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認蒲團幻境拜親祠破冰斧正言彈月老
這部書一路講述得明明白白,雕弓與寶硯,平白無故地先分開又聚合,聚合之後又再度分離;一會兒弓與硯相聚,一會兒硯又隨著弓離去。好不容易物件暫時聚在一起,可男女主人公還未能終成眷屬。偏偏一個像柳下惠般坐懷不亂的安龍媒,一門心思遵循聖經賢傳;一個立志修行的何玉鳳,一心向往古寺青燈的生活。也不知是燕北閑人故意用筆制造曲折,還是上天有意捉弄世人。上一回書,費了好大周折才將安龍媒這邊的事情安頓好,這回書就該講講何玉鳳那邊的故事了。
何玉鳳自從在安家墳園守著父母的靈柩住下後,有認的干娘佟舅太太和乳母陪伴在側,粗重的活計有張太太操持,還有眾多丫鬟婆子伺候左右,日子倒也不顯得冷清。安太太婆媳也時常過來陪她聊天,除了張老在外面照看門戶,安老爺偶爾過來應酬,平日里幾乎沒有外人打擾,這里真成了“禪關掩落葉,佛座穩寒燈”般清淨的地方。
何玉鳳見大家相處和睦,生活安穩,也就不好總追問找廟的事。只是她生性好動,後天想要修行的心,終究拗不過先天活潑的性子。剛開始,她也弄來香爐,點上一爐好香,坐在那里想要效仿達摩祖師“十年面壁”,靜心修行。可她心里雖然沒有絲毫雜念,思緒卻像萬馬奔騰,根本靜不下來,不一會兒就從炕上跳了起來。舅太太見她這樣,既心疼又覺得好笑。當時舅太太正給她做認干女兒時承諾的鞋子,就叫她在旁邊幫忙,不是讓她燒烙鐵,就是幫忙刮漿糊,找點事讓她做。實在沒辦法了,舅太太就放下手里的活,約上張太太,帶著兩個婆子丫鬟,陪她從陽宅的角門出去散步、看風景。回來後,還變著花樣做些家常小菜給她吃,也讓她跟著一起動手。到了晚上,就給她講些老故事、傳說,哄她入睡;要是睡不著,舅太太就給她抓癢、拍背,即便何玉鳳已經長大,有時候舅太太還把她攬在懷里哄著睡,一點也不覺得厭煩。沒過幾天,何玉鳳就被養得面色紅潤,皮膚光滑,整個人無憂無慮,心情舒暢。大家都說這是舅太太憐惜孤女的一片好心,可在我看來,這正是上天對孝順女兒的回報。
各位,看看何玉鳳的這段經歷,我覺得比入朝為官、享受榮華富貴還要幸福。這話怎麼說呢?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雖說立德、立言、立功是不朽的事業,但也得有福氣消受。沒有那個福氣,生出一分妄想,就會遇到一分不如意的事。就算有福氣,仔細想想,人生短暫,而世間變化無窮,倒不如隨遇而安,不貪圖名利,不做壞事,保持本心,珍惜當下的機緣,這何嘗不是一種神仙般的日子。
說到這兒,說書的突然想起一個笑話︰曾經听說有個人,生前德行高尚,功業非凡,壽命盡了之後,來到閻王殿前。閻王讓判官查看他的《善惡簿》,判官回稟說︰“此人《善簿》上的善事堆積如山,《惡簿》上卻沒有一個字。”閻王看了看《善簿》上記錄的事跡,說︰“這人功德太大,我這兒沒法處置,只能報給值日功曹,上奏天庭,請玉帝定奪。”過了一會兒,值日功曹把他帶到天庭,奏明玉帝。玉帝一看,對那人說︰“像你這樣的功德,我這兒也沒有相應的天條可以評判,只能破格施恩,你自己說說想怎麼樣,我讓你稱心如意。”那人謝過玉帝,低頭想了想說︰“我不想做官,不想參禪,也不想修仙。只希望父親是公卿,兒子是狀元,給我掙下萬頃良田、萬貫家財,買些珍貴的書籍、古畫、奇珍異寶,準備美酒佳肴,擺在美麗的園林里。我就和嬌妻美妾一起,帶著兒女,在燈前歡笑。不談論民生國計,不討論人情事理,也不管柴米油鹽,只說些不著邊際的夢話,暢想那無憂無慮的天外之天,一直說到地老天荒、一十二萬九千六百年。到那時,要是世界重新開闢,還能讓我擁有這樣的好家園!”玉帝猶豫道︰“論你的善緣,這倒也不算妄想,只怕世間沒有這樣的人家。”那人說︰“世界這麼大,什麼沒有!肯定有。”玉帝听了很高興,立刻起身離座,向他鞠躬說︰“我一直以為沒有這樣的人家,你既然知道有,太好了!請問這人家在哪兒?要不你在天上做昊天上帝,我到下界投胎去!”
