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章
“嗡嗡嗡”——一陣暈眩的耳鳴襲來,眼前瞬間一片漆黑,蠟燭和燈籠也都熄滅了。
陶甘立刻意識到是自己的疏忽,大聲痛罵自己。喬泰和馬榮則用拳頭在銅鐘上使勁敲打。
洪參軍說“老爺,我們被壞人暗算了。壓在這銅鐘下面,就算不被悶死,也得餓死。我們在這里拼命敲打,又有誰能听見呢?除非是林藩,說不定那石鼓就是林藩偷偷弄掉的。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說完不禁連連嘆息。
狄公說“我們在里面沒法把銅鐘抬起一寸,唯一的辦法是我們五個人朝一邊猛推,只要能推動銅鐘就有生路。因為我看放鐘的平台不大,只要把銅鐘推出平台邊沿,我們就能擠出身子跳到平台下面。”
于是他們一起脫下衣袍和帽子,齊心合力朝銅鐘的一面猛推,個個累得滿身大汗。果然感覺銅鐘向前移動了。銅鐘里面空氣悶熱,五個人擠成一團,大汗淋灕,漸漸都覺得心慌意亂,體力不支。
洪參軍終于撐不住,癱軟下來。剩下四人又猛地一用力,終于把銅鐘推到了東邊的平台邊沿。漆黑的銅鐘里透進一絲月色,一股清涼的夜風飄了進來,大家頓時精神一振。狄公把洪參軍扶到邊沿下的縫隙處,讓他好好透氣。
稍微休息了一會兒,四人又一起使出全身力氣推挪銅鐘。縫隙越來越大,像半個月亮。他們又狠命喊了一聲,終于腳下露出一個懸空的大缺口。陶甘把兩腳往缺口下一伸垂下去,又蜷縮身子用力向下掙脫,雙肩被銅鐘邊緣劃破好幾處,流出血來。忽然“ ”的一聲,陶甘跌下三尺多高的平台——他先獲救了。
陶甘從地上撿起那兩桿鐵棍遞進去,喬泰和馬榮各拿一桿,兩人又用力一撬,缺口更大了。喬泰、馬榮跳下平台,狄公扶著洪參軍到缺口處,下面喬泰和馬榮伸手托住,把洪參軍放了下去。最後狄公扔出衣帽、燈籠等物,也跳下了平台。
馬榮舀來一碗涼水,往洪參軍頭上臉上噴灑,見他慢慢恢復過來,狄公十分高興。
陶甘滿臉羞愧地說“老爺,全是我的錯,差點誤了大事,害了大家的性命。”
狄公說“今天要是這銅鐘推不動,我們豈不全成了白骨?陶甘以後千萬不能再大意了。當然,我也沒想到林藩那賊子竟會使出這麼險惡的手段,可見他有多狡猾狠毒。走!現在就回後面的庭院看看那鐵門怎麼樣了。”
五人穿戴整齊,匆匆向內院趕去。果然,鐵門上陶甘貼的兩條封皮全被撕破了——他們離開後,有人打開鐵門追了出來,一直追到大鐘殿外。
狄公說“林藩竟敢對我們下毒手,肯定是他打開這鐵門,偷偷跟著我們到了大鐘殿。等我們五個人都鑽進銅鐘里,他就用鐵棍撬掉石鼓,把我們全壓在里面。他以為我們必死無疑,所以得意地走了。我這次一定要親手抓住林藩,才能消心頭之恨。陶甘,你先出觀找到這里的里甲,讓他帶團丁先來這里應急;然後再去州衙傳我的命令,派十幾名番役趕來。你自己留在衙里處理身上的傷口,你背脊和雙肩都流了很多血。”
狄公轉頭對喬泰說“你和洪亮留在觀里,等衙里的番役來了,讓他們想辦法把這銅鐘懸空掛在大梁上。你把尸骨收起來,用木盒裝著,再用篩子把尸骨下面的塵土仔細篩一遍,看看還有沒有遺留的東西。”說完便和馬榮按原路走出耳門,先離開了聖明觀。
兩人繞過幾條街巷,來到林藩宅邸的前門。馬榮上前敲門,過了好一會兒,只听見門里有人問“半夜三更的,誰在敲門?有事明天早上再來。”
馬榮說“剛才有竊賊翻牆進了你家,我們是衙門里當差的,要捉拿竊賊,快把門打開。”
門里的人驚慌地答應一聲,慢慢拔開門閂。門剛虛掩著露出一條縫,馬榮一個箭步上前,用腳蹬開大門,一手鉗住看門管家的脖頸,一手抽出繩索把他緊緊捆住,扔在地上。回身向門外的狄公示意,兩人閃身進了林宅庭院。
兩人剛要轉入內院,月洞門後突然竄出一條黑影,手上握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尖刀,朝狄公刺來。狄公眼疾手快,急忙躲開。馬榮快步上前,揪住那人的胳膊用力一擰,尖刀“當”地一聲落地,馬榮順勢朝他下巴尖踢了一腳,“撲通”一聲,一個沉重的身軀倒在地上不動了。馬榮彎腰撿起尖刀,跟著狄公徑直向內院那間透出昏黃燭光的房間走去,準備捉拿林藩。
狄公飛起一腳踢開房門,看見林藩正背對著門口坐在書案前,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白綢衣,房里的屏風、帷帳、床席都十分簡陋。
狄公一把抓住林藩的肩頭,將他向後轉,林藩沒有反抗,慢慢抬起眼皮,端詳著這兩位不速之客,臉上露出十分驚訝的神色。狄公見他臉色蒼白,前額上有一條很深的傷口——狄公進房時,他正在往傷口上敷藥膏。
“林藩,如今罪證俱在,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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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藩低下頭沒有作聲,慢慢站了起來。馬榮又從袖中抖出一根繩索,正要上前捆綁林藩,林藩突然用手扳了一下書案上的一個暗鈕。狄公眼明手快,上前一拳打在林藩的面頰上,又一腿橫掃過去,把林藩打翻在地。
“啊”的一聲,馬榮忽然覺得身子一晃,撲倒在地。原來他腳下的地板裂開一塊木板,露出黑漆漆、陡直的石級。幸好狄公一把扶住他,馬榮才沒有跌下去。
狄公回頭再看林藩,見他已經昏厥在地,不省人事。馬榮狠狠地罵了一聲,不禁問道“老爺,林藩前額和肩頭怎麼會有傷口?難道今天白天他和人打過架?”
