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正窯中怨氣,買臣擔上書聲。丈夫失意惹人輕,才入榮華稱慶。紅日偶然陰翳,黃河尚有澄清。浮雲眼底總難憑,牢把腳跟立定。”這首《西江月》,大致是說人生的窮困與通達都有其定數。人們不能因為一時的得意,就自夸才能;也不該因一時的失意,就自甘墮落、喪失志氣。
唐朝甘露年間,有位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權勢之大足以壓制百官。他家中僕役上千,每日飲食花費上萬錢,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他府中的廚房與一座僧寺相鄰,每天廚房洗刷鍋碗的水,都排放到水溝里,而這水溝的水會從僧寺中流過。
一天,寺中的老僧外出,偶然看見溝中流水中有白色的東西,大的像雪片,小的如玉屑。走近一看,竟是上等的白米飯,是從王丞相廚房洗刷鍋碗時沖下來的。長老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隨即吟誦了一首詩︰“春時耕種夏時耘,粒粒顆顆費力勤;春丟細糠如剖玉,炊成香飯似堆銀。三餐飽食無余事,一口饑時可療貧。堪嘆溝中狼藉賤,可憐天下有窮人!”
長老吟完詩,立刻叫來寺里的道人,用笊籬把溝里的殘飯撈起來,在清水河中洗淨污泥,攤在篩子里,放在太陽下曬干,然後用瓷缸儲存起來,看看多久能裝滿一缸。不到三四個月,瓷缸就滿了。兩年時間,竟積攢了六大缸還多。
王涯丞相本以為自家能千年富貴、萬代奢華,卻不料樂極生悲。有一天,他觸犯了朝廷,全家都被扣押審查,生死未卜。一時間,家中賓客紛紛離去,僕役也都逃亡,倉庫里的財物全被仇家奪走。王涯丞相一家老小二十三口人,沒了糧食,只能忍饑挨餓,痛哭聲傳到了隔壁的寺廟。
長老听到後,心中不忍。雖然只有一牆之隔,但除非鑿牆,否則無法相通。于是長老把缸里儲存的干飯泡軟蒸熟,送給王涯丞相一家。王涯丞相吃後,覺得味道很好,便派婢女去詢問老僧,出家人怎麼會有這麼好的食物。老僧說︰“這不是貧僧平日里吃的飯,而是府上洗刷鍋碗時流到溝里的。貧僧覺得這些有用的東西扔掉太可惜,就用清水洗淨,曬干後,準備留給荒年時貧窮的乞丐吃。沒想到今日竟解了貴府的燃眉之急。這真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王涯丞相听後,感嘆道︰“我平日里如此糟蹋東西,怎能不敗落?今日這場災禍,看來是躲不過了。”當晚,他就服毒自盡了。當初富貴的時候,又怎會想到會有今日?這正是“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又履危機”,福氣過了頭就會招來災禍,這都是自己造成的。就像現在的人,貧窮的時候,哪里能想到日後會富貴;而在榮華富貴的時候,又怎會相信將來會有苦難。
接下來,我再講一個先歷經憂患後享受安樂的故事。各位看官,要是你們當中有能像韓信那樣胯下忍辱,或是如甦秦一般面對妻子不下織機的羞辱仍不放棄的人,就听听我講的這段故事。大家回去後,要挺直腰桿過日子,等待時機到來,千萬不要先喪失了志氣。有詩四句為證︰“秋風衰草定逢春,尺蠖泥中也會伸。畫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話說明朝天順年間,福建延平府將樂縣有個官宦人家,主人姓馬,名萬群,官拜吏科給事中。他因為上書彈劾太監王振專權誤國,被削去官職,貶為平民。馬萬群的夫人早早離世,只留下一個兒子,名叫馬任,表字德稱。馬德稱十二歲就成了秀才,天資聰慧且學識淵博。論起他的聰明,就像顏子淵一樣,听到一件事能推知十件事;說起他的學問,如同虞世南一般,學識豐富,肚子里裝滿了知識。他的文章堪稱蓋世,名聲也遠超常人。
