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長空被彤雲籠罩,祥雲緩緩飄動,將光芒灑遍屋舍樓閣。雪粒尚未如柳絮般漫天飛舞,卻已催開了幾枝梅花。雪花簌簌入簾,帶著清冷韻律;輕落水面,悄無聲息。昨夜,雪絮攀附在古松枝頭,到清晨,凜冽北風呼嘯,也未能將其吹落。
這八句詩描繪的是雪的景致。雪有三樣相似之物︰像鹽,像柳絮,像梨花。雪為何似鹽?謝靈運曾有詩詠雪︰“撒鹽空中差可擬。”甦東坡在《江神子》一詞中寫道︰黃昏時分細雨綿綿,清晨推開簾,只見檐上已覆滿如玉般的白雪。江面遼闊,天空低垂,連酒旗都隱沒不見。我獨自閑坐吟詩,有誰相伴?只能呵著凍僵的手,撫弄著衰老的胡須。地方長官設宴留客,眾人醉意朦朧,那如水晶般的鹽,究竟為誰而甜?我手捧梅花,向東遙望,思念著陶淵明。雪似古人,人亦似雪,雖惹人憐愛,卻也有人嫌棄。
雪又為何似柳絮?謝道韞曾詠雪︰“未若柳絮因風起。”黃魯直在《踏莎行》中描繪︰雪花堆積如瓊花,鋪展似柳絮,清晨已淹沒行人道路。天空中彤雲仍未消散,雪花隨風飄舞。我對著美景舉杯飲酒,迎風構思詩句,回頭卻笑而不語。為何整日未能吟成詩句?只因前山還有青翠之色。
雪又如何似梨花?李易安夫人曾道︰“行人舞袖拂梨花。”晁叔用在《臨江仙》中寫︰萬里天空彤雲密布,雪花紛飛,潔白之色交織。雪花如柳絮般飄落泥沙之中。我從前面的村莊歸去,舞動的衣袖掠過如雪花般的梨花。此時該描繪何處景色?應是那江湖上的小小漁家。我慢慢斟滿美酒,度過這美好時光。身披簑衣,滿懷興致遠行,頭戴斗笠,走過那片溪沙。
雪與這三樣事物相似,且分別由三位神人掌管。是哪三位神人呢?姑射真人、周瓊姬、董雙成。周瓊姬掌管芙蓉城;董雙成掌管貯雪琉璃淨瓶,瓶中盛著幾片雪;每當彤雲密布,姑射真人就用黃金筷子敲出一片雪,人間便降下一尺瑞雪。
有一日,紫府真人設下筵席,邀請姑射真人、董雙成赴宴,三人喝得酩酊大醉。姑射真人拿著金筷子敲擊琉璃淨瓶,本想唱支曲子,卻不小心敲破了瓶子,瓶中雪傾灑而出,當年便降下一場大雪。曾有一首《憶瑤姬》描述此事︰姑射真人在紫府赴宴,董雙成不慎擊破盛雪的瓊苞。如零珠碎玉般的雪花,被蕊宮仙子撒向空中。午夜時分,天地間一片潔白,月光與雪色交相輝映。清晨,積雪壓彎了瑯 竹,幾枝斜垂,宛如玉鞭梢。
姑射真人是掌管雪的正神。此外,還有雪之精,乃是一匹白騾子,它身上抖落一根毛,人間就會降下一丈雪。而掌管這白騾子的神仙是洪崖先生,他用葫蘆裝著白騾子。洪崖先生參加完紫府真人的宴會,酒醉後沒把葫蘆塞緊,白騾子跑了,在番人地界褪去毛發,于是人間又下了一場大雪。
話說有一位官員,因在雪中走失一匹白馬,引出一段神奇的神仙故事,最終全家白日飛升,至今相關古跡仍然留存。
蕭梁武帝普通六年冬十二月,諫議大夫韋恕因勸諫武帝崇信佛教獲罪,被貶到滋生駟馬監擔任判院一職。這位韋官人內心正直,性情剛強,有扭轉局勢的諫言,也有驅逐奸佞、匡扶正道的決心。
韋恕到滋生駟馬監任職,這座監所在真州六合縣境內。蕭梁武帝有一匹白馬,名叫“照殿玉獅子”︰馬蹄如同美玉雕琢,身體好似瓊玉妝成。胸前一片雪白,如粉鋪就;尾巴擺動時,萬縷銀絲飄散。這馬既能馳騁又能負重,可行千里之遙;奔跑時不喘不嘶,能輕松跳過三重寬闊的山澗。它就像狻猊降臨世間,又如白澤來到人間。
這匹白馬,因蕭梁武帝追趕達摩禪師時在長蘆界上走失,被罰到滋生駟馬監,由這里負責牧養。
一天大雪紛飛,早晨起來,押槽向韋諫議稟報︰“出大事了,昨夜槽頭的照殿玉獅子不見了!”韋諫議大驚失色,急忙召集監里所有養馬人,可這該如何是好?這時,一個押槽站出來說︰“這匹馬不難找,只要順著它在雪中留下的腳印,就能知道它的下落。”韋諫議覺得有理,立刻派人跟著押槽,循著馬的腳印尋找。一行人走了數里地,在雪中看到一座花園,只見︰亭台樓閣如用白粉妝點,軒榭回廊似被瓊玉鎖住。兩邊的欄桿斜斜地壓著積雪,一條小路如銀帶般蜿蜒。太湖石上堆滿白雪,仿佛鹽堆成的猛虎深埋其中;松柏樹枝盤曲,好似玉龍高高聳立。小路上枯草被雪覆蓋難以分辨顏色,亭前梅花綻放,只聞陣陣清香。