狄公說“到時候自然會明白,現在不用問這些傷口是怎麼來的。你現在先把林藩和剛才打翻的總管都捆綁起來,再把林宅里里外外仔細搜查一遍。要是再遇上林家的家奴,千萬別放過,一定要捉拿歸案,最後把他們一起押到州衙。我現在就下去看看那石級到底通向哪里。”
狄公說完,拿起書案上的一支蠟燭,小心翼翼地走下黑漆漆的暗道。暗道盤旋曲折,陰森寒冷,走了三十多級,里面變得寬敞起來。這時路分成兩頭,他高舉蠟燭,看見左邊有一帶發黑的河水汩汩流來,岸邊有好幾塊大青石作為水碼頭;右邊是一條狹窄的旱道,盡頭是一扇大鐵門,鐵門上掛著一把胳膊粗細的大鎖。
狄公看清楚後又走了上來,馬榮已經把林藩捆好了,正在房里搜索。狄公說“馬榮,剛才聖明觀後院的那扇鐵門正好通到這暗道。你搜一下林藩的腰間,看有沒有一把大鑰匙。”
馬榮到林藩的腰帶上一摸,果然有一把大銅鑰匙,摘下來交給狄公。
狄公接過鑰匙,又下了暗道,把銅鑰匙插進鐵門上的鎖孔一轉,沉重的鐵門打開了——鐵門外果然是聖明觀的後院。
第廿二章
聖明觀內人聲嘈雜,提著“濮陽正堂”大紅燈籠的衙役來回奔走。狄公走到大鐘殿前,看見洪參軍和喬泰正在殿內指揮衙役將大銅鐘懸空吊起。洪參軍精神飽滿,狄公見狀放下心來。
洪參軍和喬泰見狄公突然出現在大銅鐘前,十分驚訝,連忙詢問情況。狄公便將自己與馬榮如何抓獲林藩、如何勘破鐵門秘密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詳細說了一遍。最後,他命令喬泰“你現在帶幾名番役,迅速趕到林藩的田莊,把那里的莊客全部緝拿,一個都不能漏掉。”
喬泰興奮地答應,點了十幾名動作麻利的衙役,告辭狄公和洪亮後,匆匆向北門趕去。
大銅鐘已經懸空掛起,狄公低頭看到銅鐘下的尸骨斷裂散亂、一片狼藉——他們在銅鐘下拼命掙扎時,竟忘了顧及這具尸骨。狄公吩咐衙役頭目“你們把那堆尸骨妥善收拾好,地上的塵土要細細篩一遍,哪怕是一件小東西,都要拿到衙門給我過目。做完這件事,留四個人在這里看守,其余的都去搜查林藩的宅邸。”
狄公和洪參軍離開聖明觀,乘轎先回州衙。不到一個時辰,天就亮了。
狄公匆匆洗漱完畢,沏了一盅香茗正喝著,喬泰和馬榮走進內衙書齋稟報。馬榮說,他已將林藩、總管、管家及一名家奴押入州衙大牢;喬泰說,他把林藩田莊上的人都扣押了,暫時交給當地里甲監管,只將田莊外一條船上的船主押進大牢——因為他看到田莊里都是些樸實的莊稼人,只有那船主企圖駕船逃跑。
過了一會兒,衙役頭目又進書齋稟報梁珂發的尸骨已用木盒收好,銅鐘底下的塵土仔細篩過,沒發現任何東西;之後,他們里里外外搜查了林宅,並查看了那條用來走私的地下水道。
狄公點點頭,說“你現在去半月街把梁夫人請到衙門來。”衙役頭目應諾退下。狄公又傳令老書吏,將林藩的案卷及所有經紀簿冊送到書齋。
半晌,老書吏把林藩的案卷,以及在林宅搜出的所有地契、字據、票簽、賬冊都搬進書齋,稟報道“我查閱了林藩兩年前從一個姓馬的經紀人手里買下那宅子時的憑據和宅圖。當時那宅子和聖明觀只有一牆之隔,沒有地道相通,也沒有那扇大鐵門。後來聖明觀被官府馮老爺查封,林藩暗地里動工挖通了地道,安裝了那扇大鐵門,把這里當作藏身之處。只是不知道這水道怎麼能在兩年內挖出來。”
狄公說“這不僅是藏身之處,能躲開梁夫人的注意,還方便他在濮陽販賣私鹽。地下水道的鹽船可以直接出水北門,與他田莊外的走私船餃接。”
老書吏告退,陶甘陪同都尉李虎頭派來的先行官走進內衙。先行官遞給狄公一封書札,狄公拆開一看,得知臨濮的山賊已被剿滅,李虎頭正班師回濮陽軍鎮,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他對先行官說“你先回軍鎮,李都尉回到濮陽後,我會親自去轅門犒勞三軍。”
先行官告退,狄公和陶甘沒說幾句話,當值文書來報“梁夫人已到衙門,現在外廳等候。”狄公吩咐立即傳梁夫人進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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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穿戴整齊,神情不安地走進書齋,見到狄公恭敬地行了萬福禮,又向左右親隨一一施禮。狄公請她坐下,吩咐上茶,然後開口道“梁夫人,我們找到了林藩殺人的證據!這是他在濮陽犯下的罪行,本堂必須過問。”
梁夫人大驚“發現梁珂發的尸身了?”狄公說“尸身是不是梁珂發,無法辨認,我們搜到的只是一副尸骨。”梁夫人急忙問“尸骨左肩下有沒有折斷後接合的痕跡?”狄公暗自驚訝“果然有折斷再接合的痕跡,而且接合得很糟糕,幾乎偏了半寸。”
梁夫人頓時淚如泉涌,捶胸悲泣道“苦命的孩兒啊!果然遭了那賊子的暗算!林藩得知我們到了濮陽,就動了這個歹念。”
洪參軍連忙遞上一盅熱茶,梁夫人接過喝了一口,才慢慢平復下來,整了整衣襟坐下。
狄公說“梁夫人,你二十年的沉冤很快就能昭雪了。令孫已經去世,也無法挽回他的性命。本堂只想問一下,當初你和梁珂發在本家田莊時,是怎麼從土匪手中逃脫的?”