馬給事對這個兒子愛惜得如同良金美玉,贊不絕口。鄉里的那些富家子弟,一來因為他是官宦人家的貴公子,二來覺得他有科舉中舉的才能,日後必定飛黃騰達,所以都爭先恐後地奉承他。其中有兩個人奉承得尤為殷勤,真可謂是想盡辦法討好。他們在馬德稱冷的時候送溫暖,沒事的時候也找機會獻殷勤;外出時必定稱兄道弟,花錢時從不計較你我;偶然說起店里的酒好喝,就邀請馬德稱去喝幾杯;只要有人夸贊妓館里的女子漂亮,就主動為馬德稱包下一個月。他們阿諛奉承的樣子,就差沒把妻子兒女獻出去了。這兩個人,一個叫黃勝,綽號黃病完;一個叫顧祥,綽號飛天炮仗。他們兩家祖上也有人做過官,家境富裕,但他們本身沒什麼學問,只是頂著個讀書人的虛名。他們把馬德稱當作大菩薩一樣供養,希望日後馬德稱富貴了能與自己往來。
馬德稱是個忠厚老實的君子,別人以禮相待,他也以禮回應。見黃勝和顧祥如此殷勤,便與他們成為了朋友。黃勝還把自己的親妹妹六英許配給馬德稱。馬德稱听說此女才貌雙全,十分高興。但他從小就立下誓願︰如果要洞房花燭,必須先金榜題名。馬給事見兒子志向遠大,也不勉強他,所以馬德稱到了二十歲,還沒有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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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鄉試那年,一天,黃勝、顧祥邀請馬德稱去書鋪買書。他們看到書鋪隔壁有個算命的店鋪,招牌上寫著︰“要知命好丑,只問張鐵口!”馬德稱說︰“此人號稱‘鐵口’,想必肯說實話。”買完書後,他就到隔壁,拱手對張先生說︰“學生的生辰八字,想請先生推算一下!”
先生問了他的八字,依據五行生克、五星虛實的道理,推算一番後說︰“尊官如果不見怪,我才敢直言。”馬德稱說︰“君子問災不問福,有什麼話不必隱瞞!”黃勝和顧祥在一旁,生怕先生說話不知輕重,沖撞了馬德稱。黃勝趕忙說︰“先生仔細看看,可別亂說!”顧祥也說︰“這位是本縣的大名士,你看看他今年科舉是中解元,還是中狀元?”
先生說︰“我只是據理直說,也不知道準不準。您的命相是‘偏才歸祿’,父親必定是位顯赫之人,按理說應該出生在官宦之家。”黃勝和顧祥哈哈大笑︰“這算得真準!”先生接著說︰“五星中‘命纏奎壁’,說明您文章冠絕當世。”兩人又大笑︰“好先生,算得準,算得準!”先生繼續說︰“只是可惜,您二十二歲交的這步運不太好,官煞重重,災禍不小。不但會家破,還可能有性命之憂。要是能過了二十一歲,往後會有五十年的榮華富貴。只怕這一丈寬的水溝,您雙腳跳不過去。”
黃勝一听就罵道︰“放屁,哪有這種話!”顧祥甚至伸出拳頭︰“揍這小子,打歪他的嘴!”馬德稱連忙雙手攔住︰“命運之理微妙,就說他算得不準就算了,何必計較。”在馬德稱的極力勸阻下,黃勝和顧祥才罵罵咧咧地離開。那算命先生只求平安無事,也沒敢要算命錢。真是阿諛奉承的話人人愛听,實話實說卻個個嫌棄。
當時,馬德稱也覺得自己科舉得中如探囊取物,雖然沒有過分責怪算命先生,但心里也並不相信他的話。誰能想到,三場考試下來,他竟然榜上無名。從十五歲開始參加科舉,到二十一歲,已經考了三次,都沒中。按理說,這個年紀沒中舉也不算晚,但因為參加的次數多了,反而更覺得不吉利。