原來是一座籬笆圍起的園子。押槽對眾人說︰“馬就在這個莊子里。”隨即敲響莊門,一位老者走了出來。押槽拱手行禮︰“打擾了,請問昨夜滋生駟馬監走失一匹白馬,那是梁皇帝騎的御馬,名叫‘照殿玉獅子’。看這腳印,正好跳進了您家籬園內。老人家要是收留了它,諫議會備上酒肉前來致謝。”老人听後說︰“沒關系,馬在我家。大家先坐,我請你們吃點東西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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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坐下後,只見老人走到籬園邊的雪地里,伸手挖出一個甜瓜。這瓜綠葉和根須都還連著,顏色新鮮︰綠葉和根嫩,黃花向頂開。香從辛里得,甜向苦中來。老人拿過一把刀削去瓜皮,打開瓜頂,一股奇異的香氣撲面而來。他請眾人吃了一個瓜,又從雪地里挖出三個瓜,說︰“你們替我給諫議傳個話,就說張公讓送這些瓜來。”
眾人接過甜瓜,老人從籬園後面牽出白馬,交還給押槽。押槽牽好馬,謝過老人,一行人返回滋生駟馬監。見到韋諫議,眾人紛紛說︰“真是怪事!大雪天怎麼種得出這甜瓜?”韋諫議立刻請出夫人和十八歲的女兒,切開甜瓜,全家老小都嘗了嘗。夫人說︰“這位老人家幫我們找回馬,還送瓜來,實在過意不去,該怎麼感謝他才好?”
轉眼兩個月過去,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氣晴朗,景色清明。夫人說︰“今天天氣好,該去謝謝送瓜的張公,感謝他幫忙找回馬。”韋諫議馬上讓人準備酒菜,熱湯炒菜,置辦了一桌豐盛的食物。他叫來女兒,說︰“今天去謝張公,順便帶你們母子出去游玩一番。”韋諫議騎著馬,夫人和女兒坐著兩乘轎子,來到張公門前,派人請張公出來。老人連忙出來作揖行禮。夫人說︰“前些日子麻煩您收留馬,今天諫議備了酒席,特地來感謝。”于是在草堂上擺好酒具杯盤,請張公一同入席。
老人再三推辭,最後搬來一條凳子,在旁邊坐下。酒過三巡,夫人問張公︰“老人家高壽?”張公回答︰“我已經八十歲了。”夫人又問︰“家里幾口人?”張公說︰“就我一個人。”夫人說︰“您也該找個婆婆作伴。”張公嘆道︰“話是這麼說,可哪有那麼巧的事。”夫人說︰“找個七十來歲的婆婆也不錯。”張公搖頭︰“年紀還是大了,正所謂‘百歲光陰如捻指,人生七十古來希’。”夫人又說︰“六十來歲的也行啊。”張公還是嘆氣︰“老了,‘月過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
韋夫人接著試探︰“那找個五十來歲的如何?”張公依舊搖頭︰“老了,俗話說‘三十不榮,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尋死路’。”韋夫人忍不住想打趣他,故意說︰“公公,不如說個三十來歲的?”張公還是一句“老了”。韋夫人索性問︰“公公到底想要幾歲的?”只見張公突然起身,直指十八歲的韋家小姐︰“若能娶此女為妻,我心願足矣。”
韋諫議一听,頓時火冒三丈,怒從心起,也不顧此前道謝的來意,立刻招呼隨從要教訓張公。韋夫人趕忙阻攔︰“使不得!特意來感謝人家,怎能動手打人?老人家年紀大了,說話糊涂,別跟他計較。”眾人只好收拾酒菜,悻悻而歸。
