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六 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
有詩寫道︰“參成世界總游魂,錯認訛聞各有因。最是天公施巧處,眼花歷亂使人渾。”天下之事,天意最為深邃,天機最為玄妙。人活在世間,往往被命運擺弄,顛沛流離。有時,那些看似空幻不實的景象,不過是一時眼花錯認,本以為是無端發生,可到後來才發現,一切都自有因果,令人難以預料。
唐朝時,牛僧孺擔任伊闕縣尉。有一位來自東洛的張生,準備參加進士考試,他帶著自己的文章,打算去拜訪牛僧孺。途中,突然遭遇暴雨和雷雹,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此時離旅店還很遠,張生只好在一棵大樹下暫時躲避。過了一會兒,雨停了,月色微微顯露。張生解開馬鞍,放開馬匹,和僮僕一起在路邊休息。由于旅途疲憊不堪,他們很快就沉沉睡去。
過了許久,張生迷迷糊糊地醒來,只見一個身長數丈、模樣像夜叉的怪物,正在啃食他的馬。張生嚇得魂飛魄散,大氣都不敢出,只能趴在草叢中。不一會兒,怪物把馬吃完了,又抓起那頭驢,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完驢後,怪物伸手抓住張生的一個隨從,雙手一扯,就將隨從撕裂。
張生見怪物開始吃人,驚恐萬分,掙扎著爬起來,拼命逃跑。怪物在後面緊追不舍,一邊追一邊大聲叫罵。張生頭也不回,只顧著往前跑。大約跑了一里多路,身後的聲響漸漸消失。他繼續往前走,看到一戶人家,旁邊站著一個女子。慌亂之中,張生顧不上對方是誰,連聲呼喊︰“救命!”
女子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張生將剛才遇到怪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女子說︰“這里是一座古墓,里面空無一物,後面有個洞,你可以躲在里面,不然性命難保。”說完,女子就不見了蹤影。張生趕忙找到墓洞,鑽了進去。墓洞很深,他靜靜地听著外面,已經沒有了任何聲響,心想躲在這里應該安全了。
過了一會兒,外面的月色越來越明亮,張生忽然听到墓頂上有人說話。他又害怕起來,一動不動地伏在墓洞里。只見從外面推進來一個東西,張生聞到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借著月光,他看清那是一個死人,頭已經斷了。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又一個死人被推進來,連續推了三四個才停止。
過了一會兒,听不到有東西推進來了,張生就听見墓上面的人吵吵嚷嚷地說︰“金銀多少,錢物多少,衣服多少。”這時,張生才明白,原來這是一群強盜。他大氣都不敢出,靜靜地听著。只听強盜首領開始分配贓物︰“某件給某人,某件給某人。”接著,又有人因為分得不均而爭吵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這群強盜才離開。
張生確定外面沒有人了,但面對這麼多死尸,心里害怕極了。他想出去,卻被死尸堵住洞口,根本動彈不得。沒辦法,他只好蹲在里面,等著天亮。他仔細回想剛才听到的強盜姓名,有些已經忘記了,但還記得五六個,于是反復默念,直到記熟。不知不覺,天漸漸亮了。
再說那個被盜的鄉村,一群人拿著器械出來尋找盜賊的蹤跡。他們來到古墓旁,看到滿地是血,立刻圍住古墓,開始挖掘。挖開後,發現被殺的人都在墓里。最後看到張生是個活人,眾人喊道︰“還有一個強盜在里面!”于是用繩子把張生捆了起來。
張生連忙解釋︰“我是個舉子,不是盜賊。”眾人不信,質問道︰“既然不是賊,為什麼會在古墓里?”張生把昨晚的遭遇詳細說了一遍。可眾人根本不相信,說︰“肯定是強盜殺人後把尸體送到這里,你偶然掉進去了。別听他胡說!”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不停地對張生又踢又打,張生只能叫苦不迭。
這時,人群中有個老成持重的人說︰“別在這里亂打,先送到縣里去。”于是,眾人押著張生往縣里走去。正走著,張生的隨從牽著驢、馱著馬鞍找來了。張生看到後,驚訝地說︰“我昨晚見到的是什麼?怎麼馬、驢和隨從都在?”隨從看到張生被綁在人群中,也吃驚地問︰“昨晚我們在路邊太累睡著了,天亮後發現您不見了,所以才四處尋找。您怎麼會被這些人這樣對待?”
張生把昨晚的事情又說了一遍。隨從卻說︰“我們一覺睡到大天亮,什麼都沒看到,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事?”鄉村的那些人說︰“看吧,果然是胡說八道,他肯定就是強盜,說不定這些人都是一伙的!”他們絲毫沒有放松,一直把張生送到了縣里。
縣里的牛公和張生是舊相識,看到張生被鄉人綁著送來,大吃一驚,忙問︰“這是怎麼回事?”張生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牛公讓人趕緊解開綁繩,請張生起身,詳細詢問他昨晚的所見所聞。張生說︰“盜賊的姓名我還記得幾個,在墓頂上他們分配的衣物數量,我也听得很清楚。”牛公拿來筆,讓張生一一寫下來,然後按照名單去抓捕盜賊。結果人贓俱獲,沒有一個盜賊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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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張生那晚看到夜叉吃人和追趕的景象,是冤魂不散,鬼神幻化出的怪異場景。目的就是讓張生躲在古墓中,記住盜賊的姓名,以便將他們繩之以法。這正是上天借助張生之手來擒獲盜賊,這不正應了前面所說的“眼花錯認,也自有緣故”嗎?然而,還有更離奇的,有人因為眼花錯認,引發了一連串的冤孽因果,讓人深陷其中,難以解脫,既可怕又可笑。正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冤業隨身,終須還帳。”