又過了一年,馬德稱剛滿二十二歲。馬給事的一個門生,又上了一道奏章彈劾王振。王振懷疑是馬給事在背後指使,舊仇未消又添新恨,便暗中唆使朝中的心腹,去搜羅馬萬群以前做官時的罪過,誣陷他貪贓一萬兩白銀,讓當地的巡撫和按察使逼迫他交出贓款。
馬萬群本是清官,得知這個消息後,氣得一病不起,沒過幾天就去世了。馬德稱悲痛萬分,盡到了守孝的禮數,但心中的哀傷難以平復。然而,地方官員為了迎合上面的意思,不斷逼迫馬德稱交納一萬兩贓銀。無奈之下,馬德稱只好變賣家產,只要是有地契文書能查到的產業,官府就直接估價賣掉。只有後來購置的一處小田莊,因為沒有辦理過戶納稅手續,官府還不知道。馬德稱因為和顧祥平日交情深厚,就謊稱那是顧家的產業,求顧祥暫時幫忙承認。此外,還有古董書籍等物品,價值幾百兩銀子,他也寄存在黃勝家里。
地方官員把馬給事家的房產田業全部變賣後,所得的錢還不夠一萬兩,依舊百般挑剔,不肯罷休。馬德稱只能把父親的靈柩暫時停放在墳堂屋內。一天,顧祥派人來說,馬德稱家剩下的那個田莊,官府已經知道了,瞞不住了。馬德稱無可奈何,只能把田莊交了出去。後來他才得知,原來是顧祥向官府告發的,一來怕連累自己,二來想討好官府。馬德稱這才知道人情險惡,也只是付之一笑。
過了一年多,馬德稱去黃勝家索要寄存的東西,去了好幾次,黃勝都避而不見。最後,黃勝派人送來一封帖子。馬德稱拆開一看,里面沒有書信,只有一張賬目清單,上面寫著某月某日因為某事用了多少銀子,哪些該共同承擔,哪些該他獨自承擔。像這樣的情況不止一次,黃勝還把古董書籍等物品估價扣除,一件東西都不還給他。
馬德稱大怒,當著來人的面把賬目清單撕碎,大罵道︰“你們這些卑鄙小人,以後別再見面!”從此,兩家的婚事也不再提起。黃勝正巴不得和馬家斷絕關系,心里暗自高興。這正應了西漢馮公的四句話︰“一貴一賤,交情乃見;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生活窮困,衣衫破舊,連飯都吃不飽。當初父親在世時,也接濟過別人,可如今自己陷入困境,卻沒有人來幫助他。守墳的老王勸他把墳上的樹木賣給別人,馬德稱不肯。老王指著路邊的幾棵大柏樹說︰“這些樹不在墳旁,賣掉也無妨。”馬德稱只好同意。談好價錢後,先砍倒一棵,發現樹心全被蟲蛀空了,根本不值錢。再砍倒一棵,也是如此。馬德稱嘆息道︰“這都是命啊!”于是讓老王停止砍伐。那兩棵樹只能當柴燒,沒賣多少錢,沒兩天就花完了。
馬德稱身邊只剩下一個十二歲的家生小廝,他請老王幫忙做中間人,把小廝賣了,換得五兩銀子。沒想到這小廝到了新主人家後,夜夜尿床,主人不要了,退還給老王,還要求退還原價。馬德稱沒辦法,只好少收二兩銀子,把小廝又賣了。說來也奇怪,第二次賣掉後,小廝就不尿床了。這幾夜尿床,好像就是為了讓馬德稱損失這二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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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守孝期滿。馬德稱貧困至極,走投無路。他想起有個表叔在浙江杭州府做通判,湖州德清縣的知縣也是父親的門生,不如去投奔他們,說不定能有轉機。于是,他把家里的幾件物品托老王賣掉,充當路費,又把舊衣舊裳洗干淨,收拾成一個包裹,踏上了前往杭州的路。
到了杭州後,他去打听表叔的消息,才知道表叔十天前剛剛病故。他又趕到德清縣投奔那位知縣,卻正趕上知縣因為錢糧的事情和上司爭執,一氣之下想要辭官回家,稱病閉門謝客,根本無法通報求見。這可真是“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好運不來,厄運連連。