梁夫人听了這話,舊痛被觸動,回想起苦楚,神情恍惚,渾身顫抖,眼中射出恐懼的目光“啊!……那時太可怕了!我不敢再想。老爺,你要是……”她搖晃著身子,雙目緊閉,心跳慌亂。狄公連忙示意洪亮將她帶出書齋,到外廳涼軒休息片刻。
陶甘心生疑慮,問道“老爺,梁夫人和梁珂發在土匪襲擊時如何逃脫的細節,究竟和本案有什麼關系?”
狄公說“這其中有幾個細節我至今仍覺得困惑,不過現在我們先不討論這個。陶甘,你覺得我們告林藩什麼罪名最合適?”
陶甘說“依我看,就告他謀殺梁珂發。這殺人罪最大,而且有尸骨作為證據,能一舉告倒林藩,也不用再糾纏私鹽、偷放銅鐘暗害老爺等其他情節了。”
洪參軍、喬泰、馬榮听了都點頭贊同,只有狄公不說話。他緊鎖眉頭,沉思半晌才說“看來林藩已經把屯販私鹽的罪證全部銷毀了,我們沒找到贓物,很難定他走私罪。我想最直接的罪狀是‘圖謀殺害朝廷命官’,單憑這一條,就足夠依據刑律判他死刑,還很簡單直接。”
陶甘問“梁珂發被殺一案不是快真相大白了嗎?他還有什麼可抵賴的?殺人償命也是刑律明文規定的。”
狄公慢慢搖頭“林藩絕不會輕易承認殺了梁珂發,兩年前的事我們拿不出確鑿證據,無法讓他信服。而且那時聖明觀還有道人,那些道人也是因為罪惡多端才被馮大人查禁的。林藩可以狡辯說梁珂發死在聖明觀大銅鐘下,怎麼知道不是道人殺的?更何況聖明觀外還有沈八那伙不務正業、偷雞摸狗的無賴。”
馬榮不耐煩地插嘴“何必為告他什麼罪名討論半天?只要給他上夾棍,不出一時三刻,屯鹽走私、殺梁珂發,還有昨夜放銅鐘暗算我們的事,他肯定全招了,哪用這麼麻煩?”
狄公說“不行。林藩上了年紀,我看他身體虛弱,已經顯老態了,怎麼經得起大刑?萬一他熬不住,死在大堂上,怎麼收場?要動刑只能動那個壯碩的總管,他才是凶狠無比的豺狼。馬榮,你現在和洪亮、陶甘再去一次林宅仔細搜查,盡可能找到新的罪證,這樣我們在大堂上就不怕他詭辯抵賴了。”
馬榮領命,和洪亮、陶甘出了內衙,點派衙役前往林宅。突然,典獄氣急敗壞地走進書齋報告“老爺,不好了,林宅的總管在牢里抹脖子自殺了。”
狄公一驚“到底怎麼回事?快說!”
典獄結結巴巴地說“那總管一關進大牢,就向小禁子打听林藩的消息,小禁子嘴松,說林藩已被活捉,老爺正要升堂開審。他听了就偷偷抹了脖子,誰知道他絲鞋淨襪里還藏著一把薄刃小刀。”
狄公嘆氣道“其余的罪犯一定要好好看管,都給我搜身,防止他們學那總管的樣。我這里開審,證人一個個都成了尸體,這怎麼行?”
典獄領命,拜辭狄公後匆匆趕回大牢。典獄剛走,老書吏又抱著幾卷破舊的輿地山川圖軸走進書齋,稟道“老爺,卑職查清楚了,林宅的水道原來是古代就有的,林藩只是做了些疏浚工作。”他打開其中一卷圖軸,指著濮陽西北方位的一條古渠給狄公看。
狄公看了後頻頻點頭——林藩疏浚那條地下水道,正是為了販運私鹽!
喬泰說“老爺為什麼不告他屯販私鹽的罪呢?我也不明白老爺為什麼不願在梁珂發的死上追查林藩。”
狄公看了喬泰一眼說“喬泰,你也許看出了我的心思,我現在有個奇怪的想法,連自己都不太敢相信。這個想法是對是錯,現在時間緊迫,等以後有空再跟你細說。”
第廿三章
洪參軍、陶甘、馬榮在林宅里搜了半天,沒發現任何可疑物品。馬榮突然想到,不如從暗道經鐵門去聖明觀看看,洪亮和陶甘拍手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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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從林藩房間進入地道,曲曲折折經過水碼頭,出了大鐵門來到聖明觀後院,一路走下來也沒發現異常。正沮喪時,陶甘說“庭院兩邊的閣樓我早就懷疑是庫房,現在看來正是林藩屯藏私鹽的地方。我們再上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點鹽末。”
三人上了閣樓,趴在地上仔細查看樓板的每個角落和縫隙——連一粒塵土都沒有,哪來的鹽末?
快到正午時,他們垂頭喪氣地回到街上,又餓又累。陶甘說“前幾天我在這里監工拆牆,知道轉彎處有個小飯館,叫‘翠鳳亭’,店里有一種蟹粉餅,餡兒是碎肉渣拌香蔥,在平鍋上一攤,松脆噴香,特別好吃。現在去嘗嘗?”
三人走進飯館,買了十來張蟹粉餅,挑了臨窗的座位坐下,大口吃起來。果然蔥香撲鼻,餡兒里的熱油汁直往嘴角淌,滴在衣服上半天都抹不掉。正吃著,馬榮看見一個黑大漢哼著小曲晃進店堂,不由一愣,忙上前招呼“沈八相公,好久不見,怎麼一直沒見你?”
沈八定楮一看,認出是“雍大哥”,撇撇嘴說“久違了。听說大哥原來是衙門當差的,不叫雍馬,叫馬榮,是不是你把我們從聖明觀趕走的?”