這也是唐朝時候的事。在山東沂州西邊,有一座宮山。這座山孤峰聳立,山勢陡峭,遠遠高出周圍的山峰,方圓三十里內都沒有人居住。貞元初年,有兩個僧人來到這座山中,他們喜歡這里幽靜偏僻的環境,覺得非常適合清修。于是,他們不辭辛勞,在山上四處拾取枯樹枝,在大樹之間搭建了一間柴棚。
兩個僧人住在里面,日夜虔誠地誦經禮佛,從不間斷。周圍村落的人听說後,紛紛施舍錢財物資,幫助他們建造房屋。不到一個月,一座寺院就建成了。兩位僧人更加勤奮修行,他們的事跡遠近聞名,受到眾人的敬仰,每天都有人前來供奉齋食。
兩位僧人各自住在寺院的一條長廊里,他們在佛前共同立下誓願︰終身不下山,只在院中修行誦經,一定要修成無上菩提正果。這里的景色寧靜優美,正如詩中所寫︰“白日禪關閑閉,落霞流水長天。溪上丹楓自落,山僧自是高眠。”又有詩說︰“檐外晴絲揚網,溪邊春水浮花。塵世無心有利,山中有分煙霞。”
就這樣,他們苦修了二十多年。元和年間的一個冬夜,月光皎潔,兩位僧人各自在長廊中大聲誦經。此時,空山寂靜,他們听到山下隱隱傳來慟哭之聲,聲音越來越近,不一會兒就到了寺院門口。
東廊的僧人在靜修中听到哭聲,心中突然一動,暗想︰“在這深山之中,寂寞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山下是什麼光景。這哭聲听起來如此淒慘,讓人感傷。”就在哭聲停止的瞬間,一個人從院門邊的牆上跳了下來,朝著西廊跑去。東廊僧人遠遠看去,只見此人身材高大,模樣怪異,不禁大吃一驚,但他不敢出聲,心中忐忑不安,默默觀察著動靜。
自從這個人進入西廊後,西廊僧人的誦經聲戛然而止。接著,就听到劈劈撲撲的聲音,像是兩人在激烈爭斗。過了一會兒,又傳來撕咬咀嚼的聲音,十分刺耳。東廊僧人驚慌失措,心想︰“院中沒有其他人,他吃完西廊的僧人,下一個就輪到我了。不如趕緊逃走!”他急忙打開院門,驚慌失措地往外跑。由于太久沒有下山,他連路都認不得了,一路上跌跌撞撞,累得精疲力盡。
他回頭一看,發現那個人踉踉蹌蹌地大步追了上來。東廊僧人更加慌亂,拼命地跑。忽然,他遇到一條小溪,撩起衣服渡了過去。追他的人追到溪邊,卻沒有過河,只在對岸大聲叫嚷︰“要不是這條溪水阻攔,我連你也一並吃掉!”東廊僧人又害怕又疲憊,也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只能盲目地向前跑。
沒過多久,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四周很快變得一片模糊。東廊僧正走投無路時,忽然發現一處人家的牛棚,便急忙躲了進去,藏在角落里。此時已是半夜,雪勢漸漸減弱。就在這時,一個身穿黑衣的人,手持刀槍,緩緩走到牛棚下。
東廊僧大氣都不敢出,躲在暗處,借著微弱的光線偷偷觀察。只見那黑衣人四處張望,似乎在等待著什麼。過了好一會兒,院牆內突然拋出一些東西,全是包裹、衣被之類。黑衣人見狀,趕忙將這些東西扎縛起來,捆成一擔。緊接著,牆里有個女子翻牆而出,在雪光月色的映照下,東廊僧看得清清楚楚。黑衣人見女子下了牆,二話不說,用槍挑起包裹就往前走,女子則在後面緊緊跟隨。
東廊僧心里暗想︰“這事兒太蹊蹺,此地不宜久留。剛才那男子和女子,肯定是相約私奔的。明天院里發現人不見了,順著雪地上的腳印找來,看到我這個和尚,說不定會把通奸的罪名扣在我頭上。還是趁早離開為妙。”
可他對這里的路完全不熟,只能慌慌張張地亂走,暈頭轉向,沒有個明確的方向。腳步也慌亂得不成樣子,沒走多遠,一腳踏空,“撲通”一聲掉進了一口廢井里。幸好井里干枯沒水,但井又深又寬。月光照進井里,他低頭一看,旁邊竟有一具尸體,身首分離,血跡還帶著暖意,顯然是剛剛被殺的。東廊僧嚇得魂飛魄散,可這廢井又深又陡,他根本沒辦法爬上去,一時間不知所措。
天亮後,東廊僧仔細一看,才認出這具尸體就是昨夜翻牆的女子。他心里納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正沒轍的時候,只听見井口傳來一陣喧鬧聲,有人往下一看,喊道︰“強盜在這里!”隨即放下繩索,下到井里。東廊僧此時早已嚇得渾身僵硬,根本無力反抗,被來人在井中就綁了起來,緊接著,光頭上就挨了重重幾下,打得他眼冒金星。東廊僧不停地喊冤,卻無人理會,只覺得自己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那人將他綁好後,連同尸體一起吊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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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一位老者看到尸體後,悲痛欲絕,大哭起來。哭完後,他怒視著東廊僧,質問道︰“你這個哪里來的禿驢!為什麼拐帶我的女兒,還把她殺死在這井里?”東廊僧連忙解釋︰“我是宮山東廊的僧人,二十年都沒下過山。昨晚有怪物闖進院里,吃了我的同伴,我才逃命到這里。昨夜在牛棚避雪時,看到一個黑衣人進來,牆上跳下一個女子跟他走了。我怕惹上麻煩,才匆忙離開,沒想到掉進井里,井里早就有這具尸體了。我哪里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從來不下山,和貴家女眷也不認識,怎麼會拐帶她?又有什麼冤仇要殺她呢?還請各位明察!”
听了這話,人群中有幾個人曾去過山中,認識東廊僧,知道他是個嚴守戒律的高僧。但眼下他和死去的女子一同在井里,實在解釋不清,也不好為他辯解。眾人無奈,只好將他一起送到縣衙。
縣令看到一群人綁著一個和尚,還抬著一具尸體,便詳細詢問事情的緣由。那位老者哭著說道︰“小人姓馬,是本地人,這死去的就是我的女兒,今年十八歲,還沒許配人家,這兩天才有兩家來說親。今天早上起來,發現女兒不見了。順著腳印尋找,看到後院雪地上有鞋印,才知道她翻牆跑了。循著蹤跡找到井邊,就看不到女兒的鞋印了,只看到地上有一灘血跡。往井里一看,女兒已經被殺,這個和尚卻在井里,不是他殺的還能是誰?”