從這個笑話來看,這樣的生活連玉帝都求之不得,何玉鳳現在的日子難道不算是人生樂事嗎?可上天眷顧善良的人,給她的福報還不止這些!這些都是後話,暫且不提。
再說舅太太就這麼陪著何玉鳳打發日子,轉眼間,一年過去,又到了新年。年前,舅太太匆忙回家操持年事,料理完就趕緊回來了。何玉鳳還在守孝期間,不過年節,但安老爺、安太太還是給她送了不少吃食、果品、糖點。舅太太就和張太太帶著丫鬟僕婦,哄著何玉鳳玩抹骨牌、擲覽勝圖、搶狀元籌的游戲,再加上包餃子、做年菜,大家忙得不亦樂乎。安老爺那邊,公子已經長大成人,又娶了張金鳳,一家人帶著兒媳婦過年,自然是熱鬧非凡,其中的喜慶景象一時也難以細細描述。過了大年初一,舅太太和張老夫妻分別去安老爺家拜年,安老爺一家也過來回拜,並看望何玉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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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正月過去,到了二月,白晝漸漸變長。一天,安太太閑著沒事,和媳婦張金鳳一起來找何玉鳳聊天。正說著話,外面家人抬進來兩個箱子,舅太太打趣道︰“這是干什麼呀?年也過了,節也過了,又給我們娘兒們送禮來了?”安太太笑著說︰“不是送禮,我今天是來麻煩你們娘兒們的。”她指著張金鳳說︰“親家太太知道,我娶這媳婦的時候在淮安,當時忙忙碌碌,匆匆辦完婚事,也沒好好給她打幾件首飾、做幾件衣裳。現在到家了,白天時間也長,我才想起來這事。大衣裳都交給裁縫去做了,幾件內衣和鞋子不好拿出去做。我天天忙得不可開交,想著舅母和親家太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幫我做一做,還能解解悶。”
張太太一听是給女兒做衣服,哪有不願意的?連忙說︰“行!”舅太太也跟著調侃︰“姑太太,等等,咱們可得說道說道。你們兩親家,一個疼媳婦,一個疼女兒也就罷了。我難道不會打扮自己的女兒?憑什麼白幫你們干活呀!你們打算給我多少工錢?”
何玉鳳一直承蒙安老爺、安太太的照顧,心里正想著找機會報答,听舅太太這麼說,趕緊說道︰“娘,別這麼說,咱們平日里閑著也是閑著,都是家里的事,怎麼能要工錢呢?您要是怕累,我幫您一起做,縫縫補補、釘個紐扣的活兒,我也能干。”說完,又對安太太說︰“大娘您就留下吧,我娘要是不答應,我替她答應了。”安太太連忙說︰“太好了!”
張金鳳也走過來給何玉鳳行了個萬福禮,說︰“我的事還麻煩姐姐幫忙,我先給姐姐道謝,等做完了活兒,再一起給舅母磕頭。”何玉鳳笑著說︰“咱倆還客氣什麼!”舅太太見狀,這才笑著說︰“罷了罷了,看在外甥媳婦的面子上,就幫幫姑太太吧。”于是讓人打開箱子,把東西一件件收好,何玉鳳也在旁邊幫忙整理。她滿心歡喜,一邊動手一邊說話,完全沒想到自己幫忙做的,竟是日後屬于自己的嫁妝!從第二天起,她就催著舅太太趕緊動手。舅太太安排下去,讓僕婦丫鬟們各自領了活兒,自己和張太太也親自上陣。何玉鳳一會兒看看這兒,一會兒幫幫那兒,雖然忙忙碌碌,但日子倒也過得充實。
有一天,天空陰沉,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舅太太說︰“瞧瞧這雨,下得天色漆黑。咱們今天就歇一天,做點好吃的,打發這下雨天吧。”張太太卻說︰“我可歇不住,我得把給姑娘納的鞋底做完。”說著話,一拉麻繩,針掉了。她對著門口,眯著眼楮,紉了半天也沒把線穿進針孔里,就央求花鈴兒︰“好孩子,幫我紉紉針。我這眼楮真是不行了。”何玉鳳看見,一把搶過針和線,說︰“給我吧,紉個針還這麼費勁!”說著,兩手一擺弄就紉好了,把針丟給張太太,轉身就走,說︰“我幫我娘做菜去了。”剛走兩步,張太太就喊了起來︰“姑娘,你回來!我這麼長的一根大針,你紉完怎麼只剩半截了?那半截去哪兒了?”何玉鳳也覺得奇怪,就和花鈴兒四處尋找,花鈴兒彎腰從地上撿起來,說︰“在這兒呢!半截掉地上了。”原來是何玉鳳紉針時太著急,手指稍微一用力,就把針捏成了兩截,她自己看了,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些瑣碎的事情暫且按下不表。安老爺妥善安置好何玉鳳姑娘後,有了空閑時間,便一方面選好日子,先為何老夫妻的墳塋砌牆栽樹;另一方面,暗中著手布置何玉鳳想要的廟宇。此時,他已經收到鄧九公的回信,信中說會準時在某日啟程,預計某日能抵達京城。張金鳳找機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知了公婆,老兩口听後滿心歡喜,免不了對安公子一番勉勵教導。如今的安公子對這樁姻緣已有了解,不再像當初那樣羞澀,只是恭敬地遵從父母之命,安靜地等待良辰吉日的到來。
