剛坐轎子到這里,泰然自若地往內院走,小人覺得他正是嫌疑犯,自投羅網,就把他拿下了。”

    狄公看了一眼倪天濟驚惶失措的樣子,問︰“倪先生來這里做什麼?”

    “在下與一位熟友約在這里見面,本應早到,只是被兩位朋友拉著喝酒,耽誤了時辰。誰知剛進門就被衙卒抓住,不知為何。”

    “不知倪先生約的熟友是誰?”狄公聲音溫和。

    “暫時不說他名字了,都是姚先生這‘開顏居’的常客。不知這里出了什麼事,如此驚慌,還勞動狄老爺大駕。”

    狄公捻須道︰“倪先生也別繞彎了,鮑夫人杏枝在這小軒被人殺害了。”

    倪天濟臉色煞白,瞠目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鮑寬突然沖進來嚷道︰“那姓倪的賊在哪里?看我扒了他的皮!”

    狄公揮手示意衙丁將倪天濟押到旁邊的房間,讓喬泰仔細盤問。鮑寬迎面攔住,不讓帶走,抬手就要打倪天濟。

    狄公喝道︰“鮑相公自重!在本官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鮑寬這才醒悟,面露羞愧,低頭揪胸頓足。狄公說︰“鮑相公不必如此。本官實話告訴你,令夫人是被人錯殺的。”

    “錯殺的?”鮑寬抬頭,茫然地望著狄公。

    “是的,歹人殺錯了人。他們跟蹤追殺的本是賣蟋蟀的盲姑娘。盲姑娘先到一步,又先走一步。令夫人和盲姑娘長得很像,又背對著窗戶,結果被歹人用絲巾勒死了。”

    鮑寬听罷,呆立半晌,又說︰“拙荊幾次向盲姑娘買蟋蟀,想必認識。凶手正是用她作引線,摸到這里殺人。”

    “鮑相公先回府吧。倪先生的話,還有這里沈嬤嬤、文竹的話,你也都听到了。令夫人一向嫻靜守禮,沒有一絲不貞。她與倪先生約會固然不妥,但絕無越矩行為,沒有玷污你鮑府的名聲。”

    兩個衙丁扶著鮑寬退下,坐轎回府。狄公轉到喬泰審問倪天濟的右廂房,見陶甘也在,三人只是促膝交談,知道倪天濟是無辜的。

    喬泰見狄公進來,稟報︰“凶手是從屋頂下來的,小軒窗外有棵大樹,正好可以躲藏。我和倪先生剛才去看了,果然有幾根新折斷的樹枝。”

    倪天濟眼神失神,滿面淚痕。狄公勸道︰“盡管你和杏枝以前有情,但緣分已斷,她成了鮑夫人也是命運使然。快把這段不幸的事忘了吧,與有夫之婦往來過密,不會有好結果。”

    倪天濟沉默不語。狄公命喬泰、陶甘陪同倪天濟去街上吃頓酒飯,用完夜膳再來找他,自己則與姚泰開回都督衙門,有話要細細詢問。

    第八部 廣州案 第十七章

    狄公與姚泰開同乘一頂官轎回衙門,一路上狄公雙眉緊鎖,沉默不語,姚泰開則如坐針氈,心里七上八下。回到都督府衙門,狄公下轎後徑直快步走向西廳書房,姚泰開心中忐忑,緊隨其後。

    狄公讓姚泰開隔著書案坐在對面,自己慢慢喝了一口茶,然後開口問道︰“姚先生是怎麼認識那個賣蟋蟀的盲姑娘的?”

    姚泰開猛地一驚,干咳了幾聲才說︰“狄老爺,這事很平常。我以前喜歡玩斗蟋蟀,她幾次賣給我都是名貴品種,價格也便宜,所以就認識了。”

    “這盲姑娘住在哪里?”

    “听說住在獅子坊,不過我從沒去過她那里,都是她來找我。”

    “她叫什麼名字?”