縣令又問東廊僧︰“你有什麼可說的?”東廊僧說︰“我是宮山中苦修的僧人,二十多年都沒下過山。昨夜突然有怪物闖進院子,把我同住的僧人吃了。我不得已才破戒下山逃命,沒想到被命運捉弄,陷入這樁麻煩事里。”接著,他把昨夜在牛棚的所見,以及後來怕惹禍再次逃跑、不慎墜井發現尸體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最後還說︰“大人只要派人到宮山查一查,看看西廊僧人的蹤跡,以及他是否被怪物所害,就知道我有沒有說謊。”
縣令听後,立即派一名公差前往宮山調查,要求速去速回。公差來到山中寺院,走進院子,只見西廊僧正好好地坐在那里看經。西廊僧見有人來,起身行禮詢問。公差把東廊僧所犯之事一五一十地說了,還說︰“他說有怪物進院吃人,所以逃下山來,大人讓我來看看是不是真的。既然師父安然無恙,那昨晚到底有沒有怪物?”
西廊僧回答︰“根本沒有什麼怪物。只是二更時分,我們倆正在各自誦經,東廊的僧人突然打開院門跑了出去。我們倆早就立誓,二十多年不出院門,看到他獨自離開,我也很驚訝,大聲呼喊,他卻頭也不回。我堅守不出院的戒律,就沒有追趕。至于山下發生的事,我一概不知。”
公差將這番話回報給縣令,縣令怒道︰“果然是這個禿驢在胡說八道!”他命人帶過東廊僧,再次嚴加審訊。東廊僧始終堅持之前的說法。縣令呵斥道︰“西廊僧人好端端的,哪來的怪物?偏偏你這天下山,這里就有女子逃脫被殺,還和你同在井中,哪有這麼湊巧的事?你分明就是殺人凶手,還敢抵賴!”說著,便對東廊僧用起刑來,喝道︰“快如實招來!”
東廊僧堅定地說︰“如果這是我前世欠下的債,我甘願一死,但我確實沒做過,實在無從招起。”縣令惱羞成怒,對他嚴刑拷打,各種酷刑輪番上陣。東廊僧最終無奈地說︰“不用再用刑了,就當是我殺的吧。”
此時,就連原告馬員外見和尚被折磨得如此淒慘,卻始終招不出實情,也不禁暗自思忖︰“我家從未和這個和尚有過往來,他怎麼會拐走我的女兒?就算拐走了,為什麼不一起逃走,反而要殺她?再說,他要是殺了人,自己也能逃走,何必和尸體一起待在井里?這里面恐怕有冤情。”于是,他走到縣令面前,把這些疑慮一一說了出來。
縣令听後,說道︰“你說得也有道理。但這個和尚半夜三更掉進井里,肯定不是什麼好人。而且他還滿口胡言,顯然有隱情。只是現在行凶的凶器沒找到,他身上也沒有贓物,這案子不好定。我先把他關進大牢,你們回去繼續在外查訪。你家女兒平日肯定有可疑的行蹤,或者私下往來的人,家里也可能丟了東西,你們仔細留意,總會查個明白。”眾人領命後,紛紛散去。東廊僧則被關進獄中,飽受折磨。
原來,這馬家在沂州是赫赫有名的富戶,人們都稱馬員外。他的女兒生得花容月貌,從小就和姑表兄杜生相互愛慕,私下約定要結為夫婦。杜生家境貧寒,曾多次托人來提親,馬員外嫌棄他家窮,一次次拒絕了。可他不知道,女兒一心只想嫁給杜生。平日里,兩人互通消息、傳遞書信,全靠一個奶娘幫忙。這個奶娘可不是什麼正經人,專門哄騙小姐,誘導她做些不合規矩的事,以便趁機偷騙財物。她深知小姐的心思,便從中牽線搭橋,使得兩人感情愈發深厚,只是一直沒能修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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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小姐漸漸長大,有兩家前來提親,馬員外心中也有了中意的人家,眼看婚事就要定下。小姐著急了,便和奶娘商量︰“我一心只愛杜家哥哥,現在卻要把我許配給別人,這可怎麼辦?”奶娘心懷不軌,哄騙她說︰“之前杜家求了好幾次親,員外都不同意,想要光明正大地嫁給他,肯定不行。不如先嫁給別人,再和他暗中幽會。”小姐說︰“我既然嫁了人,怎麼還能做這種事?我一心只想嫁給杜郎,不嫁人算了。”奶娘又說︰“哪能由著你不嫁?我有個辦法,趁著還沒許配人家,和他私奔。多帶些盤纏,到別的州縣生活一段時間,也能過得快活。等家里找到你們的時候,你們已經在一起很久了,好人家的兒女,也不好再強行拆散另嫁,這事兒說不定就成了。”小姐听了,覺得這個辦法不錯,說︰“這辦法好,關鍵是要和杜郎約定好。”奶娘拍著胸脯說︰“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其實,馬員外家十分富有,女兒房中的金銀珠寶、首飾衣物,裝滿了一箱又一箱,這些早就被奶娘看在眼里,起了貪念。她怎麼舍得讓這些財物便宜了別人?奶娘有個兒子叫牛黑子,是個不務正業的人,整天在賭場、摔跤場混日子,結交了一群無賴,還經常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奶娘心懷鬼胎,在小姐面前答應去約杜生,私下里卻和兒子商量,讓他冒名頂替,把小姐騙走賣掉,好從中謀取錢財。
計劃商量妥當後,奶娘回來哄騙小姐︰“已經約好了,就在今晚月光下,先把東西搬到院牆外的牛棚里,然後翻牆出去就行。”一開始,小姐想讓奶娘一起去,奶娘卻說︰“這可不行。你自己去,一時半會兒不會被發現;要是我也去了,他們就知道是我在從中作梗,找到我家,事情不就敗露了?”小姐沒和杜生當面約定,只听了奶娘的一面之詞,也是命中該有此劫,竟信以為真,滿心以為從此就能和杜郎相聚,實現多年的心願了。正所謂︰“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