時光飛逝,轉眼間,剛忙著吃過粽子,又迎來了中秋吃月餅的時節,轉眼重陽節臨近,眼看就要吃花糕了。安老爺見各項事情都逐漸有了眉目,心里才稍稍踏實。于是,他便與安太太商量,打算找個時機去跟何玉鳳姑娘攤牌,把事情說清楚。各位讀者此時肯定想知道,安老爺夫妻見到何玉鳳姑娘後,會從何說起?先別著急,這件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現在,讓說書的先給大家介紹一下安家這座莊園,等講到何玉鳳的後續故事時,大家听起來就不會分不清地點和方向了。
安家的這座莊園實際上由三部分組成,從西山蜿蜒延伸而來。最西邊的那一處,是個規模很大的院落,院內只有幾處竹籬環繞的茅屋,以及菜圃和稻田。從院牆外引入水源,用來灌溉稻田和菜蔬,這是安家老太爺親手打造的,供家人閑聊農事的地方。往東的一處,是園林的樣式,竹林、樹木、泉水、山石錯落有致,有幾處建築坐落其間,大致就像廣渠門外的十里河、西直門外的白石山莊那樣,不像小說里描寫的天宮、神仙洞府那般虛幻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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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處莊園,自從安老太爺去世後,由于安老爺家道中落,人口也不多,便典押給了一位同樣是旗人、捐班候選的道員史觀察居住。再往東的一處,就是安老爺現在的住宅。
這座住宅門前遠遠地對著一座山峰,東南方向有一股從滹沱河、桑乾河流下來的水源,流向西北,注入莊園之中。岸邊生長著無數的杉樹、榆樹、槐樹、柳樹,與清澈的溪流相互映襯。進了大門,沿著一排群房往前走,北面是一道粉牆,正中間是一座筒瓦隨牆門樓,設有四扇屏風。進門後是一個院落,因為西邊園子里有個大花廳,所以這邊沒有再蓋廳房,只有一排七間的腰房。
腰房左右兩間各有一扇便門,中間是穿堂。東邊兩間是安老爺靜心獨處的地方,西邊兩間則是安老爺給學生門生講學授課的場所。院子里,向西的門內另有一處客座,向東的門內則作為安公子的書房。過了腰房,穿過一座垂花二門,就能看到抄手游廊。游廊盡頭是五間正房,這里是安老爺夫妻的內室。從游廊往東的院子,是安公子和張金鳳居住的地方,舅太太來的時候,就住在西邊同樣格局的院子里。上房後層的正中間是佛堂,其余房間有的作為閑房,有的用來堆放東西,還有的是僕婦丫鬟休息的地方。佛堂後面是一座土石相間的大土山,將內宅和其他區域隔開。另有一個小角門平時鎖著不開,那是家中女眷前往家祠的通道。土山後面是一條長街,東頭有個朝東的大柵欄門,這就是莊園的後門。後門正對著的那座大山腳下,是安家老太爺的祠堂。祠堂左右的群房里,都住著安家的家僕。從後門沿著東邊界牆向南走,有一條箭道,順著箭道出去,就能到達馬圈和廚房。
再從東邊的隨牆門出去,就回到莊園大門了。以上就是安家這座莊園的布局,給大家交代清楚了。
話說安老爺當年在青雲山找到何玉鳳後,打算護送她扶著母親的靈柩回到故鄉,與她父親合葬。沒想到何玉鳳另有想法,當時就和安老爺立下“約法三章”,講好到京城安葬父母後,要為她找座廟宇,讓她在那里守墓終身,才肯一同上路。安老爺看穿了她的心思,只能暫且順著她,還與她鄭重發誓。一路到了京城,安老爺心里盤算著︰“要是真依了她這話,不僅讓一個世家千金出家為尼,這事傳出去不好听,我又如何報答師門?又怎麼算得上報答她的恩情呢?雖說眼下有舅太太、親家太太,還有她的乳母丫鬟陪伴,但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要是不依她,且不說她的性子肯定不答應,又怎麼能成全她的一片孝心,兌現我許下的承諾呢?更何況,承蒙鄧九公、褚大娘子的好意,還想撮合她與公子的姻緣。要是我先失信,任憑鄧九公德高望重,褚大娘子能言善道,這樁婚事也更沒希望了!”
