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慧機敏是與生俱來的天賦,而看似糊涂愚笨的人,內心未必真的混沌。人們常常因為目光短淺而心生嫉妒,一句無心的玩笑話,也可能引發激烈的矛盾沖突。人心比九曲黃河還要險惡,表里不一的人,即便披著堅不可摧的鎧甲,也讓人厭惡。古往今來,多少人因沉迷酒色而家破國亡,又何曾見過有人因飽讀詩書而墮落沉淪?
這首詩,說的正是為人處世的艱難。只因世道艱難,人心難測,正道遙遠,人情更是復雜多變。世人熙熙攘攘,皆為利來;茫茫眾生,往往因貪圖利益而招來災禍。想要保全自身和家庭,更是需要小心謹慎,反復權衡。所以古人說︰“皺眉有皺眉的緣由,微笑有微笑的道理。一顰一笑之間,都要格外謹慎。”接下來要講的這個故事,說的是一位官員,只因酒後一句玩笑話,最終落得家破人亡,還牽連了好幾條性命。在此之前,先講一個類似的故事作為引子。
話說宋朝時期,有一位年輕的舉子,姓魏名鵬舉,字沖霄,年僅十八歲。他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妻子,婚後不到一個月,恰逢科舉考試拉開帷幕。魏生告別妻子,收拾行囊,前往京城應試。臨別時,妻子叮囑道︰“無論能否考中,都要早點回來,別拋下我這恩愛夫妻。”魏生自信地回答︰“求取功名是我的志向和前程,賢妻不必擔憂。”
離別後,魏生踏上進京之路,憑借出色的才華,果然一舉成名,考中一甲第二名,獲榜眼及第。在京城,他風光無限,免不了寫了一封家書,派人接妻子進京團聚。信中先是問候了家中情況,講述了自己高中的喜訊,隨後又寫下一行字︰“我在京中早晚無人照料,已經納了一個小妾,專門等候夫人到來,一同享受榮華富貴。”
家人接過書信,一路回到家中,向夫人道賀,並呈上家書。夫人拆開一看,得知信中內容,便對家人說︰“官人真是負心!剛一得官,就娶了二房。”家人趕忙解釋︰“小人在京中,從未听說有這回事,想來是官人開玩笑的話。夫人到了京城,自然就清楚了,不必為此憂慮。”夫人說︰“既然如此,那我就暫且信你。”
因一時沒有合適的船只,夫人一邊收拾行裝,一邊尋找可靠的人,先寄一封平安家書到京城。寄信人到了京城,找到新科魏榜眼的住所,遞上家書,吃過酒飯便回去了。
再說魏生接到家書,拆開一看,信中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只寫道︰“你在京中娶了一個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個小老公,早晚一同前往京師。”魏生看了,也只當是夫人的玩笑話,並未放在心上。還沒來得及收好,外面就通報有一位同年來訪。
京城的住所不比家中寬敞,來人又是關系親密的同年,而且知道魏生家中沒有家眷。那人徑直走進內室坐下,與魏生敘了些近況。魏生起身去廁所,同年偶然翻看桌上的書信,看到這封家書,覺得十分有趣,便故意大聲朗讀起來。魏生來不及阻攔,頓時滿臉通紅,解釋道︰“這是沒道理的話,是我先和她開玩笑,她才這般取笑我的。”同年哈哈大笑︰“這種事可開不得玩笑!”說罷便告辭離去。
這位同年也是個年輕人,喜歡談論趣事,他將這封家書的內容,很快傳遍了京城。一些嫉妒魏生年少高中的人,把這件事當作小道消息,上奏朝廷,參了魏生一本,說他年少不檢點,不適合擔任重要官職。于是,魏生被貶到外地任職。他懊悔不已,卻也無可奈何。此後,他的仕途坎坷不順,原本一片光明的前程,就這樣白白斷送了。