馬德稱接連投奔兩處都沒著落,他想到南京衙門里有不少父親同科考中的官員,或許能得到幫助。于是,他乘船到京口,打算渡江前往南京。可連續幾天刮著強勁的西風,木制的渡船根本無法前行。無奈之下,他只好改道,沿著句容一路步行,前往南京。
南京作為留都,有著眾多城門,流傳著這樣的歌謠︰“神策金川儀風門,懷遠清涼到石城。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走太平。”馬德稱從通濟門進入南京城,在一家飯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就前往各部、科等衙門打听,原以為會有不少父親的舊相識能提供幫助,可現實卻令人失望。那些曾經的官員,有的升遷,有的轉任,有的離世,有的因罪被罷黜,他一無所獲。
馬德稱滿懷希望而來,卻無法如願以償地回去。他在南京滯留,不知不覺半年多過去了,隨身攜帶的盤纏也全部花光。雖然他沒有像伍子胥那樣在吳門乞討,卻也不得不像呂蒙正那樣,到寺廟中尋求齋飯。
一天,馬德稱到大報恩寺討要齋飯時,遇見了一位同鄉。他向同鄉詢問家鄉的情況,這才得知本省的學政正在主持歲考。原來,馬德稱守孝期滿時,因為沒有錢財送禮給學里的師長,既沒有辦理恢復學籍的文書,也沒有申請游學的憑證。他沒想到自己會在外地漂泊這麼久,如今與家鄉音信斷絕,教官直接以逃避考試為由,將他的名字從學籍中除名。遠隔千里,他根本無法申辯,這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倒霉的事情一樁接著一樁。
听到這個消息,馬德稱長嘆不已,覺得沒臉再回家鄉。他心想,不如找個教書的差事,暫且糊口,再做長遠打算。然而,世人目光短淺,看到他這副落魄的異鄉公子模樣,都認為他是個浪蕩無行之人。即便他有卓越的才華,又有誰會相信,誰會聘請他呢?
過了一段時間,連寺廟里的和尚都開始嫌棄他,對他言語不恭,各種難听的話都有。幸運的是,天無絕人之路。有個負責運糧的趙指揮,想要聘請一位教私塾的先生一同前往北京,一方面可以陪他聊天解悶,另一方面能幫忙處理文書事務。趙指揮偶然與承恩寺的住持商量此事,馬德稱得知後,心想︰“這是個好機會,去北京既能解決當下困境,說不定還有新的機遇,真是一舉兩得。”于是,他懇請和尚幫忙舉薦。和尚正巴不得這個窮書生趕緊離開,便在趙指揮面前極力稱贊馬德稱,還說他索要的報酬很少。
趙指揮是個武官,做事不太講究,只圖省錢省事,便約馬德稱在寺廟見面,雙方互遞名帖後,選定日子請他上船一同出發。一路上,馬德稱談吐不凡,與趙指揮相處得還算融洽。可沒幾天,船行到黃河岸邊,馬德稱偶然上岸去上廁所。突然,一聲巨響傳來,猶如天崩地裂。他慌忙起身查看,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黃河決口了!趙指揮所統領的糧船被洪水沖得七零八落,四散而去,轉眼間就不見了蹤影,只見滔滔洪水一望無際。
馬德稱一下子沒了依靠,望著洪水仰天痛哭,悲嘆道︰“這是上天要絕我的命啊,不如死了算了!”他正要跳入河中,被一位老者及時拉住。老者詢問他的來歷,馬德稱將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老者听後十分同情,說道︰“看你年輕有為,將來怎會沒有飛黃騰達的日子?從這里到北京,徒步前行費用也不多,我帶了三兩碎銀,就當是給你的路費!”說完,老者伸手去袖中掏錢,卻摸了個空,他連連驚呼“奇怪”!仔細查看,發現袖底有個小孔,原來他早上出門時,不知在何處被小偷割破袖子,偷走了銀子。