再說張公這邊,此後連續三天閉門不出。六合縣里有兩個以采花為生的人,一個叫王三,一個叫趙四,各自背著大蒲簍來找張公采花。見大門緊閉,敲門呼喚,只听見張公一邊說話一邊咳嗽,氣息微弱,像患了相思病或是癆病一般。那種狀態,正應了一首《夜游宮》詞所寫︰“四百四病人皆有,只有相思難受。不疼不痛在心頭, 地教人瘦。愁逢花前月下,最怕黃昏時候。心頭一陣癢將來,一兩聲咳嗽咳嗽。”
只見張公啞著嗓子出來說︰“辛苦你們跑一趟,這兩天我心情不好,想要花盡管拿去,不要錢。但有件事想麻煩你們︰幫我找兩個媒婆。要是找來了,我送二百文足錢,夠你們買一角酒喝。”
王三、趙四采了花便去,沒多久就帶來兩個媒婆。這兩位媒婆巧舌如簧︰“開言成匹配,舉口合和諧。掌人間鳳只鸞孤,管宇宙孤眠獨宿。”無論是深宅大院,還是高樓廣廈中的單身男女,經她們一說,鐵石心腸的男子也會心動,心如止水的女子也會意亂情迷。她們就像傳言玉女用巧計牽紅線,又如侍香金童靠說辭促姻緣,能引得人春心萌動,挑起相思情長。
張公見到媒婆,作揖說道︰“有樁婚事想勞煩二位。這樁親事我見過女方,只是不好開口。先給你們每人三兩銀子,要是帶回回話,再各給五兩。要是說成了,保你們發筆小財。”
張媒和李媒忙問︰“公公想給誰家姑娘說親?”張公道︰“滋生駟馬監的韋諫議有個女兒,剛滿十八歲,麻煩你們去說說。”兩個媒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收下三兩銀子出門。
走到半里開外的土坡上,張媒問李媒︰“咱們怎麼去韋諫議家開口?”李媒盤算︰“好辦,先買一角酒喝,喝得臉上紅撲撲的,去韋家門前轉一圈再回來,就說去說了,還沒回音。”話剛說完,就听見有人大喊︰“先別走!”
回頭一看,竟是張公追了上來,他一眼看穿兩人的心思︰“我就知道你們要買酒喝,喝得臉紅了去韋家門前晃一圈,回來騙我說沒消息,對吧?想辦好這事,趕緊去,一定要帶回回話!”
兩個媒人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前往滋生駟馬監。她們請人通報後,韋諫議傳她們進去。一見面,韋諫議就問︰“你們是來說親的?”兩個媒婆滿臉堆笑,支支吾吾不敢開口。韋諫議見狀說道︰“我大兒子二十二歲,跟著王僧辯去北伐了,不在家;小女兒十八歲,我們清官家境貧寒,沒錢置辦嫁妝嫁女。”媒婆們跪在台階下,還是不敢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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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諫議催促︰“別光拜,有話直說。”張媒這才開口︰“有件事,不說吧,拿了人家六兩銀子;說吧,又怕惹您生氣,而且實在荒唐可笑——種瓜的張老頭不知天高地厚,派我們來說合,想娶您家小姐。這是他給的六兩銀子,您看看。要是您應下這事,銀子歸我們;要是不成,我們就還給他。”
韋諫議怒道︰“那老頭瘋了不成?我女兒才十八歲,根本沒打算說親。你讓我怎麼應下這六兩銀子的事?”張媒解釋︰“他說了,只要您給個回話,我們就能得這六兩銀子。”韋諫議氣得指著媒婆道︰“你給那沒見識的老頭傳話︰想成親,明天拿十萬貫現錢當聘禮,而且必須全是小錢,金銀一概不要!”說完,吩咐擺酒招待媒婆,打發她們離開。
兩個媒婆拜謝出來,回到張公家。張公伸長脖子張望,像極了等待喂食的鵝。見她們回來,連忙招呼︰“快坐快坐,辛苦你們了!”說著取出十兩銀子放在桌上,興奮地說︰“事成了!”張媒驚訝︰“怎麼成的?”張公道︰“我老丈人說了,拿十萬貫小錢當聘禮,就同意這門親事。”媒婆們驚道︰“果然被我們猜中了,韋諫議確實這麼說的。可公公,您上哪兒弄這麼多錢?”