當天夜里,馬員外家的小姐與奶娘將包裹捆扎妥當,先把包裹扔到院牆外,隨後小姐翻牆而出。這一幕,恰好被躲在暗處的東廊僧看在眼里。當時,小姐見有個黑衣人挑著包裹走在前面,還以為是杜生換上黑衣,為了掩人耳目,便毫不猶豫地跟在後面,並未起疑。
兩人走到野外的井邊,在月光的照耀下,小姐這才看清,眼前是個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大漢,根本不是杜生。涉世未深的小姐驚慌失措,忍不住尖叫起來。牛黑子讓她別出聲,可哪里制止得住?牛黑子心中暗想︰“她的財物都在我擔子里,要是帶著她一起走,路上被她大聲呼救,豈不是人財兩空?不如殺了她!”一念至此,他拔出刀,朝著小姐的脖子狠狠砍去。嬌弱的小姐哪里經得起這般毒手,片刻之間,香消玉殞。這朵嬌艷的鮮花,就這樣凋零在荒草之中。究其根源,也是她行事念頭不正,才落得如此下場。正所謂︰“賭近盜兮奸近殺,古人說話不曾差。好賭兩般都不染,大平無事做人家。”
牛黑子殺死小姐後,隨手將尸體拋進廢棄的井中,帶著搶來的財物,慌慌張張地逃走了。他萬萬沒想到,此時竟有個倒霉的和尚,稀里糊涂地替他頂了罪,在牢獄中受苦。或許有人會說,這世上豈不是沒了公道?但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善惡終有報,只是時候未到。
再說馬員外,一開始發現女兒失蹤,匆忙帶人四處尋找,沒想到意外撞見了東廊僧,一番折騰後將和尚送進了監獄。回到家中,馬員外冷靜下來,心中犯起了嘀咕︰“這事兒恐怕真和和尚無關。”他走進女兒房間查看,只見箱籠里的財物被洗劫一空,心中頓時明白了幾分︰“女兒肯定是與人相約私奔了,只是平日里沒看出任何端倪。如果真有奸夫一同逃走,那女兒又為何被殺?”這一連串的疑問,讓他困惑不已,一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無奈之下,他只好寫了一份失物清單,四處張貼告示,懸賞尋找線索,一心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奶娘得知小姐被殺的消息後,心中惶恐不安,她心里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暗自埋怨兒子︰“我只是讓你把人帶走,你怎麼能干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私下見到兒子時,她忍不住狠狠數落了一番,還再三叮囑︰“你做事一定要小心,人命關天,要是事情鬧大了,咱們都沒好果子吃!”
過了一段時間,牛黑子見風頭漸漸過去,膽子也大了起來。他揣著錢來到賭坊,本想大賺一筆,可手氣極差,一賭就輸,很快就把錢輸了個精光。他還想回家拿錢繼續賭,可賭興正濃,等不及了。站在一旁看著別人賭,他心里直癢癢,忍不住伸手從腰間摸出一對金瓖寶簪子,當作賭注,滿心指望能把輸掉的錢贏回來。可運氣實在太差,這一賭又是血本無歸。那對簪子作為抵押,落在了賭場的負責人黃胖哥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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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胖哥把簪子帶回家,被妻子看見了。妻子警惕地問道︰“你從哪兒弄來這麼貴重的東西?可別來路不明,到時候惹上麻煩。”黃胖哥滿不在乎地說︰“我這是有來歷的,有什麼不明?這是牛黑子拿來當錢的。”黃嫂子一听,皺起眉頭說︰“這就奇怪了,小牛是個光棍,又沒老婆孩子,他哪兒來的這些貴重東西?”黃胖哥一听,猛地想起︰“對呀!馬家小姐被殺,懸賞告示上列的失物,多半是頭上的首飾。牛黑子是奶娘的兒子,說不定這些東西就是他偷來的!”黃嫂子眼楮一亮,說道︰“明天咱們去他家要錢,肯定能問出些名堂。要是真能對上,咱們先去領賞錢,豈不是美事一樁?”夫妻倆商量妥當,決定第二天就去探個究竟。
第二天,黃胖哥拿著簪子來到馬員外家的當鋪。正巧馬員外走了出來,黃胖哥趕忙說道︰“員外,我這兒有件東西,您給瞧瞧。要是您認得,我想要點賞錢;要是認不得,我就抵押點錢走。”說著,他把簪子遞給了馬員外。馬員外一眼就認出,這簪子正是女兒的物品,立刻厲聲問道︰“這簪子你從哪兒得來的?”黃胖哥便把牛黑子賭錢抵押簪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馬員外听後,心中已然明了,點點頭道︰“不用多說了,肯定是他們母子倆合謀干的好事!”他穩住黃胖哥,讓他寫了一份證明,上面寫道︰“金寶簪一對,確實是牛黑子抵押之物,所言屬實。”馬員外對黃胖哥說︰“這事暫時別聲張!”先給了他一半賞錢,承諾事情了結後再補齊。黃胖哥滿心歡喜,拿著錢離開了。
馬員外把簪子揣進袖子里,走進屋找到奶娘,沉著臉問道︰“你說說,那天小姐是怎麼逃出去的?”奶娘故作鎮定,強裝糊涂︰“員外這話說的,當時您也在家,我也在,大家都不知道,我怎麼會曉得?反倒來問我?”馬員外冷笑著拿出簪子︰“既然不知道,那這件東西怎麼會從你家流出來?”奶娘看到簪子,頓時臉色煞白,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嘴里結結巴巴地辯解道︰“說不定是丟在路邊,被別人撿去了……”
馬員外見她神色慌張,心中更加確定其中必有隱情,但並未當場拆穿,而是派人把牛黑子找來,讓人將他捆了,直接押往縣衙。牛黑子一路上又喊又鬧︰“我犯了什麼罪?憑什麼綁我!”馬員外冷冷地說︰“有人告發你殺人,你別在這里亂叫,有本事到公堂上辯解去!”