這就是一句玩笑話,毀掉了一個大好官職的故事。如今再講一位官員,同樣因為酒後一句玩笑話,不僅斷送了自己的性命,還連累了兩三個人,讓他們無辜蒙冤喪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有詩為證︰“世路崎嶇實可哀,傍人笑口等閑開。白雲本是無心物,又被狂風引出來。”
話說南宋時期,都城臨安繁華富庶,絲毫不亞于從前的汴京。在城中箭橋左側,住著一位官員,姓劉名貴,字君薦。他家祖上原本家境殷實,但到了劉君薦這一代,卻時運不濟。他早年讀書求學,後來發覺難以考取功名,便改行做生意。這就像半路出家,他在生意場上本就不擅長,又接連虧本,家底漸漸敗落。
後來,他家從寬敞的大房子搬到了狹小的租賃房,只租了兩三間屋子,與妻子王氏一同居住。王氏年輕貌美,夫妻二人十分恩愛。因膝下無子,劉君薦又娶了一個小妾陳氏,是賣糕人陳老漢的女兒,家中人都稱她為二姐。這也是在他家還不算太窮困的時候,才有的安排。家中至親三人,沒有其他閑雜人等。
劉君薦為人十分和善,深受鄉里鄉親的喜愛,大家都尊稱他為劉官人。鄰里們常安慰他︰“你只是一時運氣不好,才如此落魄,再過些時日,肯定會有轉運的時候。”話雖這麼說,可他的生活卻始終沒有好轉,只能在家中煩悶,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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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劉君薦正閑坐在家中,岳父家的老王——年近七十歲——前來對他說︰“我家老員外過生日,特地讓我來接官人娘子回去一趟。”劉君薦這才恍然︰“我整日愁悶度日,連岳父的壽誕都忘了。”于是,他和妻子王氏收拾好隨身衣物,打成包裹,交給老王背著,又叮囑二姐︰“你在家看守,今天太晚了,我們回不來,明天晚上順路回家。”說完,便和妻子跟著老王走了。
他們離城二十多里,來到岳父王員外家,相互問候寒暄。當天家中賓客眾多,岳父和女婿也不好過多訴說家中的窮困。等到賓客散去,他們便在客房中休息。
第二天一早,岳父前來與女婿交談,語重心長地說︰“女婿啊,你不能總是這樣,坐吃山空可不行。人的花銷就像深不見底的大海,時間過得又快如飛梭。你得想個長久之計。我女兒嫁給你,一輩子就指望能衣食無憂,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
劉君薦嘆了口氣︰“岳父說得對,可俗話說‘上山擒老虎易,開口告人難’。如今這世道,又有誰能像您這樣體恤我呢?我也只能守著這份窮困,要是去求人幫忙,也是白費力氣。”
岳父說︰“這也難怪你這麼說。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今天資助你一些本錢,你去開個柴米店,賺些利息維持生活,怎麼樣?”劉君薦連忙說︰“承蒙岳父關照,這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當天吃過午飯,岳父拿出十五貫錢,交給劉君薦︰“女婿,你先拿這些錢去,把店面收拾好。等店鋪開張那天,我再給你十貫錢。你妻子先留在我這兒住幾天,等店鋪開起來,我親自把女兒送回去,再給你慶賀開張,你覺得如何?”