安老爺為此事日夜憂心,反復思量了許久,才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並悄悄與夫人商議妥當。隨後,他在緊挨著老太爺祠堂的兩旁,拆掉群房,按照同樣的規格蓋起兩所小四合院。東邊的一所作為何玉鳳的家廟,算是給她安了個家;西邊的一所則給張老夫妻居住,當作他們日後養老的地方。沒過多久,房屋修建完成,里面的陳設也置辦齊全。老夫妻二人看過之後,見一切布置得十分妥當,心里十分高興。
恰巧這時,舅太太那邊為何玉鳳做的衣物首飾也都完工了,便讓戴嬤嬤連帶著箱子送了過來。安太太跟老爺商量後,打算趁此機會過去一趟,于是讓戴嬤嬤回去傳話,說自己稍後會親自過去道謝。等戴嬤嬤走後,安太太就帶著張金鳳先到了何玉鳳住的地方。見面後,大家寒暄了幾句,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安太太只是和舅太太、親家太太閑聊家常。聊著聊著,又提到何玉鳳守孝期滿的日子快到了,得給她準備新的衣飾。舅太太說︰“不用費心,我干女兒的事,我早就安排好了,到時候肯定不會耽誤。”何玉鳳听了,心里一想,確實日子近了,不過她覺得簪子、衣裳都是小事,反而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廟宇,怎麼越來越沒人提起了?難不成父母下葬之後,還要一直住在這里?
她剛想跟安太太開口詢問,就見安老爺帶著一個小僮走了進來。眾人相互見過禮後,安老爺坐下,望著何玉鳳說道︰“姑娘大喜!”何玉鳳一愣,驚訝地問︰“伯父,這話從何說起?我哪來的喜事?”安老爺笑著說︰“你一直想找的廟,我給你找好了。”何玉鳳這才轉驚為喜,急忙問道︰“在哪里?離我父母的墓地有多遠?”安老爺說︰“我一共找了三處地方,其中兩處我覺得不太合適,所以特地來和你商量。一處離這兒大概一里多地,不算太遠,廟里只有一位老尼姑,也有幾間閑房,但都被附近做短工的,還有走街串巷做小買賣的人長期租下了。你本想找個清淨的地方,這處肯定清淨不了。”何玉鳳說︰“那這處確實不合適。”安老爺接著說︰“另一處估計更不合你心意︰第一,離這兒太遠,在城里,叫什麼汪芝麻胡同還是賀芝麻胡同我也記不清了。以前廟里的老尼姑是改嫁後出家的,她丈夫還經常到廟里來。現在老尼姑去世了,她的徒弟交際廣泛,認識很多王孫公子,廟里正想請一位知客幫忙接待客人、代寫文書,還說帶發修行的人也可以。廟里一年辦兩次法會,知客要出來招待施主,端茶送酒。姑娘你想想,這樣的地方,咱們這樣的人家怎麼能去?更別說你了。”何玉鳳連忙說︰“不用多說,這處更不合適。那還有一處呢?”安老爺說︰“這一處更近,但又怕姑娘你不願意。這座廟就在我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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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鳳疑惑地笑道︰“伯父家里怎麼會有廟呢?”安老爺解釋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這座莊園的後牆挨著一座土石相間的大山,山後隔著一條長街才是莊園的圍牆,山外到圍牆內的這片區域,本來就有我家的一座家廟。現在我打算靠著家廟,給你收拾出一個清淨的地方。這樣一來,你伯母和張家妹子來看你方便,舅太太和親家太太也能經常和你住在一起,離你父母的墳地也不遠。你覺得這處怎麼樣?”
何玉鳳听了,心里尋思︰“這不還是要住在他們家嗎?”她正猶豫時,就听干娘舅太太問道︰“姑老爺說的是哪兒呀?是不是挨著戴嬤嬤家的那一小所房子?”安老爺回答︰“就是那兒!”舅太太趕忙對何玉鳳說︰“姑娘,別猶豫了,听我說,他家有前後兩個大門,里面是不通的。剛才說的那個地方,就在他家後門里面。那房子另外有外層門和二門,沒有比那兒更清淨的地方了!除了正房用來供佛,其余的屋子隨咱們挑著住。離你父母的墳地和這兒差不多遠,而且門外周圍都是咱家的僕人,又緊挨著你嬤嬤的住處,比這兒還安全呢。就這麼定了吧。”