張公笑著拿出一壇酒,擺在桌上,給兩人各倒了四杯。隨後把她們帶到屋後山牆邊,指著一處說︰“你們看!”媒婆定楮一看,只見山牆邊整整齊齊堆著價值十萬貫的小錢,張公得意道︰“早就備好了。”當天,他就讓媒婆先去給韋諫議回話,隨後派人運送這筆彩禮。
這邊張公開始籌備迎親隊伍,從屋里喚出幾個人,個個身穿紫衫,頭戴紅花,佩戴銀飾,推著幾輛太平車。車隊啟程時,場面頗為壯觀︰車輪滾滾如雷鳴般響徹平川,隊伍行進似潮水奔涌曠野,氣勢驚人,仿佛地動山搖、星移斗轉。乍一看,好似秦始皇驅使鬼神填海移山,又像夏朝大力士夏𨅝在陸地上行舟。一路上,寒雁鳴叫,錦雞報曉。
車子上插著旗幟,上面赫然寫著︰“張公納韋諫議宅財禮。”眾人推著車子來到韋家門前,齊聲高呼三聲“喏”,兩輛車子整齊排列。有人進門通報,韋諫議出來一看這陣仗,驚得目瞪口呆,趕緊派人去問夫人︰“這可怎麼辦?”韋夫人也犯了難︰“都怪你非要他拿十萬貫現錢,誰知道這老頭從哪兒弄來的?要是不答應親事,就是言而無信;可真要把女兒嫁給他,哪有官宦人家的女兒嫁給老園丁的道理?”夫妻倆左右為難。韋夫人突然想起︰“把女兒叫來,問問她的想法。”只見女兒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原來這女子七歲前不會說話,有一天卻突然說出四句神秘的話︰“天意豈人知?應于南楚畿。寒灰熱如火,枯楊再生。”
從那以後,韋家女兒開始會說話寫字,便改名為文女。當年她把那四句神秘的詩裝在錦囊里,珍藏了十二年。如今她拿出錦囊,給父母看,說道︰“雖然張公年紀大,但也許這是天意,也未可知。”韋夫人見女兒願意,又看到張公真的拿出十萬貫錢,心想此人必定不凡,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同意了這門親事。他們挑選了一個吉日良辰,為兩人舉辦婚禮。張公滿心歡喜,真是“旱蓮得雨重生藕,枯木無芽再遇春”。
婚禮結束後,張公帶著文女,收拾家當回了自己家。韋諫議告誡家里人,不許任何人去張公家里。
普通七年六月,韋諫議的兒子韋義方,文武雙全,跟隨王僧辯北伐歸來,來到六合縣。那天天氣酷熱難耐,萬里晴空,烈日當空,連鳥兒都躲在樹林里不敢飛出來。大地仿佛被烤得干裂,江湖里的水都像是要沸騰了,一絲涼風都沒有。
韋義方一路往家走,路過路邊的一座籬園,看到一個婦女,頭發亂糟糟的,腰間系著青布裙,腳上趿拉著一雙舊鞋,正在門前賣瓜。那些瓜一看就新鮮︰從西園摘下時還帶著露水的香氣,能洗淨南軒的暑氣。不要嫌棄座上沒有驅趕蒼蠅的器具,只擔心這瓜太涼,讓人不敢靠近,就像不敢靠近玉壺里的寒冰。井水清涼,金盆小巧,午睡剛醒,便想起詩翁還未歸來,不是青門沒有土地移栽這瓜。
韋義方走得口渴,上前想買個瓜吃。他抬頭一看,猛地叫了一聲︰“文女,你怎麼在這里?”文女喊道︰“哥哥,爹爹把我嫁給了這里的人。”韋義方驚訝地說︰“我在路上听說,爹爹收了十萬貫錢,把你賣給了賣瓜的張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文女便把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給韋義方講了一遍。韋義方說︰“我現在想見見他,行不行?”文女說︰“哥哥要是想見張公,你先等一下。我先去說一聲,然後再見面。”文女轉身快步走進屋里,跟張公說了。不一會兒,她又出來說︰“張公說你性子太急,脾氣暴躁,不想見你。不過哥哥,現在要見也可以,只是千萬不要起壞心思。”說完,文女帶著韋義方進去見張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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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立刻整了整衣服,從屋里出來。韋義方一看,心里暗想︰“真是氣人!就這副模樣,竟然能拿出十萬貫錢娶我妹妹,肯定是個妖人。”他一下子抽出太阿寶劍,朝著張公當頭就砍。可沒想到,劍把還握在手里,劍身卻一下子斷成了好幾段。張公嘆了口氣說︰“可惜啊,又少了一個成仙的機會!”文女趕緊把哥哥推了出來,說道︰“叫你不要有惡意,你怎麼還拿劍砍他?”