老者嘆息道︰“古人說‘得咱心肯日,是你運通時’,今天看來,即便我願意幫忙,也是命中注定。這不是我吝嗇,實在是你時運不濟啊!我想請你到我家暫住,又怕路途遙遠不方便。”于是,老者將馬德稱帶到集市,向一位相熟的店主借了五錢銀子送給馬德稱。馬德稱非常感激,只好收下,再三道謝後與老者告別。
馬德稱心里清楚,這五錢銀子根本不夠支付到北京的路費。他想出一個辦法,買來紙筆,打算一路靠賣字為生。他的書法和文章都很不錯,可惜時運不佳,得不到文人墨客的賞識。他的字只能在鄉村小店勉強賣出幾張,用來糊牆。這些人根本不懂欣賞,也不願意出多少錢。馬德稱就這樣有一頓沒一頓,饑一頓飽一頓,艱難地走到了北京,住進一家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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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店主人借來看官員名錄,查到有兩位與父親交情深厚的長輩,一位是兵部的尤侍郎,另一位是左卿曹光祿。馬德稱立刻寫好名帖,先去拜訪曹光祿。曹光祿見他衣衫破舊,心里很不高興,又知道他是王振仇人的兒子,不敢輕易招惹,隨便給了點路費就把他打發走了。
馬德稱又去拜見尤侍郎,沒想到尤侍郎也沒安好心,自己一毛不拔,只寫了一封推薦信,把他推薦到邊關的陸總兵那里。店主人見他有這封推薦信,以為他能有好的際遇,便借給他五兩銀子作為盤纏。可誰能料到,當時北方的也先部落進犯,大肆掠奪人口牲畜,陸總兵作戰失利,被押解到京城治罪,連尤侍郎也受到牽連,被罷了官。馬德稱在塞外滯留了三四個月,依舊沒有找到出路,只好又回到北京的旅店。
店主人借出去的五兩銀子沒處要,馬德稱還欠下不少房錢飯錢。店主人轉念一想,直接把他趕走也不好,弄不好還惹麻煩。他想到一個主意,前面胡同里有個劉千戶,他八歲的兒子正要找個先生教書,店主人便把馬德稱推薦了過去。劉千戶听了很高興,談好一年的酬金是二十兩銀子。店主人先支取了一個季度的酬金,抵了馬德稱之前借的錢。
劉千戶對馬德稱還算不錯,送給他一套新衣服,把他接到家中教書。從那以後,馬德稱的飲食有了保障,閑暇時還能復習經史,撰寫文章。可沒想到,僅僅過了三個月,學生就出了水痘,醫生用藥也不見效,十二天後不幸夭折。劉千戶就這麼一個兒子,正沉浸在悲痛之中,一些刻薄的人在他耳邊煽風點火︰“馬德稱就是個帶來災禍的太歲,耗人運氣的災星,他到哪里,哪里就有災難。趙指揮請了他,糧船就毀了;尤侍郎推薦了他,官職就丟了。他就是個不吉利的秀才,不該和他親近。”
劉千戶也不反思兒子的死是命中注定,反而埋怨是馬德稱連累的。這件事很快傳開,從此北京人給馬德稱起了個外號,叫“鈍秀才”。只要鈍秀才從街上走過,家家戶戶都趕緊關門閉戶。要是早上出門踫見鈍秀才,那一天都倒霉透頂︰做生意的會虧本,找人的見不到面,打官司的會敗訴,討債的不是挨打就是挨罵,就連小學生上學,都會被先生多打幾下手心。因為這些事,人們把他當成妖魔鬼怪,要是狹路相逢,都要吐口唾沫,說句吉利話才肯走。
可憐馬德稱出身官宦世家,滿腹學問,如今卻時運不濟,連飯都吃不飽,晚上也沒有安穩的住處。當時,有個浙江來的吳監生,性格十分耿直。他听說鈍秀才的事情,根本不相信,特意找到馬德稱,把他請到自己的住所,詢問他的學問,對他很是欣賞,有結交之意。可兩人剛坐下沒多久,吳監生就收到家書,得知家中老父親去世,只好匆忙告別。吳監生離開前,把馬德稱推薦給同鄉呂鴻臚。
呂鴻臚把馬德稱請到家中,設宴款待。可剛要動筷子,廚房突然失火,大家驚慌失措地四處逃竄。馬德稱因為肚子餓,跑了幾步,結果被當地的人當作縱火犯,扭送到官府。不由他分辯,就被關進了監獄。幸好呂鴻臚是個有良心的人,花錢疏通,才讓他免受枷鎖之苦。