很快,縣令升堂審案。馬員外將黃胖哥的證明和簪子呈上,說道︰“大人,贓物和證據都在這兒了,還望您查明真相。”縣令看了看,問道︰“這牛黑子是什麼人,和你家有什麼關系?”馬員外回答︰“他是我女兒奶娘的兒子。”縣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事兒看來沒那麼簡單。”
縣令把牛黑子叫到跟前,喝問道︰“這簪子是從哪兒來的?”牛黑子一時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說︰“是我母親給我的。”縣令隨即命人將奶娘也拘來,厲聲說道︰“這起奸殺案,關鍵就在你身上,快從實招來!”在嚴刑拷打之下,奶娘終于撐不住,含糊其辭地招認︰“小姐平日里和杜郎來往密切。那天晚上,她約了杜郎私奔,翻牆出去的事,我是知道的。可出了牆之後發生了什麼,我真的一無所知。”
縣令轉頭問馬員外︰“你知道有個姓杜的人嗎?”馬員外答道︰“有個表親杜某,曾來提過幾次親,因為他家家境貧寒,我沒答應。沒想到他們背地里還有這等事?”縣令又命人將杜郎傳來審問。杜郎得知小姐私逃被殺,心中暗自惋惜,但對于這件事,他確實毫不知情。
縣令質問他︰“你為何與馬小姐相約私奔,又在途中將她殺害?”杜郎連忙辯解︰“我和表妹平日里通過書信往來,感情深厚,這是事實,但從未有過私奔的約定。是誰說的?有什麼證據?”縣令又讓奶娘與杜郎當面對質,奶娘也只能證明兩人平日有往來,至于私奔一事,根本沒有確鑿證據。
杜郎又想到丟失的財物,辯解道︰“大人,您只要查查贓物在哪里,就知道這事和我無關了。”縣令沉思片刻,心想︰“杜某文弱,不像是會行凶殺人的人;牛某粗魯凶狠,但也不像是會偷情私奔的人。這中間肯定有冒名頂替的事情。”于是,他下令對牛黑子和老奶娘嚴刑逼供。
在酷刑之下,老奶娘終于吐露實情,承認自己貪圖財物,暗中讓兒子冒名赴約,但後面發生的事,她確實不清楚。牛黑子卻還在嘴硬,一口咬定︰“既然約的是他,就和我沒關系!”縣令突然想起︰“之前那和尚說,晚上看到一個黑衣人帶著女子離開。把他叫來辨認一下,說不定就能真相大白!”隨即下令,從獄中提出東廊僧。
東廊僧被帶到公堂,縣令開口問道︰“你之前說當夜在牛棚里,看見一個黑衣人進去,偷走東西還帶走了女子。如果現在這個人站在你面前,你能認出來嗎?”東廊僧恭敬地回答︰“那天夜里雖然是晚上,但有雪光和月光,亮得如同白晝。小僧潛心靜修多年,視力很好,要是見到那人,肯定能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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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令先讓杜郎站出來,問東廊僧︰“是不是這個人?”東廊僧搖頭道︰“不是,那天看到的人身材魁梧健壯,這個書生文質彬彬,一看就不是。”縣令又命牛黑子上前,指著他問︰“那這個人是嗎?”東廊僧定楮一看,肯定地說︰“就是他!”
縣令冷笑一聲,轉頭對牛黑子說︰“這下你母親招認的話得到證實了,不是你殺人,還能是誰?況且贓物都在,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只可惜這位和尚,平白無故替你挨打受牢獄之苦這麼久。”東廊僧平靜地說︰“這是小僧命中注定要經歷的,沒什麼可抱怨的。幸好佛祖有靈,遇上大人您明察秋毫,替我洗刷冤屈。”
縣令又命人給牛黑子上夾棍,厲聲質問︰“就算一起私奔,為什麼非要殺她?”牛黑子熬不過刑罰,只得招認︰“一開始她把我認成杜郎,到井邊看清我的樣子,就大喊大叫。我怕事情敗露,一時沖動就下了狠手。”縣令接著問︰“大晚上的,你哪來的刀?”牛黑子解釋道︰“我平時在摔跤行混,身上一直帶著防身的利器。況且晚上做事,以防萬一,所以就帶在身邊了。”縣令點點頭說︰“我就知道不是杜郎干的。”
隨後,牛黑子將作案經過一一招供清楚。縣令判罰奶娘受杖刑而死,牛黑子犯了強奸殺人罪,等追回贓物後,依法處以死刑。杜郎和東廊僧則無罪釋放。這樁案子的相關人等各自散去,暫且不表。
東廊僧莫名其妙地遭受了一頓毒打,又在監獄里關了一段時間,才重獲自由。他回到山上,見到西廊僧,便把這一路的遭遇詳細說了一遍。西廊僧疑惑地問︰“我們一起靜心修行,那晚我這兒什麼異常都沒有,為什麼只有你看到那些東西,還因此惹出這麼多麻煩?”東廊僧也只能搖頭,坦言自己也不明白。
回到房間後,東廊僧反復思索,覺得自己無端遭受這些驚恐和苦楚,一定是自己修行還有不到位的地方。于是他來到佛前虔誠懺悔,祈求能得到一些啟示。他在蒲團上靜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當心境達到空明寂靜的境界時,突然恍然大悟。
原來,馬家的女子是他前世的小妾。前世,他曾因為毫無根據的猜忌,對小妾嚴刑拷打、囚禁起來,從而結下了這段冤仇。今生他出家為僧,嚴守戒律、刻苦修行,本可以消解這段因果。但那晚他听到女子的哭泣聲,心中生出憐憫之情,動了凡念,心魔便趁虛而入,幻化出各種恐怖的景象,一步步將他引向與冤家對頭相遇的境地,讓他償還前世拷打囚禁的債,直到還清了這份孽債,才得以解脫。
在靜修中悟透了這段因果後,東廊僧更加堅定了修行的決心。此後,他和西廊僧恪守誓言,再也沒有下過山。最終,兩人雙手合十,安詳坐化。有詩為這件事做總結︰“有生總在業冤中,吾到無生始是空。若是塵心全不起,憑他宿債也消融。”
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殺眾生 鄆州司令冥全內佷
有詩寫道︰“眾生皆是命,畏死有同心。何以貪饕者,冤仇結必深!”世間所有生命,皆由天地孕育而生,都有氣息、知覺,只是與人類分屬不同類別。它們貪戀生存、畏懼死亡的心理,和人類並無二致;懂得感恩圖報、銘記仇恨的道理,也和人類相通。只是人類更為聰慧靈巧,能夠憑借各種手段掌控其他生物,于是就出現了駕馭耕牛、套馬騎行、牽著獵犬打獵的情景。即便如此,人類仍不滿足,為了滿足口腹之欲,不知殘害了多少生命。這些生靈,只因力量弱小無法反抗,才只能任人宰割。然而,到了臨死之際,它們也會四處奔逃、發出哀鳴,又怎麼會是愚昧無知、甘願被人類食用的呢?