    “她自稱蘭莉,不知道姓什麼。”

    狄公嚴肅地說︰“這盲姑娘確實卷入了殺害鮑夫人杏枝的陰謀,她來歷不明,行為詭秘,我馬上傳令追捕她到案。等捉到她時,再一一核實你剛才說的話。現在你把‘開顏居’里那幾名女子和丫鬟的姓名、年齡一一寫下來,以備官府查核。”說著扔給姚泰開一疊白紙和一支筆。

    姚泰開打開硯台,一筆一劃地仔細寫起來。狄公走出書房,對巡丁軍校說︰“等會兒姚先生出衙門時,你們務必在後面緊緊跟著,不能讓他跑了。如果他去法性寺的別館,馬上來這里報告;要是他去其他地方和盲姑娘見面,立刻抓住押來衙門。總之,一步不松地跟著他,又不能讓他察覺,看到有異常舉動,馬上回來告訴我。”

    狄公走進書房時,姚泰開剛寫完,狄公草草看了一遍,稍微有些滿意,說︰“姚先生現在可以回去了,有事我會派人通知你。”

    狄公吃完晚飯,陶甘和喬泰也回到了衙門,三人踱步到書房,狄公便先說出自己對這一連串事件的看法︰

    “那盲姑娘蘭莉顯然是關鍵人物,她好像在單槍匹馬追尋什麼線索。柳大人死的時候她一定在場,只是不知道謀害柳大人的具體細節,只懷疑是在花塔寺一帶作案。罪犯們也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暗中追蹤她,想置她于死地,錯殺鮑夫人就是明證。凶手可能是受雇的水上人,因為殺人手段正是水上人特有的絲巾。目前盲姑娘處境危險,我們得趕緊找到她的下落,救助她。她的行為明顯是在協助我們。”

    喬泰問︰“這殺人陰謀會不會和曼瑟派人害我有關?番商與水上人恐怕有秘密約定吧?”

    “這一點我也很疑惑,曼瑟怎麼會知道你要去倪府呢?那是我臨時想到的。再說,就算那兩個番人暗中跟蹤你到倪府,又怎麼來得及回去向曼瑟請示,再潛入圓穹大廳伏擊呢?”

    喬泰咬牙說︰“我非要親自抓住曼瑟那家伙,頭上這個雞蛋大的疙瘩就是仇怨,我和他誓不兩立!晚上我想和陶大哥去街上轉轉,順便找找那個盲姑娘,陶大哥認識她的樣子。”

    狄公同意了︰“不管有沒有收獲,半夜之前一定要來這里一趟,恐怕朝廷已經有密旨通過軍驛送來了。”

    第八部 廣州案 第十八章

    陶甘和喬泰走出都督府衙門,商量後決定先去市場打听蟋蟀的行情,探查市內蟋蟀多的地方。蘭莉眼楮看不見,她的行蹤必定與捕捉蟋蟀有關。

    兩人來到禽蟲市場,果然還有三五個蟋蟀攤,只是生意冷清。忽然看見一個孩童舉著細竹籠叫賣,攤主大聲呵斥著把他趕走,孩童剛爭辯幾句,就被攤主擰著耳朵拖到遠處,還挨了幾個巴掌,哭罵著跑開了。

    陶甘急忙追上去︰“小兄弟,受什麼委屈了?你竹籠里的蟋蟀賣給我吧。”說著塞給孩童十個銅錢。孩童破涕為笑,道了謝正要走,陶甘拉住他的衣角問︰“小兄弟,打听個消息,這幾天哪里能捉到好蟋蟀?”

    孩童說︰“南海神廟後面有片空地,原本有很多蟋蟀可捉,現在被工程封閉了,要捉蟋蟀恐怕只能去試院試試了。”陶甘听得仔細,回頭告訴喬泰。

    “我早該想到試院了!那里有偌大的空院場,還有許多門廊,州府三年開一次科舉分試時熱鬧一陣,平時都廢棄不用,正適合藏人。蘭莉在那里既能藏身,又能捕蟋蟀,豈不是兩全其美?”