馬榮說“衙門當差的又怎樣?還不是為了糊口整天奔波、受人差遣?哪有沈相公舒坦,管著一幫徒弟,吃現成飯,還有值錢東西孝敬。不瞞你說,沈相公身上這件黑長褂很體面,看來小別幾日,已成大闊爺了。”馬榮見沈八穿的長褂十分眼熟,不由起了疑心。
沈八支支吾吾,馬榮臉色一沉,喝道“沈相公,快把長褂脫下來讓兄弟看看。”沈八心虛想逃,陶甘和洪亮已攔住去路。馬榮上前笑著說“委屈沈相公了。”說著一把撕下長褂。沈八知道馬榮的厲害,不敢掙扎,卻又不甘心,站在一旁嘟囔。
馬榮緩了口氣,臉上帶笑“沈相公想拿回長褂不難,只要如實說這長褂哪來的就行。”洪參軍到櫃台打了一角酒遞給沈八,勸慰道“沈相公只有跟衙門做講信義的朋友,才有前程。我們不是懷疑你做壞事,只是覺得褂子蹊蹺,望你如實回答,別誤了自己。”
沈八是個懂事的人,看這情形不是圖他的褂子,便接過酒一飲而盡,嘆道“昨夜里甲帶團丁讓我們搬遷,我哪敢違抗?只好帶弟兄們卷鋪蓋去東城將軍廟。走得急,忘了埋在香爐下的兩串銅錢。過了一個時辰,我趁月明偷偷回來取,正要離開,看見聖明觀耳門閃出人影。我心想半夜三更莫不是狐狸精出來了?正要躲,見那人穿這件褂子鬼鬼祟祟走來台階。我看是人不是鬼,壯著膽上前一個‘神仙拐’,那人就滾下台階。我趁機搶上前剝下褂子——眼看冬天了,我還穿單衣,不圖錢財,只是借這褂子過冬,明年開春回暖,貼上租金還他。”
洪參軍點頭“這麼說情有可原。褂子里的錢不說了,我想問褂子夾袋和長袖里有沒有小玩意?”沈八一愣“你自己找,找到就算你的。”洪參軍摸了兩邊長袖,沒東西,摸到夾里折邊時觸到硬物,取出一看,是一方翡翠印章,陰文刻著“林藩私印”四字,心里佩服馬榮眼尖。
洪參軍收起印章,把長褂還給沈八,笑著說“褂子你穿上吧,昨夜你遇見的是凶惡罪犯。現在跟我們去州衙做證人,別害怕,狄老爺待人溫和。”沈八覺得沒事,穿上長褂,覺得這幫差役可信。四人分吃了剩下的蟹粉餅,興沖沖往州衙去。
洪參軍帶沈八進內衙書齋稟報經過,狄公慌忙迎接。沈八吃驚大叫“這不是那晚算命的先生嗎?”狄公大笑,細說原委,又听洪亮說在長褂里發現林藩印章,更是歡喜“難怪昨夜見林藩身上有傷痕,沒想到先挨了你沈八的‘神仙拐’。午後升堂,你上堂作證,若認出被告就是昨夜你打倒的人,就算立功。”沈八叩頭謝恩,歡天喜地去外廳等候。
沈八走後,狄公對親隨說“看來林藩逃不出法網了!洪亮,傳令番役去聖明觀後院閣樓,把地上鋪的六條大蘆席卷來,我自有用處。”洪參軍、喬泰、馬榮都詫異搖頭,不明白用意。陶甘說“老爺,何不用梁珂發的死指控林藩殺人?林藩的金鎖正可作證物。”狄公臉色陰沉,半晌才緩緩說“陶甘,最讓人不安的正是那片金鎖。”
第廿四章
午衙開審前,州衙大門外又擠滿了濮陽城愛看熱鬧的百姓。黑壓壓的人群低聲傳著半夜聖明觀大銅鐘的奇聞,個個面紅耳赤,神情激動。沉重的正衙大門剛拉開,百姓就像潮水般涌進衙院外廳,在兩廊廡下找好位置站定,只等狄公升堂。沒等衙役吆喝,眾人竟秩序井然,沒人大聲喧嘩。
內衙銅鑼響過,三通鼓畢,八名衙役排成隊列走出。狄公頭戴蟬翼烏紗帽,身穿深緋色海雲捧日公服,升上高座。衙役們參拜唱喏,按班站好,各執火棍、板子,听候差遣。
狄公抬眼掃視大堂上下,拍驚堂木宣布開審,提正犯林藩。衙役接過令簽,片刻後將林藩押上公堂。狄公見林藩須發斑白,滿臉青紫腫塊,額上還貼著黑膏藥,一夜折騰後更顯老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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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厲聲問“林藩,今日被押上公堂,可知罪?”
林藩冷漠地望了望狄公,苦笑搖頭,不想做無益抗爭,卻也不願認輸“回老爺,小民一向謹言慎行、知禮守法,不知犯了何罪,受此凌辱。”
“林藩,本堂不忙點破你二十年來的罪惡,先讓你看件東西。”狄公將那片“長命百歲”金鎖扔下案桌,“當”地一聲掉在林藩腳前。
林藩盯著地上的金鎖,雙眼放出異樣光彩。他彎腰拾起,湊到眼前細看,不禁心潮起伏、老淚縱橫,把金鎖貼在臉上。
狄公示意,衙役上前奪過金鎖,小心放回案桌。
林藩臉色轉青,睜著灰眼楮尖聲叫道“老爺,這金鎖哪來的?快還我!”聲音淒厲悲愴。
狄公喝道“林藩,快招出屯販私鹽的罪行!”
林藩鼻子哼了一聲,臉上掛起冷笑“老爺怎可誣陷小民屯賣私鹽,有何憑據?”
狄公大怒“先打二十板,再傳證人上堂對質!”
衙役齊聲應和,上前按倒林藩,不輕不重打了二十板。林藩上了年紀,痛得聲聲慘叫,蒼白的臉上滲出豆大汗珠。
“林藩,我這個證人與你一樣,得挨二十板才肯作證。”狄公的話讓林藩一臉困惑,紅著眼珠緊盯著他。
衙役下堂抬來兩卷厚蘆席,又在水青石板地上鋪好黑色油紙。
狄公下令“給兩名證人各打二十板,讓他們開口作證。”
堂下百姓紛紛伸長脖子觀看。
衙役兩人各扶起一卷蘆席,另兩人掄起板子狠打,細白粉末沙沙落在黑油紙上。
洪亮和陶甘在書記桌前恍然大悟,相視一笑。
狄公厲聲說“林藩,用舌頭嘗嘗那是什麼。”
“鹽!”看審百姓異口同聲喊道。
“這就是林藩私屯私販的鹽!一包包私鹽就藏在聖明觀藏經樓,蘆席是用來墊鹽包的。日久天長,蘆席沾了鹽末,如今一拍打就是明證。鐵案如山,林藩還有何話可說?”
衙役將撒落的鹽末聚成一小堆,抓了一把抹進林藩嘴里。林藩只覺苦咸,忙吐了出來,堂下百姓高聲喝彩、鼓掌。
狄公拍驚堂木“肅靜!林藩,昨夜為何偷偷放下大銅鐘,圖謀殺害本堂及眾衙員?”