劉君薦感激不盡,千恩萬謝後,背著錢往家走。回到城中時,天色已晚,正巧遇見一位相識之人,兩人順路經過對方家門口。這人也有做生意的打算,劉君薦便與他商量開店之事,兩人一拍即合。
劉君薦敲門,屋內有人應聲,出來作揖問道︰“老兄來訪,有何指教?”劉君薦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那人說︰“我在家閑著無事,老兄若用得著我,盡管開口。”劉君薦說︰“那太好了。”
兩人便開始商議生意上的事情,那人還留劉君薦在家中,拿出現成的酒菜,兩人喝了幾杯。劉君薦酒量不好,幾杯酒下肚,便有些頭暈目眩,起身告辭︰“今日打擾了,明天一早還請老兄到我家,咱們再詳細商議生意的事。”那人將劉君薦送到路口,才轉身回家。
可惜,沒有人能預知未來,若是有人能攔住劉君薦,或許他就不會遭遇後來的災禍。只可惜,這一切都無法改變,劉君薦最終的結局,比《五代史》中的李存孝、《漢書》中的彭越還要悲慘。
劉君薦背著錢,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回家。等他敲門時,天色已晚,早已點燈。小妾二姐獨自在家,百無聊賴,守到天黑,便關上房門,在燈下打瞌睡。劉君薦敲門,她起初並未听見。敲了好一會兒,二姐才迷迷糊糊回過神,應了一聲“來了”,急忙起身開門。
劉君薦進了屋,來到房中。二姐接過他手中的錢放在桌上,好奇地問︰“官人,這錢是從哪兒弄來的?打算做什麼用?”劉君薦一來酒意上頭,二來怪她開門太慢,便想開玩笑嚇唬嚇唬她,說道︰“說出來,怕你責怪;不說吧,又得讓你知道。只是我實在走投無路,沒辦法,只好把你典賣給一個客人。因為舍不得你,只典了十五貫錢。要是以後我有了出息,就多加點錢把你贖回來。要是還像現在這樣倒霉,那也就只能算了。”
二姐听了,心里直犯嘀咕。要說不信吧,十五貫錢就實實在在堆在眼前;要說信吧,平日里兩人沒鬧過矛盾,大娘子對自己也不錯,丈夫怎麼會突然這麼狠心?她滿心疑惑,又問道︰“就算是這樣,也該通知我爹娘一聲吧。”劉君薦說︰“要是告訴了你爹娘,這事肯定成不了。你明天先到那戶人家去,我慢慢找人跟你爹娘說清楚,他們也不會怪我。”
二姐又問︰“官人今天在哪兒喝的酒?”劉君薦繼續編瞎話︰“就是把你典出去,簽了文書,吃了人家的酒,這才回來的。”二姐再問︰“大姐姐怎麼沒一起回來?”劉君薦道︰“她不忍心看你離開,等你明天走了才來。我也是實在沒辦法,就這麼說定了。”說完,他暗自偷笑,連衣服都沒脫,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二姐卻被這事弄得坐立不安︰“也不知道他把我賣給了什麼人家?我得先去爹娘家里說清楚。就算明天有人來接我,找到我家,也能知道我的下落。”她猶豫了一會兒,把十五貫錢原封不動地堆在劉君薦腳邊,趁他醉得不省人事,輕輕收拾好隨身衣物,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出門後又輕輕把門帶上。
二姐來到左邊相熟的鄰居朱三老兒家,在朱三媽那里借宿了一晚,並說道︰“我丈夫今天無緣無故要把我賣了,我得先去跟爹娘說一聲。麻煩您明天跟他說,既然有了買主,就和我丈夫一起到我爹娘家里,把事情說清楚,也好有個著落。”鄰居朱三老兒說︰“小娘子說得在理,你放心去吧,我會跟劉官人說的。”就這樣,二姐在鄰居家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告辭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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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這邊,劉君薦一覺睡到三更才醒,見桌上的燈還亮著,卻不見二姐的身影。他以為二姐在廚房收拾餐具,便喊她倒茶。喊了幾聲,沒人答應。他想掙扎著起身,無奈酒勁未消,剛坐起來又躺回去睡著了。
誰能想到,偏偏在這時,來了個心懷不軌的人。這人白天賭博輸了錢,正愁沒地方弄錢,便想著晚上出來偷點東西。他正好走到劉君薦家門口,發現門只是虛掩著。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子,竟然沒有一個人察覺。走到床前,借著燈光一看,屋里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他摸到床上,看見一個人朝里睡著,腳後有一堆銅錢,便拿了幾貫。