但世上那些貪吃嗜殺之人,以及迂腐書生卻常說︰“天生萬物就是為了養育人類,食用它們不算過錯。”這話也不知是天帝親口所言,還是他們自己編造的。如果說“人能吃萬物,就是天意要養人”,那虎豹能吃人,難道是天生人類來喂養虎豹的?蚊虻能吸食人血,難道是天生人類來喂養蚊虻的?要是虎豹蚊虻也會說話寫字,恐怕也會這樣為自己辯解,不知人類听了是否服氣?從古至今,品德高尚的長者勸導人們戒殺放生的言論數不勝數,我無法一一講述,只隨口說這幾句直白痛快的話,與各位看官分享,且看說得在理不在理?至于佛家所說的果報,六道眾生互為眷屬,冤冤相報、殺戮不斷,即便說上幾年也說不完。如今我要講一個怕死的生靈,其心性與人類無異,任你鐵石心腸,听了也會生出慈悲之心。
宋朝時期,太平府有個黃池鎮,方圓十里內聚集著許多無賴、不守規矩的皇族子弟,這里也是宰殺耕牛、虐殺家狗的地方。淳熙十年,王叔端和表兄盛子東一同前往寧國府,路過黃池鎮時稍作休息,四處閑逛。他們看見田野里拴著五頭水牛,盛子東指著第二頭牛對王叔端說︰“這頭牛明天就要死了。”王叔端疑惑地問︰“你怎麼知道?”盛子東解釋道︰“其他四頭牛都在吃草,只有這頭牛不吃,還一直在流淚,肯定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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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進茶鋪喝茶,盛子東便向茶鋪老板打听︰“第二頭牛是誰家的?”老板回答︰“是趙三使買的,明天一早就要宰殺。”盛子東對王叔端說︰“怎麼樣,我說對了吧?”第二天,兩人又來到這里,果然只剩下四頭牛。仔細一看,第四頭牛也和昨天那頭一樣,不吃草,眼中流淚。看見他們兩人走來,這頭牛竟把雙蹄跪在地上,仿佛在祈求救命。他們再次詢問茶鋪里的人,得知有個客人今早買走了三頭牛,剩下這頭,早晚也要被殺。盛子東嘆息道︰“牲畜竟有如此靈性!”他勸說王叔端找到牛的主人,出高價買下這頭牛,安置在附近的村莊,讓它得以善終。
從這件事就可以看出,畜生一樣有靈性,能預知自己的死期;一樣會感到悲哀,向施主祈求活命。可如今有些人,心腸如此狠辣,只想著殘害生靈,滿足口腹之欲,這到底是為什麼?難道是覺得陰間沒有報應?殊不知陰間最痛恨殺生,因果報應清清楚楚。只是人死後,一旦遭遇到冤仇,就會自行去一一償還,能死而復生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活著的人大多不知道這些事,即便有人說了,也沒人相信。現在我就講一個死而復生、真實可信的故事。正所謂︰“一命還將一命填,世人難解許多冤。聞聲不食吾儒法,君子期將不忍全。”
唐朝開元年間,溫縣有個人,復姓屈突,名仲任。他的父親曾做過郡守,只生下仲任這一個兒子,因憐惜他是獨子,便任由他肆意妄為。仲任生性不愛讀書,整天只知道賭博、打獵。父親去世時,家中有數十名家僕,數百萬家產,還有不少莊園田宅。仲任卻縱情享樂,沉迷女色,整日飲酒賭博,花錢如流水。沒過幾年,就把家產揮霍殆盡;家中的奴僕、侍妾也因生活無以為繼,紛紛離去。最後只剩下溫縣的一處莊園,可他又漸漸把莊園周圍的田地都變賣了。
過了一段時間,他連莊園里的零散房屋和樓房內室都拆了賣掉,只剩下中間一座正堂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整個莊園也變得破敗不堪。仲任家境貧寒,找不到謀生的辦法。他力大無窮,家中有個叫莫賀咄的家僕,是少數民族出身,也有以一敵百的力氣。主僕二人十分投緣,仗著自己力氣大,就商量著做些違法的勾當。但他們既不願打家劫舍,也不想殺人放火,偏偏愛吃牛馬肉。因為沒錢購買,就打算去外面偷。
每天黃昏過後,兩人就結伴而行,一直走到五十里外的地方。遇到牛,就抓住牛角,把牛背在背上扛回家;遇到馬騾,就用繩子套住它們的脖子,同樣背回來。到家後,把牲口往地上一扔,這些牲畜往往都已經被折騰死了。他們還在堂屋里挖了幾個大甕,用來儲存牛馬肉,剝下來的皮和骨頭則扔到堂後的大坑里,有時還會點火焚燒。一開始,他們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後來偷得越來越多,就讓莫賀咄拿到城里換米換錢,漸漸習以為常,把偷獵當成了營生。而且他們偷獵的地方離住處很遠,得手後迅速離開,從來沒人懷疑,也一直沒被發現。
仲任生性殘忍,平日里無事可做,堂屋里擺滿了弓箭、羅網、彈弓等打獵工具,整日琢磨著如何殺生。每次出門,他都不會空手而歸,無論是獐鹿兔獸,還是飛鳥雀鳥,只要被他看見,必定想盡辦法弄來吃。每次回來,他的肩膀上、背上、手里、腳上,都掛滿了各種飛禽走獸,在堂屋的角落里堆成小山。主僕二人還會變著花樣烹飪這些獵物,就算是活的,也不肯一刀打死,非要想出各種殘忍的方法︰有時生割肝髒,有時活抽筋骨,有時活生生地割斷舌頭,有時直接放血。他們認為,動物活著時處理,肉質才鮮嫩。
比如抓到活鱉,就用繩子綁住它的四只腳,在烈日下暴曬。鱉口渴難耐時,就把鹽酒放在它嘴邊,鱉只能喝下,然後再把它烹飪,這樣做出來的鱉肉格外美味。抓到驢後,就把它綁在堂屋里,在它面前放一缸灰水,四周用火烘烤。驢口干就會喝灰水,很快就會把腸胃里的污穢排泄干淨。然後再把酒和椒鹽等調料調好給它喝,驢被火烤得受不了,看見就喝。等驢還沒斷氣,外面的皮肉就已經熟了,里面也調好了味道。