林藩鐵青著臉輕聲辯解“昨夜小民在宅院摔跤摔傷,一直沒出門,怎會去放銅鐘謀害老爺?偷運私鹽是實,謀害之罪不敢承認。”
狄公沉下臉“傳證人沈八上堂!”
沈八戰兢兢上堂。林藩斜眼看到他身上的黑褂子,猛地一驚,忙轉過臉。
狄公問“沈八,見過這人嗎?”
沈八答“回老爺,這人就是昨夜從聖明觀溜出來的竊賊,我差點抓住他。”
林藩大怒“老爺休听他胡言!他才是竊賊,身上褂子是我的,里面還有我的印章!”
狄公笑道“如此更好。林藩,告訴你吧,此人昨夜看清了你的行徑。他親眼見你溜進聖明觀大鐘殿,趁我們在銅鐘下時,偷偷撬脫石鼓,把我們全壓在下面——這不是圖謀本堂性命是什麼?”
林藩無言以對,低下頭,認定沈八是官府收買的無賴或是差役假扮。既然行跡敗露,不如全招“老爺明察。昨夜……萬萬沒想到是老爺鑽進鐘底,我以為是竊賊,哪敢圖謀老爺性命、忤逆朝廷。”
狄公問“石鼓是你撬脫的?”
林藩囁嚅“是,小民不敢抵賴。”
“這就對了,快畫供。”林藩不敢違抗,提筆在供詞上畫押。
狄公示意,衙役帶梁夫人上堂。
“林藩,抬頭看看眼前是誰。”
林藩還沒反應過來,背後傳來熟悉的聲音“林藩,你看看我是誰?”
梁夫人直挺挺站在堂前,多年重壓仿佛此刻全卸下,眼里閃著光,臉上泛起紅潤,一時間顯得年輕不少。
林藩呆呆瞅著梁夫人,渾身戰栗,枯黃的眼珠凸得老大,嘴唇動了幾下,卻沒說出話。
梁夫人撩開鬢邊花發,二十多年的怨恨化作悲愴的字句“林藩,你……你……你殺了你的……”她突然哽咽,雙手蒙面低聲抽泣,“你……你殺死了你自己的……”她悲痛搖頭,淚如雨下,慍怒積恨消散,身子搖晃起來。
林藩恍然大悟,眼楮濕潤,剛想伸手扶梁夫人,兩邊衙役上前擒住他的雙手,戴上鐐銬,迅速押下堂。梁夫人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狄公一拍驚堂木“退堂!”看審的人呆若木雞,覺得審判似乎還沒結束。
第廿五章
京師刑部對肖純玉案、普慈寺案和林藩案的批復還沒下達,狄公心里一直不暢快,常常獨自坐在書齋里苦思冥想。他很少和親隨們商議刑名公務,更不會把心里想的事情說出來。
一天,刑部和吏部各有一名差官騎著驛馬到了濮陽州衙,說要狄刺史備香燭、披紅帔迎接。狄公听說後不敢怠慢,立刻召集州衙眾官吏,備好香燭紅帔,鳴鐘擊鼓,大開州衙正門恭敬迎接兩位“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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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差官宣布“濮陽州衙上報的三起案子,刑部已批復,依律準了原判。普慈寺二十名犯事的僧人之前被市民打死,事出有因,不算暴民作亂,特免予治罪,不再追究。”
吏部差官宣布“聖上贊許狄仁杰刺史為官清正,治理政績顯著,特恩賜御匾一方,今日就懸掛在州衙正堂。”匾額上是御筆親書的“義重于生”四個大字。
狄公十分高興,行三叩九拜大禮,放炮鳴鐘,披紅掛綠,隆重舉行上匾儀式,還設宴款待兩位差官。午衙時又當堂宣讀了刑部批文,濮陽百姓听說後歡聲雷動,自發張燈結彩,敲鑼打鼓慶賀。
根據刑部批復,強奸殺人犯王三判處斬首,首級在東城門懸掛三日;林藩圖謀傷害朝廷命官,屬謀逆重罪,處以五牛分尸的極刑。
行刑那天,濮陽城萬人空巷,百姓全擁到南門外法場。午時三刻,兩輛囚車緩緩駛來,兩行軍士手執明晃晃的法刀,威風凜凜地在左右護衛。
王三知道自己必死,不過是挨一刀的痛苦,所以鎮定自若。執法官驗明身份,用朱筆批決後,兩名劊子手從囚車里押出王三,推到前面十多步遠的地方,喝令他跪下,拔去背後的死牌,打開枷鎖。執法官一揮紅旗,刀起頭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到離身體幾尺遠的地方,眼楮還睜著。劊子手用油紙包好首級,裝入備好的木籠,騎馬趕回東城門懸掛示眾。
這邊執法官一聲令下,劊子手從賬幕後牽出五匹健壯的大公牛。公牛昂首踢蹄,低聲嘶鳴,尖利的牛角在秋陽下閃著黑光。劊子手把早已嚇得癱軟的林藩揪到法場中央,圍觀百姓不由自主後退十多步,讓出一條丈把寬的通道,讓五匹公牛進入法場。五名劊子手用繩索套住林藩的頭顱和四肢,分別系在五匹公牛身上,只等執法官揮旗。
此時圍觀百姓感到害怕,很多人紛紛逃避或捂住眼楮。突然,五匹公牛朝五個方向揚起前蹄,只听見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接著是類似枯樹被撕裂的聲音——可憐林藩已被分尸,地上留下一大攤粘皮帶肉的鮮血。
狄公在衙內听到法場行刑結束的消息,心里忐忑不安、神思恍惚,只感到一陣陣莫名的惶恐。突然,衙役頭目來報“老爺,梁夫人服毒自盡了!”洪參軍、陶甘、喬泰、馬榮都驚叫起來“怎麼回事!”