這一下,驚醒了劉君薦。劉君薦起身喝道︰“你也太不講道理了!這是我從岳父家借來謀生的錢,你偷了去,讓我怎麼活?”那人也不搭話,迎面就是一拳。劉君薦側身躲開,起身和那人扭打起來。那人見劉君薦身手靈活,掙脫後轉身就往房外跑。劉君薦緊追不舍,一直追到廚房,準備喊鄰居起來抓賊。
那人被逼急了,正沒轍時,一眼瞥見手邊明晃晃的劈柴斧頭。情急之下,他抄起斧頭,猛地朝劉君薦臉上砍去。劉君薦應聲倒地,那人又補了一斧,劉君薦徹底沒了氣息。那人惡狠狠地說︰“一不做,二不休,是你自己追上來的,可別怪我!”說完,他又返回房間,拿走剩下的十五貫錢,用床單仔細包裹好,收拾利落,出門後把門帶上,匆匆逃離現場。
第二天一早,鄰居們起來,見劉君薦家大門緊閉,沒有一點動靜,便喊道︰“劉官人,天亮了!”喊了幾聲,里面沒人回應。大家推門進去,發現門都沒鎖,一直走到屋內,才看見劉君薦倒在地上,已經被人劈死了。鄰居們納悶︰“他家大娘子前兩天回娘家了,小娘子怎麼也不見了?”眾人頓時慌亂起來,紛紛議論。
這時,昨晚二姐借宿的鄰居朱三老兒說道︰“小娘子昨晚黃昏時來我家借宿,說劉官人無緣無故要把她賣了,她先去爹娘家里了,還讓我跟劉官人說,要是有了買主,就一起到她爹娘家把事情說清楚。現在,一方面派人去把她追回來,問個明白;另一方面派人去通知大娘子,再商量接下來怎麼辦。”大家都覺得這個主意好。
于是,有人先去王老員外家報喪。老員外和女兒得知消息後,悲痛大哭。老員外對報信的人說︰“昨天還好好地出門,我給他十五貫錢做生意,怎麼就被人殺了呢?”報信的人說︰“老員外、大娘子,是這樣的。昨天劉官人回來時天已經黑了,還喝得醉醺醺的,我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錢,什麼時候回的家。今早大家發現劉官人家門半開著,進去一看,劉官人被人殺了,十五貫錢不見了,小娘子也沒了蹤影。正鬧起來的時候,左鄰朱三老兒說,小娘子昨晚黃昏去他家借宿,說劉官人要把她典給別人,她想先跟爹娘說一聲,在他家住了一晚,今天一早走了。現在大家商量著,一邊來報信,一邊派人去追小娘子。要是半路上沒追上,就到她爹娘家,一定要把她帶回來問清楚。老員外和大娘子,也得去一趟,為劉官人討個公道。”
老員外和大娘子急忙收拾,招待完報信的人,便心急火燎地往城里趕。
再說二姐,清早離開鄰居家後,匆匆趕路。沒走多遠,才一兩里路,就腳疼得走不動了,只好坐在路邊休息。這時,一個年輕人走了過來。他頭戴萬字頭巾,身穿寬松長衫,背上背著一個搭膊,里面裝著銅錢,腳上穿著干淨的絲鞋和襪子。
年輕人走到二姐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二姐雖說不是傾國傾城,但也眉清目秀,面容嬌俏,眼神靈動,十分惹人注目。年輕人放下搭膊,上前恭敬地作揖︰“小娘子一個人趕路,這是要去哪兒?”二姐還了個禮,說︰“奴家要去爹娘家里,實在走不動了,在這兒歇歇腳。”她又問︰“哥哥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年輕人雙手抱拳,規規矩矩地回答︰“小人是村里人,進城賣了絲帳,換了些錢,正要去褚家堂那邊。”二姐听了,連忙說道︰“小哥哥,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附近,要是能麻煩你帶我一程,那就太好了!”年輕人爽快地說︰“這有什麼不行的!既然如此,小人願意陪著小娘子一起走。”
二姐和後生崔寧並肩走著,還沒走出兩三里路,就見後面兩個人拼命狂奔,腳步快得幾乎不沾地,一邊跑一邊喊︰“前面的小娘子慢些走,有話要跟你說!”二姐和崔寧見這陣仗蹊蹺,立刻停下腳步。
兩個追趕的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跟前,見到二姐和崔寧,二話不說,一人拽住一個,大聲喝道︰“你們干的好事!這是要往哪兒逃?”二姐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原來是兩位鄰居,其中一個就是昨晚借宿的朱三老兒。
二姐連忙解釋︰“昨晚我就跟公公您說過,丈夫無緣無故要把我賣了,我只是想去跟爹娘說清楚。您今天追上來,到底是為了什麼?”朱三老兒板著臉說︰“我不管你那些閑事,你家里出了人命案,必須回去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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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急得直搖頭︰“丈夫賣我的錢昨晚就拿回家了,能有什麼殺人的事?我就是不回去!”朱三老兒不耐煩道︰“你別耍性子!你要是不回去,我就喊人了,就說這里有殺人凶手,到時候連累的可不只是你,我們這片兒都不得安寧!”