    兩人趕緊離開禽蟲市場,在街上買了一盞燈籠,匆匆向試院走去。試院在州學後面,左鄰法性寺的睡佛閣,環境十分幽靜。入夜後的試院像個墳場,空院上野草叢生,蟲聲唧唧,一片荒涼。陶甘和喬泰輕松翻過木柵欄進入院內。

    他們繞著空院走了一圈,只見空曠的門廊搭著圍幕,像一副整齊的魚骨,哪里能藏人?正猶豫時,忽見大門樓閣上透出一點燈火——那里本是守院老衙卒睡覺的地方,但樓閣上還有一排房間,漆黑一片,若藏了人,根本無人察覺。

    兩人悄悄摸上樓閣,避開老衙卒的房間,看到兩邊的房間都鎖著,像是庫房,堆滿了雜物。忽然听見最後一間房門動了一下,閃出個黑影,長發披散。兩人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拔腿追上去,黑影卻已消失不見。他們走進房間,見里面有一張竹榻,上面整齊地堆著枕被,桌上有個小小銀絲籠盒,里面果然蹲著一只蟋蟀。用燈籠一照,桌上還有兩張地圖︰一張是廣州江灣的山川地形圖,另一張是懷聖寺番坊周圍的街市圖,五仙旅店的位置還畫了個紅圈。

    喬泰疑惑︰“這盲姑娘怎麼能看地圖?五仙旅店做了記號,難道和我有關?”陶甘也覺得奇怪︰“眼楮看不見,竟跑得這麼快,一轉眼就沒影了。”

    正說著,忽听到樓閣下有女子呼救。兩人急忙奔下樓梯,四處搜尋。喬泰听見一扇小門旁有動靜,剛側耳細听,突然一條絲巾飛過來纏住他的脖頸。他反手扭住對方手腕,用全身力氣反壓下去,只听一聲淒厲的慘叫,黑影倒地不動了。喬泰趕緊解開絲巾,果然一端系著一枚銀幣。“又是水上人!”他狠狠踢了那黑影幾腳,回頭見陶甘也在掙扎呼救,連忙上前解開他脖子上的絲巾,陶甘才喘過氣來,而另一個歹人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兩人再仔細尋找呼救的女子,卻連人影都不見了。

    第八部 廣州案 第十九章

    狄公正在燈盞下記筆記,看到喬泰、陶甘兩人發髻散亂、衣衫凌亂地狼狽歸來,驚訝地問︰“出什麼事了?”

    喬泰、陶甘坐下,接連灌了幾碗清水,才把在州學試院的遭遇詳細稟報了一遍。

    “那個抓到的活口呢?”狄公問。

    “唉,別提了,還沒到衙門口就斷氣了。仵作說他胸骨被壓斷,是窒息而死。”

    狄公面露慍怒,來回踱步。陶甘從袖中取出裝蟋蟀的絲籠,又小心地將兩張地圖鋪在書案上,絲籠里的蟋蟀“啾啾”叫了起來。狄公發現兩張地圖都是十年前繪制的,懷聖寺番坊那張圖上,五仙旅店被畫了個紅圈,用意十分明顯。

    “那蘭莉姑娘的眼楮恐怕並不瞎,說不定比你我看得還清楚!”

    陶甘皺眉細想,連連搖頭。這時,中軍帶著巡兵軍校進書房稟報︰“姚泰開徑直回了府邸,喝了幾杯悶酒,把家里幾房妻妾都罵了一遍。六姨太爭辯幾句,被他扒了衣裳一頓打——平日他最寵幸這個六姨太。打罵完又接著喝酒,酩酊大醉後才作罷,沒什麼異常舉動。”

    狄公問︰“曼瑟抓到了嗎?”“沒有,他躲起來了,府邸里一個人影都不見。”狄公嘆了口氣,揮手讓軍校退下。

    不一會兒,中軍又來稟報︰“軍驛從京師送來密旨,指令狄大人親自拆閱。”狄公轉憂為喜,忙傳軍驛進書房,當面接過密旨,在回執上蓋了私印、簽了姓名,讓軍驛回館舍休息,明日返程。軍驛卻說必須星夜返回,不敢耽擱。狄公無奈,只得讓軍驛連茶水都沒喝就走了。

    他拆開密旨仔細閱讀,頓時愁眉緊鎖,心緒更加不寧。陶甘、喬泰一時不敢多問。狄公喝完茶水,長嘆一聲說︰“京師局勢嚴峻,聖上病重,近日恐怕就要駕崩。娘娘已決意臨朝听政,三省御前大臣商議擁立三太子登基,並宣布柳道遠失蹤,另選台閣首腦。命令我停止尋找柳道遠,即刻返回京師。”

    陶甘、喬泰听了也心中惶惶,不知如何是好。狄公拂袖道︰“時間緊迫,只能孤注一擲試一下了!”