狄公卻如釋重負,臉上異常平靜,好像早就料到會這樣。他命衙役頭目帶仵作去現場收尸並填寫尸格,就說梁夫人因精神失常服毒自盡。衙役頭目領命退去。
狄公慢慢喝了口香茶,自言自語“梁、林兩家幾十年的世仇總算到今天了結了。林家最後一個男子被五牛分尸,梁家唯一的幸存者也服毒離世。秋風蕭瑟,寸草不留,人都死光了,才是結局。”
四名親隨似懂非懂,見狄公神情異樣,一時也不敢插嘴。狄公漸漸回過神來,語氣平緩地接著說“我剛接手這個案子時,就注意到一個可疑現象。林藩是個凶殘歹毒、殺人不眨眼的家伙,他妄圖殺光梁家所有人,不留活口。可梁夫人到衙門告狀,說與他不共戴天,他在濮陽財大勢大,心腹眾多,卻為什麼不敢動梁夫人一根汗毛?他在濮陽殘忍殺害了梁珂發,昨夜又毫不猶豫地撬脫石鼓、放下銅鐘,竟敢謀害我們的性命。他膽大妄為、毫無顧忌,卻偏偏不敢殺梁夫人——這點我一直困惑,直到在銅鐘底下發現那片金鎖,才隱約明白。
“那種金鎖通常戴在男孩脖子上,如果系繩斷了,也只會掉在衣衫里,所以絕不會是林藩戴在身上的,更不會是他遺落在尸骨邊的。金鎖在尸骨頸胸間發現,說明戴金鎖的就是被害者。林藩殺他時沒注意到脖子上的金鎖,直到蟲蛀尸腐後,金鎖才顯露出來。我因此懷疑那具尸骨不是梁珂發,而是一個姓林的人。”
狄公停頓了一下,端起茶盅一飲而盡,接著說道“很快我發現第二個疑點。梁珂發到濮陽時按年齡應三十歲,戶籍登記也注明是三十歲,但據里甲高正明描述,死者只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這說明被林藩殺害的不是梁珂發,而是另一個人。
“于是我開始懷疑梁夫人的真實身份。起初我以為她是梁家女僕,像真正的梁夫人一樣痛恨林藩並了解兩家恩怨內情,但林藩為何不敢殺這個‘興風作浪’的女僕呢?這顯然說不通。突然我有了個大膽猜想,連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後來的事實卻印證了這個可能。
“你們回想一下,林藩用毒計傷害梁洪夫人容氏後,梁洪的妹妹、林藩的妻子梁英就失蹤了。當時猜測是被林藩殺害,但沒證據也沒找到尸體。我後來明白,林藩沒殺梁英,而是她自己悄悄逃出了林家。她深愛著丈夫,即便林藩謀殺兄長、氣死父親,她都選擇沉默。直到听說丈夫用卑劣手段傷害嫂子容氏,她對丈夫的愛才徹底熄滅。她忍辱負重毅然出逃,與罪惡的丈夫決裂,並懷著深仇大恨設法告倒林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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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英的出走對林藩是沉重打擊,他幾乎一蹶不振。盡管林藩是個狠毒的人,但對梁英始終懷有深厚感情。他對容氏的行為只是一時邪念,梁英在他心中一直是不可替代的賢妻。
“失去梁英後,林藩由惋惜轉為怨恨,進而對梁家燃起更強烈的仇恨。他買通土匪洗劫梁老夫人棲身的田莊,事實上那次劫難中梁老夫人及其兩個孫子——其中一個就是梁珂發——都未能幸免。
“梁英聞訊後對林藩恩斷義絕,她喬裝成梁夫人並不困難,母女本就相像,加上她熟知梁家內情,從未露出破綻。她暗中準備告發林藩的狀詞,期間必定與林藩見過面,坦然告知要去官府揭發他的罪行,讓他身敗名裂。林藩顧及聲名只能退讓,于是逃到濮陽,梁英也追到濮陽繼續糾纏。他不堪其擾準備逃回廣州。
“梁英雖向林藩表明意圖,但對身邊的年輕人始終隱瞞真相。那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林藩的親生兒子。林藩不知道妻子有孕,因為梁英懷孕時兩家已結仇,她便隱瞞了此事。後來林藩果然把親兒子當成梁珂發,殘忍下了毒手。梁英雖給兒子戴上林家祖傳的金鎖,卻沒說出真相,兒子一直以為自己是梁珂發,是梁夫人的孫子。
“為證實猜想,我審林藩時故意扔出金鎖讓他辨認。他驚愕之余幾乎道出真相,最後梁英與林藩短暫見面的瞬間,兩人的反應證實了我的推斷。梁英悲憤地想譴責林藩‘你殺了自己的親骨肉、親兒子!’那一刻,她對林藩的愛與恨交織,情感奔涌而出。林藩已身敗名裂,而她的深仇大恨瞬間化為烏有,巨大的心理沖擊讓她昏厥。同時林藩也醒悟自己的罪孽,伸手去扶梁英時,我相信是出于真摯的夫妻之情。
“事情就是這樣,我不能以林藩殺害親兒子的罪名審訊他,更不想糾纏二十多年前的舊賬。林藩固然罪該萬死,但唯一能將他置于死地的罪名是圖謀殺害朝廷命官的謀逆罪——私鹽罪名不足以徹底擊垮他。而梁英,我也不希望她以受害者身份承襲林家產業。我一直等合適時機戳穿她的偽裝,可她再沒來衙門。听到林藩被處刑的消息,她毫不猶豫服毒自盡,這正說明她有自知之明和自愛之心。幾十年恩仇一筆勾銷,她已無留戀。這場悲哀的戲演完了,她何苦再留在台上。”
書齋里一片寂靜,親隨們完全被這個故事震撼,不知如何打破這窒息的氛圍。
狄公打了個寒顫,裹緊官袍說“冬天要來了,天氣冷了,夜里讓衙役備個火盆。”此刻他內心百感交集,猛然想起聖上恩賜的御匾,心里才稍感安寧。
他默默踱步走出書齋,來到外廳正堂。正堂上繡著獬豸的帷幕令他肅然起敬,帷幕上方高懸的御匾上,“義重于生”四個金字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狄公忍不住跪了下來。
第二部 鐵釘案 第二章
狄公低頭看向堂下,只見兩邊廊廡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都是來看審的百姓。南城發生的殺人案早已傳遍全城,愛看熱鬧的百姓都特意趕來早衙,想看看狄老爺開審的場面。
洪參軍像往常一樣站在狄公身後。陶甘和書記官共坐一桌,一個見機協助審訊,一個負責記錄供詞。此時,書記官正捋著下巴上的幾根銀須,忙著磨墨潤筆。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早衙升堂!本州軍民有官司訴訟,本堂都會受理。有狀紙的遞狀紙,沒狀紙的就口頭陳述。”
狄公話音剛落,堂下就有人喊“冤枉”。狄公抬眼一看,人群中立刻走出兩個人,快步爬上公堂,跪在光溜溜的水青石板地上。一個年長的人又高又瘦,面容憔悴,看起來十分虛弱;另一個年輕的則身材魁梧,臉上滿是橫肉。廊廡下頓時一片喧嘩,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肅靜!”狄公狠狠拍了兩下驚堂木,又把身子往前挪了挪,問道“你們兩人有什麼冤枉,趕緊說來!”