何玉鳳見干娘說得合情合理,便說︰“既然這樣,就听伯父的安排。等我搬過去,再好好謝伯父、伯母。”安太太說︰“謝什麼,要是真定下來,得早點收拾才是。”安老爺笑著說︰“正是。姑娘可不能讓我白花錢。”何玉鳳也笑著說︰“二位老人家,我說過的話什麼時候反悔過?不過,我什麼時候搬過去?”安老爺說︰“也不急于一時。算著姑娘你是二十八日守孝期滿,正好這天安葬。這個月是小月,干脆等過了初一圓墳,十月初二是個陰陽不將、三合的吉日,你就那天搬過去。”
當下,事情就這樣說定了。安老爺夫妻又閑聊了一會兒便回家了。此後,安老爺、安太太在這邊悄悄籌備安排,舅太太在那邊暗中牽線搭橋。
俗話說,書中有內容就詳細敘述,沒內容就簡略說。轉眼間,就到了何老夫妻安葬的日子。安葬前,還做了兩天法事。到了安葬當天,何玉鳳將父母合葬在一起。姑娘自然悲痛萬分,至于如何掩埋、祭奠、焚燒祭品、修繕墳塋等過程,這里就不詳細描述了。何玉鳳脫去孝服回來後,舅太太就催著她洗頭洗澡。何玉鳳推辭說︰“我的頭發天天梳,娘沒看見嗎?我換衣服也才沒幾天,都不用了。”舅太太說︰“姑娘,這可不行!安置佛像得干淨些,再說,也去去這一年的晦氣。”何玉鳳只好听從。舅太太又把給她打的簪子、做的新衣服拿出來,一一試過,確保合身。
到了圓墳那天,安太太和媳婦張金鳳也一大早就過來幫忙料理各項事宜。
眾人將各項事務整理完畢,正商議著明日的安排,只見晉升急匆匆跑來,稟報道︰“舅太太家里派車來接了,說請舅太太立刻回去。”舅太太滿臉驚慌,忙問︰“出什麼事了?”晉升答道︰“奴才問過派來的人,他說不清楚,只說是舅太太那兩房子佷讓務必今日回去。”安太太也跟著緊張起來︰“到底怎麼回事?”舅太太皺著眉說︰“估計也就是那幾個佷兒在家不省心,家里沒個能主事的人。我得回去一趟。偏偏趕上今天,怎麼就這麼巧!”何玉鳳趕忙說︰“娘有事盡管去,這邊的事都安排妥當了,況且伯母和張媽媽也在,不會丟了我的。”安太太也附和道︰“說得在理。今晚我讓金鳳留下來陪你。”舅太太本就猶豫不決,听這麼一說,便應道︰“也好,我先回去,明天一早或晚些時候肯定趕回來。”說著,她匆匆換了兩件衣服,包好包袱,催促車夫備車,急急忙忙離開了。安太太隨後也回家去,留下張金鳳陪伴何玉鳳。兩人吃過晚飯,點上燈,因第二天要早起,便早早休息,一夜無話。
次日凌晨,還不到五更,安太太就坐著燈火通明的馬車來接何玉鳳進廟。此時何玉鳳剛好梳洗完畢,安太太催她吃了些東西,換好衣服,一面安排隨從先去廟里準備,又留人照看這邊的物品,隨後便和何玉鳳一起上了車。張太太母女也緊跟著上了車。
馬車駛出陽宅大門,朝著莊園後門駛去。何玉鳳在車里借著燈光打量,只見後門是一扇極為寬敞的車門。馬車徑直駛入,門里兩側住著幾戶人家,每戶窗戶都透出燈光,卻都緊閉著門。沒走多遠,便望見莊園那座大土山,正對面果然有安家的家廟。還沒到跟前,便看見東側有一座類似小廟的建築。馬車在門前停下,安太太說︰“到了。”何玉鳳隔著車窗望去,這座小廟大約五間屋子的長度,中間的廟門並非傳統山門樣式,而是一座馬鞍形屋脊的門樓,看上去倒像是個幽靜的禪院。門前的燈籠將四周照得亮如白晝。車夫卸下車套,把騾子牽到一旁。安太太和何玉鳳下了車,等張太太母女到齊,便請何玉鳳先行。何玉鳳笑著推辭︰“到了這兒,可沒讓我先走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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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謙讓間,安老爺和張老從二門迎了出來,安老爺說道︰“姑娘,別客氣了,跟著我先四處看看,進了屋再慢慢謙讓。”說罷,便在前引路,前頭兩個小廝打著一對漆紗風燈,另有兩個女僕舉著手提燈籠照亮。何玉鳳只好由人攙扶著,跟著安老爺穿過大門。她往兩旁一看,都是用木板隔開的小院,院里也透出燈光,似乎都有人居住。再往前走,正對大門是一座小巧的門樓,迎面曲尺形的板牆上掛著四扇碧綠的屏風,上面貼著四個鮮紅的斗方,寫著“登歡喜地”四個大字。正中的屏風緊閉,西側隔著一道板牆,從東側轉進去,便是正殿所在的院落。院落上方是三間正房,東西兩側各有三間廂房。沿著正房兩側的隨牆角門進去,各有兩間耳房。