韋義方回到家,拜見了父母,就說起文女嫁給張公的事。韋諫議說︰“那個老頭肯定是個怪人。”韋義方說︰“我也懷疑他,用劍砍他,不但沒傷到他,還弄壞了我的劍。”
第二天一早,韋義方起床洗漱,穿戴整齊,對父母說︰“我今天一定要把妹妹接回來。要是接不回妹妹,我就不回來見你們。”他告別父母,帶著兩個隨從,來到張公住的地方,卻只見一片空曠荒涼,哪里還有張公的蹤影。他向當地的人打听,有人說︰“確實有個張公在這里種瓜,住了二十多年,可昨晚一陣狂風暴雨過後,今天就不見了。”
韋義方大吃一驚,抬頭看見樹上的樹皮被削掉,寫著四句詩︰“兩枚篋袋世間無,盛盡瓜園及草廬。要識老夫居止處,桃花莊上樂天居。”韋義方讀完詩,讓隨從四處尋找。隨從回來報告說︰“張公騎著一頭跛驢,小娘子也騎著一頭跛驢,帶著兩個箱子,往真州方向去了。”韋義方和兩個隨從一路追趕,路上的人都說︰“看到那個老頭騎著跛驢,那個姑娘也騎著驢。姑娘不想走,哭著求老頭說︰‘讓我回去和爹媽告個別。’可老頭拿著一根棍子,一路上打著姑娘往前走。看著太可憐了,讓人不忍心看。”韋義方听了,怒火從腳底直沖到頭頂,心中的無名火越燒越旺,怎麼也按捺不住,帶著隨從繼續拼命追趕。
可他們追了幾十里路,始終追不上。一直追到瓜洲渡口,有人說看見他們剛剛過江。韋義方趕緊找船渡江,又追到茅山腳下。向人打听,得知他們往山上走去。韋義方讓隨從把行李寄放在客店里,自己獨自上山去。走了半天,也沒看到什麼桃花莊。正走著,一條大溪攔住了去路,只見溪水清澈寒冷,潺潺流動,照出人的倒影,如同冰壺般清澈,極目望去,浪花翻涌,好似瑞雪。溪邊垂柳依依,掩映著長堤,平日里幾乎沒有行人往來。
韋義方站在溪邊,心想︰“追了這麼多路,還是沒能把妹妹帶回去,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爹媽?不如跳到溪水里一死了之。”正猶豫間,他定楮一看,只見溪邊石壁上,一道瀑布飛流而下,幾片桃花漂浮在水面上。韋義方心里一動︰“現在是六月,怎麼會有桃花?難道上面就是桃花莊,是我妹夫張公住的地方?”這時,只听到溪對岸傳來一聲哨笛聲。他抬頭一看,一個牧童騎著跛驢,正在吹著笛子,那場景就像詩中所寫︰“濃綠成陰古渡頭,牧童橫笛倒騎牛。笛中一曲升平樂,喚起離人萬種愁。”
牧童靠近溪邊,大聲問道︰“來的人可是韋義方?”韋義方回答︰“正是我。”牧童說︰“奉張真人的命令,請舅舅過去。”牧童讓跛驢渡水,讓韋義方坐在驢背上過了溪。
牧童在前面帶路,不一會兒,來到一座莊院。這座莊院寧靜清幽,用一首《臨江仙》來形容再合適不過︰“快活無過莊家好,竹籬茅舍清幽。春耕夏種及秋收。冬間觀瑞雪,醉倒被蒙頭。門外多栽榆柳樹,楊花落滿溪頭。絕無閑悶與閑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游。”
到了莊前,小童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從籬園里走出兩個身穿朱衣的吏人,迎接韋義方,說道︰“張真人正在處理公事,暫時沒空見您,讓我們先招待您。”
他們把韋義方引到一個大四望亭子上,只見亭子的牌匾上寫著“翠竹亭”。這座亭子周圍茂林修竹,郁郁蔥蔥。濃密的綠蔭遮住了遠處的山巒,茂密的枝葉掩映著亭台軒檻。煙霧籠罩著幽靜的亭子,仙鶴在其間鳴叫,白雲迷漫的深谷中,野猿不時啼叫。