年長的原告微微抬起頭,恭敬地說“小人叫葉彬,開了一家小小的筆墨莊。這位是我的胞弟,叫葉泰。我們兄弟來公堂,是要告發妹婿、骨董商潘豐,他用極其殘忍的手段殺了我們的妹妹,懇請老爺緝拿凶手,為我們兄弟報仇雪冤。”
“潘豐?他現在在哪里?難道已經潛逃了?”狄公問。
葉泰回答“老爺猜得對,潘豐那廝昨天就潛逃出城了。”
狄公說“葉彬,你是什麼時候、怎麼發現你妹妹被潘豐殺了的?慢慢說,別漏掉細節。”
葉彬在地上磕了個頭,慢慢稟報道“是,老爺。今天一早,葉泰去潘家,見他家門戶緊閉,敲了半天門,都沒人答應。平時這個時候,我妹妹和妹婿一般都在家,可今天卻有些反常。葉泰見這情形,心里起了疑,擔心有什麼不好的事,趕緊跑回家叫我一起去看看——”
“等等!”狄公打斷葉彬的話,“葉泰為什麼不先問問街坊鄰里?說不定潘豐夫婦一早出門有事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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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彬連忙說“老爺有所不知,我妹妹家在南城根一條僻靜的街上,兩邊都是破敗荒廢的空宅,根本沒人住,所以向來沒有街坊鄰里。”
“接著說。”狄公點頭示意。
“我們倆一起又去了那里。到了門口,一邊大聲呼喊,一邊用力敲門,還是沒人答應。我們這才覺得事情不對勁,心里直發毛。于是趕緊繞到後院,從院牆上爬進了宅子。我看見臥房的兩扇窗戶開著,就讓葉泰趴下,我踩著他的肩膀,湊近窗戶往里一看——啊!天哪!”
葉彬聲音都變了,盡管是嚴冬臘月,他額頭上的汗卻不停地往下流。“老爺,我看見我妹妹躺在炕上,渾身是血,嚇得不知道該怎麼辦,腳一軟,頓時就跌倒在地上。葉泰扶起我,我們就一口氣跑去找本坊里甲,讓他作證,然後來衙門報信。”
狄公問“葉彬,你在窗外看見你妹妹渾身是血,怎麼就斷定她被殺了呢?”
葉彬老淚縱橫,渾身顫抖著回答“老爺,她……她的頭沒了!光著身子——”
公堂上鴉雀無聲,廊廡下看審的人都驚愕地面面相覷。
狄公沉吟了片刻,看著葉彬痛苦的臉,淡淡地說“接著說——你剛才說到去見里甲。”
“我們見到了里甲,把我妹妹被殺的事告訴了他。我還對他說我們準備撬門進去。里甲姓高,他說昨天中午,他親眼看見潘豐手上提著個圓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說是有急事要離家幾天。我們听了這話,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把把潘豐揪回來,當場打他個半死,才能解恨。老爺,你說他那大皮囊里,不是我妹妹的頭又能是什麼呢?”
葉泰也忍不住說“老爺,潘豐這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已經潛逃在外,萬望老爺為小民作主,把他捉拿歸案!”
狄公問“那個姓高的里甲現在在哪里?”
葉彬說“他此刻正在出事的現場守著,沒法脫身來公堂作證。他說那宅子要是不嚴加看守,案情可能會節外生枝。”
狄公滿意地點點頭,說“一會兒我就帶衙里的差官、仵作等人,跟你們兄弟去現場勘查。現在你先把潘豐的形貌特征詳細報來,以便衙里畫圖備案。我馬上下令關防、驛埠嚴加緝查,行文到本州所屬各縣,一起捉拿他。你們兄弟放心,估計這潘豐用不了兩天就能抓獲。”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退堂。
洪參軍低聲說“死者沒有頭,真是怪事。不知老爺怎麼看?”
狄公說“或許是臥房里太暗,葉彬眼神不好,沒看清楚。估計是炕上的被子遮住了死者的頭。一會兒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狄公的八人大轎早已在前廳外的庭院里備好。狄公和洪亮掀開轎簾上了轎。四名軍健騎著高頭大馬在轎前喝道,陶甘、巡官及另外四名軍健跟在轎後,一路往城南而去。路上的行人看見官府的儀仗,都紛紛躲避。街市兩邊店鋪一家挨著一家,十分熱鬧,雖然這里是河朔邊庭之地,卻也有中原的興盛景象。
過了將軍廟,轉了幾個彎,市景漸漸荒涼起來,道路兩旁白楊樹蕭蕭作響,靠近南城城根一帶人煙稀少,房屋大多是空宅。這里曾是北鎮軍駐戍時的軍械庫,如今早已廢棄。軍械庫對面的一排宅院,原來是軍需官的住宅,如今也搬進了不少平民住戶——潘豐夫婦就是其中之一。
大轎在潘豐的宅院前停下,狄公和洪亮下了轎。高里甲上前恭敬地迎接,狄公贊許並嘉勉了他幾句。
陶甘心中疑惑,忍不住問“一個骨董商為什麼選擇這麼偏僻的地方開店?我看這里就算開豆腐店都沒什麼生意,哪個有錢人會跑到這里來買骨董呢?”