經此一事,鈍秀才的名聲更響了,再也沒人願意收留他。馬德稱無奈之下,只好又靠賣字為生。他經常為妓院寫祝壽的卷軸,每到新年就寫春聯。晚上,他常常在祖師廟、關聖廟、五顯廟這些地方棲身,有時幫道士代寫祈福的疏文,換幾文錢度日。
另一邊,黃勝自從馬德稱離開後,一開始還擔心他回來。後來听說馬德稱被學政除名,又有人傳言說他跟著趙指揮的糧船去北京,在黃河決口時被淹死了,心里就徹底踏實了。他開始不斷逼迫妹妹六姨改嫁。六姨發誓寧死不改嫁,堅守對馬德稱的婚約。
到了天順晚年的鄉試,黃勝通過賄賂,居然考中了舉人。一時間,鄉里奉承他的人擠破了門。大家听說六姨年紀不小還沒嫁人,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可六姨堅決不答應,黃勝也拿她沒辦法。
到了年底,黃勝收拾行李,前往北京參加會試。馬德稱看到鄉試的榜單,知道黃勝得意,料想他肯定會來北京。想起往日的恩怨,他羞于相見,就提前離開京城躲避。
黃勝原本就沒什麼真才實學,他的舉人身份是花錢買來的。小人突然獲得不屬于自己的功名,難免得意忘形。他花五十兩銀子買了一張通行證,乘坐驛站的車馬來到北京,找了個寬敞的住處,卻根本不復習功課,整天在花街柳巷尋歡作樂。俗話說“樂極悲生”,不久他就染上了一身惡瘡。眼看科舉考試臨近,他拿出一百兩銀子請醫生,只求能快點痊愈。醫生用了含有輕粉的烈性藥,沒幾天他的身體看起來好了,就草草參加完考試回家。沒想到,不到半年,瘡毒復發,怎麼治都治不好,最後一命嗚呼。
黃勝既沒有兄弟,也沒有子女,家族里的人都來搶奪他的家產。他的妻子王氏沒了主意,全靠六姨出面,對內操持喪事,對外應付族里的人。六姨按照族譜,為黃勝選定繼承人,大家都心悅誠服。六姨自己也分到了一份家產,價值好幾千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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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姨一直惦記著丈夫馬德稱,不知道他沉船的消息是真是假,就拿出許多盤纏,派人四處打听他的下落。有人從北京回來,說馬德稱還活著,只是在北京落魄潦倒,大家都叫他“鈍秀才”。六姨是個有主見的女子,她收拾好金銀財物,帶著丫鬟僕人,雇了船只,一路來到北京尋找丈夫。打听到馬德稱在真定府龍興寺大悲閣抄寫《法華經》,她就準備了一百兩銀子、幾套新衣服,還親筆寫了封信,封好後,派老家的僕人王安送去,迎接丈夫。她囑咐王安︰“我現在就去幫馬相公通過援例進入國子監,請馬相公來這里讀書參加科舉,千萬不要耽擱。”
王安抵達龍興寺後,找到寺里的長老,問道︰“福建來的馬相公在哪里?”長老回答︰“我們這兒只有個‘鈍秀才’,沒听說過什麼馬相公。”王安趕忙說︰“就是他,麻煩您帶我見見。”和尚領著王安來到大悲閣,指著旁邊桌上正在抄寫經文的人說︰“看,那寫經的不就是鈍秀才嘛。”
王安在家時曾見過馬德稱幾次,雖然如今馬德稱衣著破舊、十分落魄,但他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王安一見到馬德稱,立刻跪下磕頭。馬德稱正處于貧賤患難之中,突然有人行此大禮,一時竟沒反應過來,慌忙將王安扶起,問道︰“你是什麼人?”王安說︰“小人是將樂縣黃家的僕人,奉我家小姐之命,專程來迎接相公,小姐有書信在此。”馬德稱又問︰“你家小姐嫁給了哪家?”王安答道︰“小姐一直堅守志向,至今發誓不另嫁他人。因為我家老爺最近去世,小姐親自到京城來尋找相公,打算幫相公捐納進入國子監讀書,請相公盡快安排行程。”