有一天,他們抓到一只刺蝟,因刺蝟渾身是刺,不好宰殺。仲任和莫賀咄商量︰“難道就這麼算了?”他們想出一個辦法,用摻了鹽的泥巴揉成泥團,把刺蝟整個裹起來,放在火里煨烤。等燒熟後,剝去外面的泥殼,刺蝟的皮和刺都隨著泥殼脫落,只剩下一團熟肉,加上鹽醬,十分可口。他們的所作所為,大多如此。有詩為證︰“捕飛逐走不曾停,身上時常帶血腥。且是烹皰多有術,想來手段會調羹。”
仲任有個姑父,曾擔任鄆州司馬,姓張名安。一開始,他見仲任家道中落,本想等仲任吃些苦頭後,將他收留,勸他回頭好好過日子。可後來看到仲任的種種行為,越來越沒有人性,時常規勸,仲任卻根本不听。張司馬念在他是妻子兄長的獨子,一直把他的事放在心上,無奈仲任性情乖張,不是幾句好話就能勸得動的,也只能作罷。後來張司馬去世,再也沒人能勸得了仲任,他便更加肆意妄為,就這樣過了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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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天,家中奴僕莫賀咄突然病逝。屈突仲任少了得力幫手,無奈之下,只好請來一位曾在他幼年時哺乳過他的老婦人,幫忙照看堂屋,自己則繼續獨自操持生計。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一天晚上,仲任正在堂屋里吃牛肉,突然,兩個身著青衣的人闖了進來,不由分說便用繩子將他套住,拉著就要走。
仲任平日里自恃力氣大,本想掙扎反抗,可不知為何,此刻渾身綿軟,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只能任由他們拖拽著前行。正所謂︰“有指爪劈開地面,會騰雲飛上青霄。若無入地升天術,自下災殃怎地消?”
仲任一邊被拉著走,一邊焦急地詢問青衣人︰“你們要帶我去哪里?”青衣人冷冷回應︰“你家的奴僕將你告了,必須去對質。”仲任滿心疑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隨著青衣人,仲任來到一座氣勢恢宏的大院。大院里有十幾間廳堂,六個判官各自掌管兩間。仲任要對質的地方在最西邊的兩間,此時判官還未到,青衣人便讓他在堂下等候。過了一會兒,判官來了。仲任定楮一看,不禁驚呼︰“阿呀!怎麼在這里遇見你?”
原來,這位判官竟是他的姑夫——鄆州司馬張安。張安見到仲任也十分吃驚,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隨後將他引上台階,嚴肅地說道︰“你這次來情況不妙,雖然你的陽壽未盡,但此番前來是為了對質。你在陽間作惡多端,殺害的生命不計其數,結下了無數冤仇。如今突然到了這里,可有什麼辦法能救你?”
仲任這才意識到自己身處陰府,回想起平日的所作所為,心中不禁涌起一陣恐懼,趕忙跪地叩頭︰“小佷生前不听勸告,不信有陰間地府,肆意妄為。如今到了這里,還望姑夫看在親戚情分上,救救我!”張判官說︰“先別慌,我和其他判官商量商量。”
張判官轉身對其他判官說道︰“我有個妻佷屈突仲任,犯下無數罪行,如今被召來與奴僕莫賀咄對質。他陽壽未盡,若放他回去,等壽終正寢再來,可好?只是他既然已經來了,只怕那些被他殺害的冤魂不肯輕易放過他。看在我的面子上,能否想個辦法,放他生還?”
眾判官思索片刻後說︰“除非找來明法者一同商議。”張判官隨即命鬼卒傳喚明法者。只見一位身著碧衣的人前來拜見,張判官問道︰“有沒有辦法能讓一個陽壽未盡的罪人離開這里?”明法者詢問具體情況,張判官便將仲任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明法者听罷搖頭道︰“仲任此番是為了與莫賀咄對質而來,雖然陽壽未盡,但他結下的冤仇太多。一旦那些冤魂見到他,定會蜂擁而至,不由分說將他吞噬。這些都是他應該償還的命債,冥府也無法阻攔,恐怕很難有生還的可能。”
張判官急切地說︰“仲任是我的親戚,而且命不該絕,所以才想救他。如果他壽數已盡,自作自受,我自然不會管。你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化解這場劫難?”明法者沉思良久,緩緩說道︰“只有一個辦法,但也得看那些被殺的冤家肯不肯答應。若不肯,那就沒辦法了。”
張判官連忙追問︰“什麼辦法?”明法者解釋道︰“這些被仲任殺害的生靈,他必須償還性命,它們才能去投胎轉世。如今將它們召來,要哄騙它們說︰‘屈突仲任為了與莫賀咄對質,已經來到這里。你們將他吞噬後,便可去投胎。但你們的業報未盡,還會托生為畜生,做牛的還是牛,做馬的還是馬。即便仲任轉世為人,依然會吃你們,這樣你們的業報就永無止境。現在查明仲任陽壽未盡,必須讓他先回去,為你們積累福報,助你們擺脫畜生道,轉世為人,不再被人殺害,這不是很好嗎?’這些畜生听到能轉世為人,肯定會欣然答應,然後讓仲任償還一些小的夙債,就可以放他走了。要是它們不答應,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張判官覺得此計可行,便讓明法者依計行事。明法者先將仲任鎖在廳事前的房間里,然後把仲任所殺害的生靈召喚到判官庭中。庭院足有上百畝大,那些被殺害的牛馬、雞鵝、怪獸、奇禽等生靈,听到召喚紛紛趕來,瞬間將庭院擠得滿滿當當。只見它們或成群結隊,或張牙舞爪,或鼓翼鳴叫,整個庭院充滿了憤怒與怨恨,完全不是人間的祥和景象。
這些被害的眾生,包括牛馬驢騾、豬羊獐鹿、雉兔,甚至刺蝟、飛鳥等,數不勝數,足有數萬頭。它們齊聲化作人聲問道︰“召我們來做什麼?”判官大聲說道︰“屈突仲任已經到了。”話音剛落,這些生靈頓時咆哮起來,怒喊道︰“逆賊,還我命來!還我命來!”它們憤怒之下,身體竟比平時大了一倍,豬羊變得和馬牛一般大,馬牛則如同犀象般巨大,只等仲任出現,便要將他吞噬。