狄公點點頭,看著里甲,等他回答。
里甲說“這地方雖然偏僻荒涼,但潘掌櫃的生意大多是上門兜售,不需要主顧特意來這里選購。談妥之後,他就上門送貨。”
狄公點點頭,讓里甲引路走進宅院。
穿過前院,就看到一個小小院落,門口有一口井,井旁有一棵年歲久遠的歪脖子樹。
里甲指著小小院落說“老爺,您看,中間這間是潘掌櫃夫婦的臥房,左邊是他的店鋪,店鋪後面是廚房,右邊這間是倉庫,堆放些雜物,潘掌櫃平時也囤放一些不值錢的骨董。葉彬兄弟去報案後,我就親自守在這院落的門口,不讓閑人進去。”
狄公等人走進潘豐夫婦的臥房。臥房不大,臨窗有一個大炕,炕上凌亂地攤著一條厚棉被,棉被上仰面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赤裸女尸。她的雙手被捆在一起,兩腿直挺挺地伸著。尸體果然沒有頭,脖頸被砍剁得參差不齊,血肉模糊。棉被和炕上也全是干凝的斑斑血跡。
狄公把目光從尸體上移開,打量起臥房的布置。他看到靠後牆有一張梳妝台,梳妝台邊堆著四只衣箱,分別寫著“春、夏、秋、冬”的字樣,看來是按季節存放衣服的。衣箱邊的牆角有一張小小的方漆幾,漆幾旁放著兩只木凳。狄公發現,那漆幾上的漆在沒干的時候被人踫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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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的視線又回到那具尸體上,突然問道“我沒看到死者留下的任何衣服——衣裙鞋襪一件都沒有。陶甘,你去打開那些衣箱看看。”
陶甘用一只木凳墊腳,打開最上面的那只衣箱,翻了幾翻,說“這里面除了疊得整整齊齊的春季服裝,沒見到死人身上剝下的衣服。”
狄公說“把四只衣箱都打開看看。洪亮,你去幫陶甘一下。”
洪亮上前幫陶甘把衣箱全搬下來,一一打開搜尋,仍然沒找到剛才脫下的衣衫裙襖。正當大家疑惑不解時,陶甘突然叫了一聲,說“老爺您看!我在第二只衣箱的夾層里找到了這些首飾一副瓖紅寶石的金手鐲、六枚金發夾。”
狄公說“潘豐是骨董商,自然也做珠寶首飾生意,有這些東西很正常。你先把它們放回原處,我們要查封這房子。陶甘,我現在最想找的是尸體身上原來穿的衣服,不是這些首飾。你和洪亮把衣箱按原樣疊放好,然後跟我去倉庫看看。”
狄公、洪亮、陶甘三人走進倉庫,只見地上堆放著大大小小的木箱和紙盒。
狄公說“陶甘,你就在這里仔細檢查所有箱盒,別忘了,除了找衣服,還要找那顆人頭!我和洪亮去隔壁店鋪看看。”
一道簡陋的櫃台把店鋪分成兩半,櫃台後有三層擱板,上面放著各種瓷器、玉器,最高一層放著一函函書帙,都蓋著厚厚的塵土。店鋪角落里堆著許多泥塑木雕的菩薩、石鼓鐵鼎等粗笨物品。
狄公拉開櫃台抽屜,看到幾本舊賬冊旁邊有一大堆碎銀和銅錢。
“洪亮,潘豐是在非常驚慌的情況下匆忙離家的,你看他既沒拿首飾,也沒來得及帶這些碎銀。”
洪參軍若有所思,不停點頭。
他們又仔細搜查了廚房,沒發現異常。剛要去倉庫,正好踫到陶甘從倉庫出來。
陶甘說“老爺,我把倉庫里每個箱盒都翻遍了,全是銅爐鐵瓦之類的東西,還藏著不少墓葬里的古磚。倉庫里又陰又潮,積滿了塵土,看來很久沒人進去過了。”
狄公默默捋著大胡子,心里暗暗疑惑。
巡官、里甲和葉氏兄弟都在前院門外等著。
狄公走出前院,命令巡官“你派兩名番役用撓鉤在這井里好好打撈,再跟著里甲去借一副擔架,把這女尸抬回衙門。最後封了這宅院,留兩名番役看守,沒有命令不準撤離。如果有可疑人物在附近徘徊,不管是誰,都抓起來押到衙門。”
狄公轉眼對葉氏兄弟說“你們的妹妹確實被人殘忍殺害了,可惜還沒找到她的頭顱。”
葉彬聲音嘶啞地喊道“肯定是潘豐那惡魔帶走了,他怕官府認出我妹妹的面目。高先生親眼見他提著個大皮囊匆匆出城,大皮囊里圓鼓鼓的不是人頭是什麼?”
狄公讓里甲“你如實把昨天見到潘豐的情景詳細說一遍。”
里甲干咳一聲,回答“昨天中午我在街上踫到潘掌櫃,就上前打招呼,沒想到他心不在焉,腳步都沒停,只朝西門急走,嘴里好像咕噥著說要離城幾天。我見他沒穿皮袍,臉上凍得通紅,右手上提著一個大皮囊,里面鼓鼓囊囊像是個圓圓的東西。”
狄公問葉彬“你妹妹說過潘豐虐待她嗎?”
葉彬回答“實話告訴您,我妹妹和妹婿一向相處和睦,從沒吵過架。潘豐中年喪妻,兩年前才娶了我妹妹續弦,所以年紀比我妹妹大不少。他早先有個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現在京城謀生。人畢竟到了晚年,早顯露出衰老之態,身體也常生病。我過去一直覺得他老實可靠,誰知竟是個殺人凶手,瞞了我這麼久。”
“我可早就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了!妹妹常跟我說潘豐老是折磨她、打她!”葉泰忍不住插嘴。
葉彬吃驚地問葉泰“你怎麼一直沒跟我說?我還以為他們夫婦很恩愛呢。”
“我不想讓哥哥傷心,所以一直瞞著。”葉泰說,“這次要是抓住他,絕不輕饒。”
狄公問葉泰“今天早上你為什麼去你妹妹家?”
葉泰猶豫了一下,回答“我平時沒事就去看望他們,沒什麼要緊事。”
狄公說“好吧!現在我們一起回衙門,等听了仵作的驗尸結果,再上公堂仔細審議。”
狄公的大轎停在“濟生堂”生藥鋪前,他吩咐隨從在外面等候,親自進去見郭掌櫃。郭掌櫃是州城里醫術最高明的大夫,自己開著這家生藥鋪,衙里有驗傷、驗尸的事,他就兼任仵作,所以狄公特意親自來請。
狄公推門進了“濟生堂”,聞到一股生藥特有的香味。郭掌櫃正挽起袖子用鍘刀切削一支人參,他約摸四十歲左右,背已駝,兩鬢花白,身高不滿四尺,肩膀卻很寬闊,濃眉下一雙大眼楮炯炯有神。
郭掌櫃一見狄公走進店堂,趕緊放下鍘刀,撢了撢身上的藥末,搓了搓手,鞠躬施禮說“狄老爺大駕光臨,小民沒及時迎接,怠慢了您,還請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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