崔寧見勢頭不對,趕忙對二姐說︰“既然這樣,小娘子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兩個追趕的鄰居卻齊聲喊道︰“你要是不在這兒也就罷了,現在你和小娘子同行同路,說什麼也不能放你走!”
崔寧委屈地辯解︰“這太莫名其妙了!我半路上偶遇小娘子,不過是順路結伴走一程,跟你們說的事能有什麼關系,憑什麼非要拉我回去?”朱三老兒冷哼一聲︰“他家出了人命案,要是放你走了,這無頭官司誰來打?”
周圍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紛紛附和︰“後生,你要是沒做虧心事,去一趟又何妨?”追趕的鄰居也步步緊逼︰“你要是不敢去,肯定心里有鬼,今天這事沒完!”
無奈之下,四個人只能相互拉扯著往回走。
回到劉君薦家門口,現場亂成一團。二姐擠進去一看,只見劉君薦倒在地上,被斧頭劈死,床上那十五貫錢也不翼而飛。她嚇得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崔寧也慌了神,叫苦不迭︰“我怎麼這麼倒霉!好端端跟小娘子走了一段路,就成了牽連犯。”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正鬧得不可開交時,王老員外和女兒跌跌撞撞地趕了回來。看到女婿的尸體,兩人痛哭一場。王老員外立刻質問二姐︰“你為什麼殺了丈夫,還搶了十五貫錢逃走?現在人贓俱獲,還有什麼可說的?”
二姐哭著解釋︰“十五貫錢確實有,但丈夫昨晚回來,說走投無路,把我典給了別人,這錢就是典身錢。他還說不讓我告訴爹娘,今天就要我去對方家里。我心里害怕,又不知道要被賣到什麼人家,就趁他睡著,把錢放在他腳邊,然後去朱三老家借宿,今早打算去跟爹娘說清楚。臨走前,我還拜托朱三老轉告丈夫,讓他帶著買主去我爹娘家交割,可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被殺啊!”
大娘子卻冷笑著反駁︰“別狡辯了!我爹昨天明明把十五貫錢給了我丈夫做生意,他怎麼可能騙你說是典身錢?肯定是你獨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嫌棄家里窮,看到這麼多錢,就起了歹心,殺了人還劫了錢。你故意去鄰居家借宿,就是和奸夫商量好一起逃跑!現在你跟這個男人一起走,還有什麼好抵賴的?”
眾人紛紛點頭︰“大娘子說得在理!”又轉頭質問崔寧︰“後生,你為什麼和小娘子合謀殺死她丈夫?是不是提前約好在偏僻處踫頭,一起私奔?快從實招來!”
崔寧急得滿臉通紅︰“我姓崔名寧,和這位娘子之前根本不認識!昨晚我進城賣絲賺了幾貫錢,路上踫到小娘子,只是隨口問了句她要去哪兒。她說順路,我們才結伴同行,真的不知道前後發生了什麼事!”
可眾人根本不听他解釋,直接翻查他的搭膊,結果里面正好是十五貫錢,不多不少。眾人頓時嘩然︰“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們殺了人,搶了錢財,還拐帶婦女,想逃去別處,卻連累我們這些鄰居跟著吃官司!”