馬德稱這才打開信封,里面是一首詩,寫道︰“何事蕭郎戀遠游?應知鳥帽未籠頭。圖南自有風雲便,且整雙簫集鳳樓。”馬德稱看完,微微一笑。王安隨即獻上帶來的衣服和銀兩,並詢問啟程的日期。馬德稱說︰“小姐的深情厚意,我豈能不知?只是我早有誓言︰‘若要洞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此前我一直窮困潦倒,學業也荒廢許久。如今幸好有了足夠的錢財可以供我讀書學習,且等明年秋試取得好成績之後,我才敢與小姐相見。”王安不敢勉強,便請他寫封回信。馬德稱拿出抄寫經文剩下的一幅繭絲,寫下四句詩作為回復︰“逐逐風塵已厭游,好音剛喜見蓬頭。嫦娥夙有攀花約,莫遣簫聲出鳳樓。”寫好後,馬德稱將詩封好,交給王安。王安日夜兼程趕回京城,向六姨小姐復命。六姨小姐打開詩看後,不禁連連嘆息。
這一年,發生了“土木之變”,皇太後暫時讓 王代理朝政,改年號為景泰。大宦官王振全家被抄家,那些曾經彈劾王振卻因此吃虧的官員,都得到了加官進爵和蔭庇後代的賞賜。黃小姐在京城的寓所得知這個消息後,又派王安到龍興寺告訴馬德稱。此時的馬德稱雖然還借住在寺廟里,但他的案頭擺滿了書籍,穿著光鮮,飲食也頗為講究,早已不是當初落魄的模樣。和尚們知道他是馬公子、馬相公後,無不欽佩敬重。這一年馬德稱三十二歲,命運開始好轉,正應了當年張鐵口先生的推算,真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馬德稱正在寺中溫習功課,又得到王安帶來的消息,便收拾好行李,告別長老前往京城,另外找了一處住所安頓下來。黃小姐派了兩名家僕去服侍他,日常所需的各種物品也源源不斷地送來。馬德稱精心撰寫了一篇表章,詳細敘述了父親馬萬群因直言進諫而遭禍的經過,一方面為父親請求朝廷恩準昭雪冤屈,另一方面為自己恢復功名前程。聖旨下達,不僅恢復了馬萬群原來的官職,還額外加升三級,馬任也得以恢復學籍和秀才身份,之前被抄沒的田產,也責令有關部門追回歸還。馬德稱派家僕將這個好消息告訴黃小姐,黃小姐又派王安送銀兩到馬德稱的寓所,讓他辦理捐納進入國子監的手續。
第二年春天,馬德稱在國子監的考試中獲得第一名,到了秋天的鄉試,他又高中解元。緊接著,他就在寓所中籌備喜宴,與黃小姐舉行了婚禮。次年春天,他在會試中獲得第十名,殿試時考中二甲,被選為庶吉士。隨後,馬德稱上表請求回鄉祭祖,得到了皇帝的批準。
馬德稱夫妻二人衣錦還鄉,當地府縣的官員都出城迎接。往年被抄沒的田宅,也都按照官價贖回,官府還認真造冊交割,分毫不差。那些曾經疏遠他的親朋好友,此時紛紛登門拜訪,熱鬧得如同集市一般。只有顧祥一人自覺羞愧難當,搬到其他郡縣去了。
當時,張鐵口先生還在世,听說馬德稱科舉得中、榮耀歸來,特意前來祝賀,馬德稱也以厚禮相贈。後來,馬德稱一路升遷,官至禮、兵、刑三部尚書,六姨小姐被封為一品夫人。他們所生的兩個兒子,也都考中進士,家族世代為官,榮耀不斷。直到現在,延平府的人說起讀書卻沒考中功名的人,還會用“鈍秀才”來作比喻。後人寫詩感嘆道︰“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風雲得稱心。秋菊春桃時各有,何須海底去撈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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