    陶甘問︰“不知老爺有什麼妙策,要當殺手 用?”

    “你立刻讓衙門里的木匠雕刻一個木人頭,五官要做得像柳大人。半夜時分裝在木籠里懸掛在城門口,再四處張貼文告,蓋上我的官璽和都督府官印。文告由我親自擬寫,大意是說︰京師有欽犯柳道遠潛逃至廣州,大理寺發下海捕文書四處追緝。近日都督府已抓獲欽犯尸身,系中毒而死,現依律分尸,將首級懸城示眾三日。朝廷嘉獎此事,懸賞五百兩黃金,命處死欽犯的有功之人限當日到都督府領賞,大理寺卿今日頒賞後即儀仗返京,隔日無效……”

    狄公邊構思邊揮毫,念完就寫好了,讓衙門書手抄錄幾十份,立刻去城內外張貼,不得有誤。陶甘說︰“頒賞期限只有一天,恐怕難以成功。”

    狄公笑道︰“這事就該速戰速決,首犯不會上鉤,但我指望那些脅從、行賄或動手的人貪圖重賞,不等首犯允許就匆忙來投案道破真相。等首犯想阻攔時已經來不及了,所以限定一日最有誘惑力。”

    喬泰咋舌道︰“五百兩黃金,一輩子都賺不到!要是我毒殺了柳大人,就算半信半疑也得拼死來試試!”陶甘則憂心忡忡,不再說話。

    第八部 廣州案 第二十章

    第二天早上,喬泰正睡得香甜,懷聖寺禮拜殿里傳來一陣陣抑揚頓挫的頌禱聲。

    他正做著好夢,忽然又听到有人敲門。“老子累了一夜,想睡會兒,這麼鬧騰!”喬泰嘟囔著,翻了個身又要睡。

    “是我,快開門。”

    喬泰恍惚間听到是珠木奴的聲音,頓時喜出望外,一骨碌爬起來拉開門閂。只見珠木奴鬢發微亂,略施脂粉,披著一件藍底滿天星的大氅,雙眼明亮有神。喬泰呆呆地望著她,出了神。

    “你終究沒忘了我喬泰。那日在花艇上匆匆一別,沒能傾訴衷腸,今日可是個好機會。”喬泰說著就想去擁抱她。

    “噓!有急事呢!我也不用你帶我去京城了,今天我不是來找你的,是來找你家主子的。”

    “你找我家主子做什麼?難不成想讓狄老爺收你做侍妾帶去京城?”

    “不是。實話告訴你吧,我想讓你陪我一起去都督府衙門領那五百兩黃金的賞錢。”

    “什麼?你要去都督府領懸賞?你和柳大人……不,你和那個欽犯有什麼關系?”

    “柳相公就是我毒死的。當時我傷心了好一陣,幾乎不想活了。不管他是不是欽犯,他確實是為了我才第二次潛來廣州的。如今他已被‘分尸示眾’,我也顧不上那麼多嫌疑了,得去領那五百兩黃金。”

    “你……你是怎麼毒死他的?”喬泰驚駭不已。

    “哎,長話短說吧,到狄老爺面前還得再說一遍。你先听听其中的隱情,也好在你家主子面前為我說幾句好話。”

    “你們之間有什麼隱情?”喬泰疑惑地問。

    “感情勝似夫妻。”珠木奴眼中放出光來。

    “這話可得有根有據,不能隨口說。柳大人怎麼會和你一個水上女子有這等關系?”喬泰不信,怕珠木奴憑著能言善辯去圖僥幸。

    “我和柳相公在花塔寺相識,一見鐘情,彼此傾心,再也難舍難分。他告訴我他是朝廷欽差,沒說自己是欽犯。他未曾娶妻,家財萬貫,只遺憾長安沒有中意的女子。見到我時竟失魂落魄,我們還立下山盟海誓,永不分離。