大娘子一把揪住二姐,王老員外也拽住崔寧,四鄰們都自願當證人,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涌進臨安府衙門。
府尹听說出了人命案,立刻升堂審案,讓所有人按順序陳述事情經過。王老員外第一個上前,哭訴道︰“大人明鑒,小人是本地村民,年近六十,只有一個女兒。前些年,女兒嫁給城中的劉貴為妻,後來因為沒孩子,又納了陳氏為妾,就是二姐。一家三口平時相處和睦,從沒紅過臉。前天是我生日,接女兒女婿回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我看女婿沒個正經營生,就給了他十五貫錢做生意。當時二姐留在家里看守。沒想到昨晚女婿回家後,不知怎麼就被人用斧頭砍死了。二姐還和一個叫崔寧的後生一起逃跑,被我們追了回來。求大人為我女婿做主,查明真相!”
府尹听完,又把二姐叫上前︰“你為什麼和奸夫合謀殺死親夫,搶了錢還一起逃跑?快從實招來!”二姐哭著喊冤︰“大人,我雖然是妾室,但丈夫和大娘子一直對我很好,我怎麼會起這樣的歹心?昨晚丈夫喝醉了酒,帶著十五貫錢回家,說因為養不起我,把我典給別人了。我又氣又怕,也沒敢告訴爹娘,就想著先去報信,所以連夜出門借宿。今早剛走半路,就被鄰居抓了回來,我真的不知道丈夫為什麼會被殺啊!”
府尹一拍驚堂木,怒斥道︰“一派胡言!這十五貫錢分明是你公公給女婿的本錢,你卻說是典身錢,根本是胡編亂造!而且你一個婦道人家,深夜獨自出門,肯定是早就計劃好的脫身之計!這事兒絕不是你一個人能干成的,快老實交代,你的奸夫是誰!”
二姐還想辯解,幾位鄰居卻一齊跪下,齊聲說道︰“大人英明!小娘子昨晚確實在左鄰家借宿,今早獨自離開。我們發現她丈夫被殺後,立刻去追趕,在半路看到她和這個後生一起走,怎麼勸都不回來。我們把人帶回來後,又派人通知了大娘子和王老員外。王老員外說給了女婿十五貫錢做生意,現在錢不見了,而這個後生身上正好有十五貫錢。這不是他們合謀作案,又是什麼?證據確鑿,他們根本抵賴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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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尹听眾人說得頭頭是道,便把崔寧喚到跟前,厲聲斥責︰“在天子腳下,豈容你如此胡作非為!你是如何勾引別人家小妾,劫走十五貫錢,還殺害她親夫的?今日又打算逃往何處?速速從實招來!”
崔寧嚇得渾身發抖,急忙辯解︰“小人姓崔名寧,是鄉下人。昨天進城賣絲,才得了這十五貫錢。今早只是在路上偶然遇見這位小娘子,根本不知道她姓甚名誰,更不清楚她家發生了人命案!”
府尹勃然大怒,拍案喝道︰“一派胡言!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他家剛丟了十五貫錢,你賣絲所得正巧也是十五貫,這分明是狡辯!再說了,‘他妻莫愛,他馬莫騎’,你若和這婦人毫無瓜葛,為何要與她同行?你這冥頑不靈的家伙,不打你如何肯招!”