判官趕忙讓明法者按照之前商量的話,向這些生靈曉諭一番。這些生靈听說仲任能為它們追福,助它們轉世為人,情緒漸漸平復,身形也恢復了原樣。判官讓它們先退下,它們便依言退出了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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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法者這才從房間里放出仲任,對判官說︰“現在得讓他償還一些小債。”話音剛落,兩名獄卒便拿著一個皮袋和兩根秘木走了過來。明法者將仲任裝進皮袋,獄卒用秘木擠壓皮袋。仲任在袋中痛苦不堪,鮮血不斷從身上流出,順著袋孔滴落,如同澆花的噴筒一般。
獄卒拿走秘木,提著皮袋在庭院中來回走動,鮮血灑了一地。不一會兒,庭院里的血就有三尺深。隨後,他們將仲任連袋扔回房間,又牢牢鎖住。接著,判官再次召來那些生靈,說道︰“已經取出仲任的生血,你們可以來吃了。”
那些生靈又憤怒起來,身形再次長大數倍,罵道︰“逆賊,你殺我身,如今吃你血!”它們爭先恐後地涌上前,飛的飛,跑的跑,一邊吃一邊罵,只听得庭院里一片嘈雜聲。短短時間,三尺深的血便被吃得一干二淨,可它們似乎還不滿足,繼續舔舐著地上的血跡,直到地面重新露出來,才停止進食。
明法者等它們吃完,說道︰“你們已經償還了一些債。莫賀咄陽壽已盡,任由你們處置。現在放屈突仲任回家,為你們追福,助你們轉世為人。”這些生靈听後十分歡喜,各自恢復原形散去。
判官這才將仲任從皮袋中放出,仲任站起身來,只覺得渾身疼痛難忍。張判官對他說︰“冤報暫時化解,你可以回陽間了。既然已經見識了報應,回去後一定要盡力修福積德。”仲任感激地說︰“多虧姑夫全力相助,才讓我擺脫劫難。如果能回陽間,我一定痛改前非,不再造惡業。但我之前的罪孽太重,不知怎樣修福才能消除?”
判官嚴肅地說︰“你的罪業太深重,普通的善舉無法抵消,除非刺血抄寫所有佛經,這樣或許能消盡罪孽。否則,下次再來,就沒人能救你了。”仲任連連稱謝,銘記在心。張判官又叮囑道︰“你回去後,還要告訴世間之人,讓他們知曉報應之事。若有人因此悔悟,也算是你的功德。”說完,便讓兩個青衣人送仲任回去,還再三叮囑︰“路上若看到什麼,千萬不要心生貪念,不然定會吃虧。”又對青衣人說︰“一定要好好護送他到家,他還有很多業障,怕路上再生變故。”青衣人恭敬答道︰“大人放心,我們一定小心。”
仲任便跟著青衣人踏上歸途。走了幾里路,前方出現一處熱鬧的地方,看起來就像陽間的酒店。只見那里茅舍竹籬環繞,酒香四溢,酒簾隨風飄動。屋內人們吹拉彈唱,猜拳行令,熱鬧非凡,桌上擺滿了肥肉鮮魚、壯雞大鴨。
仲任本就又饑又渴,看到這番景象,頓時饞得口水直流。他完全忘記了姑夫的告誡,竟想進去大吃一頓,還拉著兩個青衣人一同前往。青衣人連忙阻攔︰“不能進去,一旦進去,定會後悔。”可仲任哪里肯听,青衣人無奈,只好說︰“你要進去就去吧,我們在這里等你。”
仲任大踏步走進所謂的“酒店”,隨意找了個座位坐下。店小二很快擺上酒菜,仲任定楮一看,驚得差點跳起來︰只見一碗裝著死人的眼楮,另一碗盛著糞坑里的大蛆。他這才明白此處絕非善地,急忙起身準備離開。
這時,店小二端來一碗酒,說道︰“吃了酒再走。”仲任沒多想,伸手接過,拿到鼻前一聞,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原來這是一碗腐尸肉。他正想放下不吃,突然,灶下沖出一個牛頭鬼,手持鋼叉,惡狠狠地喊道︰“還不快吃!”店小二趁機強行灌酒,仲任無奈,只能忍著惡臭將腐肉咽下,隨後拼命往外跑。
牛頭鬼又領著一群奇形怪狀的鬼怪追了上來,叫嚷著︰“別讓他跑了!”仲任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這時,兩個青衣人出現在原處,迅速上前護住他,大聲喝道︰“這是判院放回去的人,不得無禮!”說罷,攙扶著仲任快步離開。後面的鬼怪听了青衣人的話,這才漸漸散去。
青衣人埋怨道︰“叫你別進去,你偏不听,這下遭罪了吧。當初判院是怎麼囑咐的?差點以為我們辦事不力。”仲任疑惑地問︰“我看那就是普通酒店,怎麼里面是那種可怕的樣子?”青衣人解釋道︰“這都是你身上的業障,才會看到這樣的幻象。”仲任追問︰“怎麼說是我的業障?”青衣人說︰“你吃下這一碗腐肉,還抵不上你生前吃醉鱉、醉驢所欠下的債呢。”
仲任听後懊悔不已,跟著青衣人繼續前行。一路上,四周霧氣彌漫,他辨不清方向,只覺身子飄飄忽忽,如同在雲霧中穿行。過了一會兒,眼前突然明亮起來,他仿佛回到了陽間,仔細一看,竟然真的是溫縣。
仲任跟著青衣人走進自家莊上的草堂,只見自己的身體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幼年時的乳婆坐在一旁守著。青衣人將仲任的魂魄往他身體上一推,仲任頓時甦醒過來,再看時,青衣人已不見蹤影。乳婆驚喜地叫道︰“官人醒了!可把我急壞了!”仲任問︰“我死了多久?”乳婆說︰“官人剛才正吃著東西,突然就沒了氣息,到現在已經一晝夜了。因為你心口還有點溫熱,所以我沒敢挪動,謝天謝地,你終于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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