正院里鋪著十字形的甬道,四角還新栽了四棵小松樹。何玉鳳見這地方收拾得干淨整潔、井井有條,心里十分滿意。安老爺便指著各處介紹︰“姑娘你看,這正面是正殿,東廂房用作客房,西廂房就是你的住處,其余的當作 servants 住的下房,這邊還有條夾道通往後院。你覺得我給你安置的這個地方還合適嗎?”何玉鳳感嘆道︰“還有什麼不合適的?伯父真是太費心了!”說著,她回頭環顧四周,只見各屋里都燈火通明,唯獨三間正殿漆黑一片,房門緊閉,便問道︰“怎麼正殿里不點燈?”安老爺解釋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佛像要在卯時安放到位。現在佛像還供在我家前廳,等吉時一到再安置,到時候才開門。這會兒開著門,進進出出的,怕沖撞了清淨。”何玉鳳听了,越發覺得安老爺考慮周全,說的話在理,便請大家到西廂房休息。安老爺、安太太等人也沒再客氣,率先走進屋子。
何玉鳳跟著眾人進屋,只見南北兩間都有靠窗的大炕,北邊隔出一個里間,南邊的炕上擺著矮屏風,里外間炕上放著坐墊和炕桌,地上擺著幾件刷了漆的粗木桌凳,沒有過多裝飾。里間的條桌上放著茶盤、茶碗,還有一架小自鳴鐘。四壁新糊了牆紙,也沒貼太多裝飾,只有堂屋正中間的八仙桌前掛著一幅條扇和一副雙紅 箋寫的對聯。何玉鳳正打量著,僕婦端來茶水,她趕忙說︰“我來。”接過茶盞,一一給眾人奉上。輪到張金鳳時,張金鳳笑道︰“姐姐怎麼還跟我客氣上了?”何玉鳳說︰“這以後就算是我的家了,理應如此!”張金鳳打趣道︰“就算是姐姐的家,也就這一回,往後可別這樣了。”眾人說說笑笑,各自落座。安老爺和張老在迎門的桌旁坐下,安太太陪著張太太在南邊炕邊坐下,何玉鳳拉著張金鳳在靠牆的凳子上作陪。這才轉頭細看牆上的字畫,只見對聯寫道︰“果是因緣因結果,空由色幻色非空”。何玉鳳看了,心里暗笑︰“我不過是想找個離父母墳近的清淨地方,哪是真信這些‘因’‘果’‘色’‘空’的玄理?”看完對聯,她又看向旁邊的畫,畫面上是一池清水,周圍圍著金銀瓖嵌的欄桿,池中種著三枝蓮花,其中兩枝還是並蒂蓮。何玉鳳看不懂這幅畫的含義,又見畫上方橫著寫著四個垂珠篆字,她不認得,便問道︰“伯父,這幅畫有什麼典故?”
安老爺听了,心中暗想︰“這可是‘菡萏雙開並蒂花’,暫時先不告訴你。”嘴上卻笑道︰“姑娘,你看那上面四個字寫的是‘七寶蓮池’,池里的水叫‘八功德水’,這是西方救度眾生脫離苦海的慈悲源頭。”何玉鳳听了,也沒深究,只是點點頭。張老覺得插不上話,便起身道︰“這會兒沒我什麼事,我去那邊幫忙收拾東西,早點弄完,也好讓戴嬤嬤她們早點過來。”說完,便往別處去了。
安太太和何玉鳳又聊了會兒家常,天色漸漸泛白。安老爺看了看鐘,快到寅正二刻了,便喊道︰“來人。”不一會兒,戴勤、華忠走了進來。安老爺吩咐道︰“天快亮了,你們去把正房的門打開,再打掃一遍。”二人領命而去。安太太這邊讓人端來洗手水,眾人淨了手。這時,安老爺出去轉了一圈,回來後說︰“姑娘,去正殿看看吧。”說著,眾人走出西廂房。
此時天已破曉,何玉鳳這才看清,整座房子的磚瓦木料、油漆彩畫都是嶄新的,顯然是新蓋的,心里越發過意不去。她跟著眾人沿著甬路走上正殿台階,進門一看,三間屋子連通,屋內彩繪精美。正中間靠牆擺著一張大供案,案上有一座雕刻精細、一殿一卷樣式的木龕,龕里放著一座小巧的佛床。供案兩側斜放著兩張小案,因為佛像還沒請來,供桌暫時放在東西牆角。屋子正中間擺著一張八仙桌,上面鋪著猩紅的氈子,東西山牆下擺著八張椅子,正中間的地上鋪著地毯和拜墊。何玉鳳從未經歷過進廟安佛的儀式,原以為找個廟守著父母墳就行,沒想到安老爺如此大費周章。她也不知道一會兒安佛有什麼講究,又不好意思多問,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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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猶豫間,只見張進寶氣喘吁吁跑來稟報︰“老爺,山東茌平縣二十八棵紅柳樹的鄧九太爺到了,還有褚大姑爺和姑奶奶也一同來了!”安老爺和安太太一听,頓時喜笑顏開。安老爺急忙問︰“人在哪兒?快請!”張進寶回道︰“鄧九太爺剛到門口,就問︰‘何大老爺、何大太太下葬了沒?’奴才回說︰‘上月二十八就安葬了,姑娘今天也請到這邊來了。’鄧九太爺听了,直說︰‘我來晚了!’又問奴才何大老爺的墳地在哪兒,奴才指給他看。鄧九太爺說︰‘我得先去老太爺墳上磕個頭,再到何大爺墳前行禮,完了再來這邊。’”