亭子上已經擺好了酒具,四周種滿了嬌艷的桃花、杏花,還有各種奇花異草,環繞著這座亭子。朱衣吏人和韋義方入席飲酒。韋義方想問張公到底是什麼人,可朱衣吏人不停地勸酒,他始終沒機會開口。等宴席結束,朱衣吏人告辭離去,只留下韋義方一個人在翠竹軒,讓他稍作等待。
韋義方等了很久,也沒有消息,便走下亭子。正走著,在花木叢中,他看到一座殿屋,里面傳來說話的聲音。韋義方用舌頭舔破朱紅色雕花窗紙,往里偷看,只見殿內朱欄玉砌,高大的樓宇雕梁畫棟。雲母屏風與珠簾一同敞開,華麗的寶殿與瓊樓相對而立。靈芝生長的地方,青鸞和彩鳳交相飛舞;美玉般的樹下,白鹿和黑猿並肩而立。玉女金童分列兩旁,祥瑞之氣彌漫四周。
他看到張公頭戴冠冕,腳穿朝靴,身佩寶劍,手持玉圭,穿著王者的服飾,坐在殿上。殿下站著兩排朱衣吏人,有的像神,有的像鬼。兩邊還放著鐵枷,左邊枷著一個身穿紫袍、腰系金帶的人,自稱是某州城隍,因為轄區內虎狼傷人,他沒有及時上報檢舉;右邊枷著一個頭戴頭盔、身穿鎧甲的人,自稱是某州某縣的山神,因為沒能管束好虎狼,致使它們傷害百姓。張公正在一一判定他們的罪名。韋義方在窗戶外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叫出聲來︰“怪哉,怪哉!”殿中的官吏听到聲音,立刻派了兩個黃巾力士,把韋義方抓了起來,帶到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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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的官吏斥責韋義方泄露天機,按律當治罪。韋義方嚇得急忙磕頭認罪,不停求饒。就在這時,只見屏風後走出一位婦人,頭戴鳳冠,身披霞帔,腳穿珠履,身著長裙,正是韋義方的妹妹文女。她快步走到張公面前,屈膝跪下求情︰“真人慈悲,看在他是我親哥哥的份上,就饒了他這一回吧!”張公神色稍緩,說道︰“韋義方本有仙緣,只可惜揮劍砍我,壞了機緣。念在親戚情分,先前我並未怪罪。如今他又窺探殿內機密,意圖泄露天機,既然你開口求情,便饒他性命。我給你十萬錢,但你得拿著這件信物,去指定的地方支取。”說完,張公轉身大步走進殿內。
沒過多久,張公拿著一頂舊席帽出來,交給韋義方,囑咐道︰“你去揚州開明橋下,找開生藥鋪的申公,憑這頂帽子為憑證,就能取到十萬貫錢。仙凡有別,你不可在此久留。”隨後,他喚來之前吹哨笛的小童︰“送韋舅騎著跛驢,離開桃花莊。”到了溪邊,小童在驢背上猛地一推,韋義方頓時頭朝下、腳朝天,重重地摔了下去。等他回過神來,只覺如夢初醒,發現自己正坐在溪岸邊,懷中還緊緊抱著那頂席帽。他恍恍惚惚,分不清剛才是夢是真,滿心疑惑,卻也只能拿著席帽,沿著山路下山。
回到寄存行李的旅店,韋義方卻遍尋不到兩個隨從。店主人驚訝地說︰“二十年前,有個姓韋的官人寄存了行李,說是上茅山辦事,他那兩個隨從等不及,早就回去了。如今剛好過了二十年,現在已是隋煬帝大業二年。”韋義方難以置信︰“我明明只離開了一天,怎麼就過了二十年?”無奈之下,他決定先回六合縣滋生駟馬監,尋找父母。