話音未落,衙役們一擁而上,對崔寧和二姐嚴刑拷打,直打得二人死去活來。王老員外、大娘子和一眾鄰居在旁,一口咬定二人就是凶手。府尹也急于了結此案,草草審訊一番。可憐崔寧和二姐受刑不過,只能含冤屈招,被迫承認是見財起意,殺死劉君薦,劫走十五貫錢,與奸夫一同逃跑。左鄰右舍紛紛畫押作證,二人被戴上沉重的枷鎖,投入死囚牢。那十五貫錢雖名義上歸還王家,實則都成了衙門上下的“打點費”,還遠遠不夠。
府尹將案件整理成文書上奏朝廷,經刑部復核後,聖旨下達︰“崔寧勾引他人妻子,謀財害命,按律斬首;陳氏勾結奸夫,殺害親夫,罪大惡極,處以凌遲。”宣判當日,兩人被帶出大牢,當堂被判斬刑和剮刑,押赴刑場示眾。他們縱有千言萬語,也無法洗刷冤屈,只能默默承受這飛來橫禍,正所謂“啞子謾嘗黃蘗味,難將苦口對人言”。
明眼人不難看出,若真是二姐與崔寧謀財害命,他們定會連夜出逃,又怎會先去鄰居家借宿,第二天還光明正大地去娘家?這樁冤案本可細細推敲,無奈問官糊涂,只求草草結案。要知道,嚴刑逼供之下,什麼樣的“供詞”都能得到。為官者若草率斷案、濫用刑罰,不僅會制造冤假錯案,冥冥之中也會為自己和子孫種下惡果。那崔寧和二姐的冤魂,又怎會輕易放過這些草菅人命的人?所以說,做官一定要公正嚴明,畢竟人死不能復生,斷案也無法重來,實在令人嘆息!
且說劉大娘子回到家中,設了靈位,守孝度日。父親王老員外勸她改嫁,大娘子堅持道︰“別說守孝三年,至少也要等小祥守孝滿一周年)之後。”父親只好應允。時光飛逝,大娘子在家省吃儉用,轉眼間將近一年。父親見她實在辛苦,便派老王去接她回家,說︰“讓大娘子收拾一下,回來給劉官人做完周年祭,就改嫁吧。”大娘子無奈之下,覺得父親說得在理,便收拾好行李,讓老王背著,與鄰居們道別後踏上歸途。
出城時正值秋天,突然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大娘子和老王只好躲進路邊的一片樹林,卻不慎迷了路。剛走進林子深處,就听見背後傳來一聲大喝︰“我乃靜山大王在此!行人止步,留下買路錢!”兩人嚇得魂飛魄散,只見一個頭戴干紅凹面巾、身穿舊戰袍、腰間系著紅絹搭膊的男子,手持樸刀跳了出來。
老王不知深淺,喊道︰“你這攔路搶劫的毛賊,我可認得你!今天拼了這條老命,跟你拼了!”說罷一頭撞過去,卻被對方輕松躲開。老王用力過猛,摔倒在地。那男子惱羞成怒︰“你這老家伙,敢這麼無禮!”抬手就是幾刀,老王頓時血流滿地,沒了氣息。
大娘子見對方凶猛,自知難以脫身,急中生智,拍手喊道︰“殺得好!”男子一愣,瞪大眼楮喝道︰“這是你什麼人?”大娘子強裝鎮定,假意說道︰“奴家不幸喪夫,卻被媒人哄騙,嫁給了這個只會吃飯的老兒。今日多虧大王除了這一害!”男子見大娘子不僅不反抗,還如此順從,又生得頗有姿色,便問道︰“你願意跟我做壓寨夫人嗎?”大娘子心中盤算,眼下別無他法,只好應道︰“情願服侍大王。”
男子轉怒為喜,收起刀杖,將老王的尸體拋入山澗,帶著大娘子來到一處莊院。他撿起幾塊土塊拋向屋頂,屋內立刻有人出來開門。進了草堂,男子吩咐殺羊備酒,當晚便與大娘子成了親。二人相處倒也融洽,正所謂“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沒想到自娶了大娘子後,不到半年時間,男子接連做成幾筆大買賣,家境日益富足。大娘子頗有見識,時常勸他︰“自古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如今我們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何必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不如改邪歸正,做點小生意,安穩度日。”
在大娘子的日夜勸說下,男子終于回心轉意,金盆洗手,在城里租了間屋子,開起雜貨店。閑暇時,他還會去寺院燒香拜佛、吃齋念經。
一天,男子在家中閑聊時,突然對大娘子說︰“我雖然出身綠林,但也知道冤有頭債有主。以前靠嚇唬人、搶東西過日子,自從有了你,生意順風順水,如今也改了行。閑下來回想往事,我曾枉殺兩人,還冤枉了兩人,心里一直過意不去,想著做些功德超度他們。這事一直沒跟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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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子好奇問道︰“怎麼叫枉殺兩人?”男子嘆了口氣︰“一個是你前夫。那天在林子里,他沖過來撞我,我一時失手殺了他。他本是個老人,與我無冤無仇,如今我還娶了他妻子,他死得實在不甘心。”大娘子淡淡道︰“若不是如此,我又怎會與你相守?往事就別提了。”她又問︰“那另一個人是誰?”