安老爺一听鄧九公到了,立刻就想趕過去迎接。張進寶趕忙攔住說︰“老爺,這會兒過去也來不及了。我已經派人去通知張親家老爺,還把大少爺也請過去了。”安老爺點點頭,叮囑道︰“那派人盯著點,他們快到的時候趕緊來告訴我。”隨後,他轉頭對安太太感慨道︰“去年和老哥哥分別時,他說等姑娘守孝期滿,一定進京來看她。我還以為只是客氣話,沒想到他真的來了!”安太太也感嘆道︰“老人家都快九十歲了,大老遠趕來實在不容易。想必是姑爺、姑奶奶不放心,才陪著一起來的。”
您可能納悶,這鄧九公怎麼來得這麼巧,難道是安老爺用法術召來的?其實,鄧九公他們幾天前就到了,褚大娘子還帶著孩子。鄧九公原本想在西山找地方住下,順道逛逛寶珠洞,登登秘魔崖,拜拜天下大師塔,看看紅葉。但安老爺再三挽留,堅持讓他們住在家里。于是,褚大娘子住到了游廊西院,鄧九公和褚一官則安頓在安公子的書房。這幾天,鄧九公跟著安老爺四處游玩,喝酒聊天,好不快活!只是何玉鳳一直蒙在鼓里,這會兒突然听說師傅來了,驚喜、感動、感慨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
沒過多久,僕人來報︰“張親家老爺陪著鄧九太爺過來了!”安老爺一听,急忙迎了出去。安太太也拉著何玉鳳,和張家母女一起迎到院子里。隔著二門,就听見鄧九公爽朗的大嗓門︰“老弟!老弟!好久不見!可把愚兄想壞了!”緊接著,傳來安老爺熱情的回應︰“我就知道老哥哥肯定會來,怎麼今天來得這麼早?”鄧九公笑道︰“說來話長,咱們慢慢聊!”說話間,眾人已進了二門。
只見鄧九公此番打扮煥然一新︰腳上蹬著雙厚實的尖靴,鞋面上包著絛子,鞋底是多層布料納成的;身上穿著米湯般柔和的春綢夾襖,外搭一件黑頭絳色的庫綢羔羊皮缺襟袍子,最外面套著草上霜皮的混 馬褂,保暖又時髦。胸前掛著一串金線菩提念珠,還墜著一個漢玉圈,圈上拴著三寸長的玳瑁梳子。頭上戴著 種羊帽,帽頂插著四兩重的紅纓,最顯眼的是那武秀才的金頂。褚一官也穿戴得整整齊齊跟在後面,因為到安老爺家做客,特意戴上了八品金頂——這還是當年黃河決口,地方賑災時,鄧九公替他捐了二百兩銀子換來的議敘功名。
鄧九公進門後,匆匆和安太太、張太太、張金鳳打過招呼,就快步走到何玉鳳跟前,關切地說︰“姑娘,咱們爺兒倆整整一年沒見了!師傅天天惦記著你!”說著,從腰間扯出手巾,擦了擦濕潤的眼楮,又仔細端詳著何玉鳳,欣慰地說︰“好,臉蛋兒都圓潤了!”何玉鳳也連忙感謝他之前的幫助,以及此番遠道而來的情誼。
正說著,褚大娘子也到了門口。她下了車,戴嬤嬤忙完手頭的事,也陪著她一起進來,後面還跟著兩三個婆子。且說褚大娘子今日打扮得格外艷麗,就連隨行的僕人也都換上了嶄新的二藍宮綢夾襖,扎著新褲腳,蹬著新鞋子。安太太迎上去,兩人一副久別重逢的熱絡模樣。褚大娘子和眾人一一見過禮,就急忙走到何玉鳳面前。只見何玉鳳頭上戴著幾枝精致的時興珠翠,襯著淺桃紅碎花綾子棉襖,外搭深藕色繡著折枝梅花的縐綢銀鼠披風,下身系著松花綠灑線灰鼠裙,袖口是西湖光綾,領口是大紅豎領。整個人出落得宛如秋月般柔美,體態似春風般輕盈,柳葉眉、杏子眼、玉柱鼻、櫻桃口,再配上鬢角的朱砂痣和臉頰的酒窩,更是明艷動人。褚大娘子一看,心中暗想︰“這哪里還是去年在青雲山闖蕩的十三妹!”兩人相互行福禮,一時情難自禁,握住對方的手,都落下了幾滴眼淚。何玉鳳哽咽著說︰“你臨走時那匆匆一躲,我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褚大娘子趕忙勸慰︰“我大老遠趕來,就是為了賠這個不是!今天可是大喜日子,不許哭!”安老爺見狀,招呼道︰“大家進屋里坐著慢慢聊!”說著,便引眾人往正房走去。