然而,等他回到六合縣一打听,人們紛紛告訴他︰二十年前,滋生駟馬監的韋諫議一家十三口,在白日里飛升成仙,至今升仙台的古跡還保存著。還听說有個在朝為官的兒子,離家後就再沒回來。韋義方听聞此言,仰頭痛哭。二十年光陰,在他這里竟如同一日,父母親人都已不在,他頓時感到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眼下走投無路,他只能按照張公的指示,前往揚州找申公討那十萬貫錢。
韋義方一路奔波,從六合縣來到揚州。幾經打听,終于在開明橋下找到了申公的生藥鋪。只見藥鋪里坐著一位老者,模樣十分奇特︰下巴上的銀須如同修剪整齊的蒼草,頭上白發如雪;肩膀高聳如鳶,脊背彎曲似龜,整個人宛如天上墜落的星辰;身形清瘦,骨骼嶙峋,好似傳說中教化胡人的老子。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從商山隱居的避秦之士,又像是在 溪垂釣的姜太公。
韋義方上前作揖︰“老丈您好!請問這里是申公的生藥鋪嗎?”老者點頭︰“正是。”韋義方往藥鋪的櫥櫃里看去,只見四個藥屜,三個都是空的,最後一個里面空蕩蕩,仿佛只裝著一陣西北風。他心里直犯嘀咕︰“就這光景,上哪兒拿十萬貫錢給我?”但還是試探著說︰“大伯,買三文錢的薄荷。”申公立刻熱情介紹︰“好薄荷!《本草》上說,這東西能清涼頭目、明眼提神,您要多少?”韋義方又說︰“再配些百藥煎。”申公接著推銷︰“百藥煎可是好東西,能消食解酒、潤喉開嗓,您要幾文的?”“三錢。”韋義方說。申公面露遺憾︰“不巧,剛賣完了。”韋義方又要甘草,申公照舊夸贊一番,最後還是搖頭說缺貨。
見此情形,韋義方不再繞圈子︰“老丈,我不是來買藥的,是受人之托帶話給您。種瓜的張公讓我來討十萬貫錢。”申公警惕地問︰“張公好好的,找我何事?取錢總得有個憑證吧?”韋義方急忙在懷里摸索,掏出那頂席帽。申公朝青布簾子內喊了一聲,簾子掀開,走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女子︰“夫君叫我何事?”韋義方暗自驚訝,心想這申公和張公一樣,都娶了年輕妻子。申公拿起席帽問她︰“你瞧瞧,是不是這個?”女子仔細端詳︰“前日張公騎著跛驢路過,席帽破了,讓我縫補。當時沒有黑線,我就用紅線縫了帽頂。”眾人翻過來一看,果然帽頂是用紅線縫的。申公當即把韋義方請進內室,如數交付了十萬貫錢。
韋義方拿到錢後,沒有據為己有,而是用來修路搭橋,救濟貧苦百姓。一天,他路過一家酒店,看到一個小童騎著驢,正是當日載他過溪的那個。韋義方趕忙上前詢問︰“張公在哪里?”小童指了指樓上︰“在酒店樓上,正和申公喝酒呢。”韋義方快步上樓,見到申公和張公相對而坐,立刻上前拜倒。張公這才緩緩開口︰“我本是上仙長興張古老,文女乃是上天玉女。只因她動了凡心,上帝怕她被凡人沾染,便命我化作種瓜老漢,將她帶回天界。你本也有仙緣,可惜殺心太重,如今只能被封為揚州城隍都土地。”話音剛落,張公抬手召喚,兩只仙鶴應聲飛來。申公和張古老各自跨上仙鶴,緩緩升空而去。只見空中飄落一張紙,韋義方拾起展開,上面題著八句詩︰“一別長興二十年,鋤瓜隱跡暫居廛。因嗟世上凡夫眼,誰識塵中未遇仙?授職義方封土地,乘鸞文女得升天。從今跨鶴樓前景,壯觀維揚尚儼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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