    “他那次返京前,又和我立誓,等他在京城完成使命,就潛來廣州為我贖身,帶我去長安永做夫妻。我夢寐以求的正是這樣的歸宿,便應了他。

    “可那時我千不該萬不該,做了一件虧心錯事,至今悔恨不已。我們水上人有個規矩︰情人外出前要喝一種藥酒。如果按期歸來,有解藥可解;要是爽約背盟、起了離異私逃之心,藥性發作就無藥可救。我太愛他了,怕他反悔,心里總放不下,臨行前千叮萬囑問他何時回來。柳相公信誓旦旦說一月之內必定來廣州接我,我就調了三十日發作的藥酒讓他喝下,騙他說如果背信不歸、有負盟約,蒼天有眼自會報應,沒告訴他這是藥酒。

    “柳相公一去便杳無音訊,我懷藏解藥,潛心等候,還和恩主吵翻了兩回,茶飯不思、無心梳洗,日夜牽掛,一心盼著他回來。三十天過去了,我絕望了,不僅為自己深情錯付,也為他的‘薄情’難過,哭了三天三夜。

    “誰知三天後柳相公竟到了我身邊!他摸到花塔寺邊我恩主的別館時,已氣喘吁吁、大汗淋灕、臉色蒼白。我急忙給他服解藥,卻已無濟于事,他漸漸氣息微弱,命懸一線。

    “他說這次來廣州故意避人耳目,只帶了甦主事一個親隨,還穿得很樸素,不住官驛。誰知路上受阻耽擱了幾日,到廣州後又忙著拜訪幾個大食熟友,趕到我這里時已經遲到了三天——前後一共三十三天。

    “不到半個時辰,他就死在了我懷里,臉上那麼平靜、那麼深情。他不知道是毒酒發作,還以為是路途勞累染了病,至死都沒明白,只留下我一人。我說的這些句句屬實,還請喬都尉體諒我的苦衷。”

    喬泰听到這里,漸漸心潮起伏、坐立不安,覺得這事並非虛構,只暗罵珠木奴糊涂,女人家的心思竟害人害己。

    “我百般無奈,人死在別館里,尸身怎麼藏?他又是朝廷高官,一旦泄露我性命難保,只得厚著臉皮向恩主認錯,求他幫忙。誰知恩主听了並不怪罪,只是淡淡一笑,答應一手處理後事。我又說起隨柳相公來廣州的甦主事,恩主問他是否知道我和欽差的事,我說可能不知道,恩主讓我放心,說就算甦主事知道,也不會讓他掀起風浪。”

    喬泰略有醒悟,正要問話,珠木奴又親昵地說︰“喬都尉,我之前求你偷偷帶我去京城,也是想擺脫恩主的控制,自由生活。我在廣州終究逃不出他的掌心。如今真是否極泰來——原來柳相公是朝廷欽犯,難怪他第二回來廣州一路躲藏、穿得寒酸。等我領了懸賞,我們一起回京城做夫妻吧。”

    喬泰听罷,如遭冷水澆頭,遍體冰涼,寒顫不止。面對眼前這只落入陷阱的“小鹿”,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珠木奴對他如此情深,卻又如此糊涂單純。他仿佛看到了京師法場的陰影,看到這“小鹿”披枷帶鎖,被劊子手傷害,滿身是血……他覺得應該救她︰柳大人自陷情網,罪在自身;水上女子的規矩雖殘忍,卻也是專治背恩負義的法子。如今京師大局已定,柳大人已是“廢人”,何必再為他背負這風流債?

    喬泰正胡思亂想時,珠木奴突然緊緊抱住他,沉浸在喜悅中。忽然她一聲慘叫,身體搖晃兩下,抱他的手臂松了,一雙美麗的大眼楮呆呆望著喬泰,口唇抽搐,鮮血從口中涌出,漸漸癱軟下去。

    喬泰大驚,伸手一摸,一支短鏢已射入珠木奴後背,只露出三條沾血的彩羽。等他反應過來,不禁潸然淚下,心中亂如麻。窗外一片寂靜,朝陽正照在懷聖寺的光塔頂上,禮拜殿的頌禱聲早已停歇。

    喬泰拔出短鏢,將珠木奴的尸身安放在床上,輕輕鎖上門,走下樓去。回到都督府衙門,喬泰含悲將珠木奴的故事告訴了狄公,狄公听後也感嘆了許久。

    “可惜晚了一步,我還沒來得及問她恩主是誰。”喬泰懊喪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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