男子神色凝重,緩緩說道︰“說起這個人,更是天理難容,還連累了兩條無辜的性命。一年前,我賭博輸光了錢,夜里去偷東西。走到一戶人家,發現門沒閂,進去後屋里沒人。摸到床邊,見一人喝醉睡著,腳後有一堆銅錢,我就拿了幾貫。正要離開時,那人醒了,喊道︰‘這是我岳父給的本錢,你偷了去,一家人都得餓死!’他起身追出門要喊人。我怕事情敗露,剛好腳邊有把斧頭,一時沖動,兩斧就把他劈倒了,還拿走了屋里十五貫錢。後來听說,他的小妾和一個叫崔寧的後生,被當成凶手判了死刑。我做了一輩子強盜,唯獨這兩樁人命,讓我良心不安。早晚得做場法事超度他們,也算是贖罪了。”
大娘子听完這番話,心里叫苦不迭,暗自思忖︰“原來我的丈夫是被這個強盜所殺,還連累二姐和崔寧這兩個無辜之人慘遭冤殺。仔細想來,都怪我當初咬定他們是凶手,讓他們償命,估計他們在陰間也不會輕易放過我。”
雖然內心驚惶悔恨,但她表面上依然強顏歡笑,沒有露出絲毫異樣。第二天,她瞅準機會,徑直跑到臨安府衙門前,大聲喊起冤來。
此時,臨安府剛換了一位新府尹,到任才半個月。這天他正在升堂問案,衙役們便將這個喊冤的婦人帶了進來。劉大娘子走到台階下,放聲痛哭。哭罷,她將靜山大王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他如何殺害了我的丈夫劉貴,當時的問官又如何不肯仔細查明真相,只是含糊結案,致使二姐和崔寧蒙冤受死。後來,他又怎樣殺了老王,強逼我嫁給他。如今蒼天有眼,這些事都是他親口承認的。懇請大人明察秋毫,為死者昭雪冤屈!”說完,她又忍不住悲泣起來。
新任府尹見她言辭懇切、情真意切,頓生憐憫之心,立刻派人去捉拿靜山大王。人犯到案後,經過一番審訊拷打,他的供詞與大娘子所說分毫不差。府尹當即判定靜山大王死罪,並將案件奏報朝廷。六十日限期一到,聖旨下達︰“經查,靜山大王謀財害命,連累無辜。依照律法,殺害一家並非死罪的三人,罪加一等,立即處斬。原問案官員斷案失當,革職為民。崔寧和陳氏枉死,令人痛惜,官府需尋訪其家人,酌情予以撫恤。王氏被強徒威逼成親,又能為夫伸冤,將罪犯家產充公一半,另一半賜予王氏,供其終身生活所用。”
判決下達後,劉大娘子來到法場,親眼看著靜山大王被處決。隨後,她帶著凶手的首級,來到亡夫劉貴、二姐和崔寧的靈前祭奠,痛哭失聲。此後,她將所得的一半家產捐給尼姑庵,自己則每日誦經念佛,為逝者超度亡魂,就這樣度過余生,直至終老。
正所謂善惡終有報,只因一句戲言,最終釀下大禍。這個故事告誡世人,說話一定要誠實可信,要知道,禍從口出,言語不當往往會招來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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