進了屋,眾人分男左女右落座。鄧九公、褚一官、張老、安老爺坐在東邊的椅子上,褚大娘子、張媽媽、何玉鳳、安太太則坐在西邊,安太太還特意讓張金鳳搬來椅子坐下。自然,僕人們忙著裝煙倒茶,一番熱鬧。鄧九公先閑聊了幾句,又夸贊了一番這處新房子。這時,安太太感慨道︰“九公您這麼大年紀,還跑這麼遠的路,姑爺、姑奶奶也陪著來,都是為了我們家大姑娘。”鄧九公一拍大腿,嘆道︰“二妹子,別提了!我這次真是‘起了個五更,趕了個晚集’!本想月初就到,結果路上遇上壞天氣。到了涿州,又和老伙計喝了頓酒,不然昨天就到了。誰知道昨天過蘆溝橋,在稅局子耗到太陽快落山,趕到南海澱就天黑了。幸虧有個親戚,在他家借住了一夜。今天四更天就往這兒趕,還好,沒耽誤事兒!”安老爺笑著說︰“老哥哥來得正是時候,今天正好有事要麻煩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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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只听自鳴鐘“叮當叮當”敲響,卯初二刻到了。安老爺立刻說道︰“閑話暫且打住,該辦正事兒了!”隨後喊道︰“玉格呢?”此時安公子正在東廂房候著,听見父親叫他,連忙趕了過來。安老爺吩咐道︰“時辰到了,該請佛像入廟了。按理說,該你姐姐親自去請,但路途遠,她出去不方便,回來還得跪迎。你替她走這一趟,也是應該的。”又叮囑道︰“這麼吉利的事兒,你就暫借我的官服穿穿。”安公子點頭應下,轉身去準備。
何玉鳳本就覺得這儀式太過隆重,現在安公子還要穿公服去請佛像,心里越發不安,便問安老爺︰“伯父,一會兒我該怎麼做?”安太太趕忙安慰道︰“大姑娘別慌,有我呢!我告訴你怎麼做,你照著做就行!”何玉鳳這才稍稍安心,滿心期待地等著佛像到來。
不一會兒,兩個僕人從東邊過來,拔下屏門的門閂,分立兩旁守著。緊接著,門外傳來一陣靴子踏地的聲響。“吱呀”一聲,屏門打開,四個衣著整齊的僕人各執一炷大香,分成兩隊在前引路。後面跟著身穿公服的安公子,領著眾人抬著兩座彩亭緩緩走來。屋內,僕婦早已捧著金漆托盤,上面搭著大紅袱子,托著一個小檀香爐,香煙裊裊。安太太拉著何玉鳳在右邊跪下,將香爐遞給她捧著。何玉鳳此刻只能听人指揮,雙手恭恭敬敬地捧著香爐,挺直脊背跪在那里。她忍不住偷眼望去,只見抬彩亭的人將彩亭安置在屋檐下,撤去抬杠。前面的彩亭里,供奉著兩尊不高的佛像,用紅綢嚴嚴實實地蒙著,看不清模樣;後面的彩亭里,放著個扁扁的東西,平放在那里,不像是佛像,同樣蓋著紅綢。何玉鳳心里暗自猜測︰“難道是畫像?”
這時,安老爺也換上公服,和眾人站在廊下,高聲吩咐︰“請!”安公子走到彩亭前,先將西邊的佛像請進屋內,安放在八仙桌的上首;接著又請出東邊的佛像,安放在下首。安太太見狀,讓人接過何玉鳳手中的香爐,說道︰“姑娘,起來吧。”何玉鳳站起身,仍目不轉楮地望著。只听安老爺對鄧九公說︰“老哥哥,搭把手!”兩人走到後面的彩亭前,揭開紅綢,露出一高一矮、一長一方兩個紅錦匣子。
鄧九公捧起長扁的匣子,高高舉起,隨後側身對安公子說︰“老賢佷,接著!”安公子雙手接過,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東邊的小桌上。接著,安老爺捧起高方的匣子,同樣高舉過頭。安太太趕忙提醒︰“姑娘,過去接著!”何玉鳳急忙上前,安老爺側身讓出位置。她接過匣子,心里一動,猜測道︰“這個匣子應該放在西邊小案上。”果然,安太太過來引導她將匣子穩穩安放在西邊案上。安太太緊接著說︰“姑娘,先行禮,再給佛像開光安位。”何玉鳳對著兩尊佛像,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磕了六個頭。
安老爺走上前去,揭開那層紅綢挖單,里面竟還有一層小龕。等卸下龕門,何玉鳳定楮一看,才發現里面不是佛像,而是兩尊牌位。安老爺招呼道︰“姑娘,過來看看你這兩尊佛。”何玉鳳走近,只見上首牌位刻著“皇清誥授振威大夫何府君神主”,下首是“皇清誥封夫人何母尚太君神主”。她恍然大悟,說道︰“伯父,一直說請佛請佛,原來是給我父母立的神主牌位,這真是我做夢都沒想到的。”
安老爺語重心長地解釋︰“老話說得好,‘在家敬父母,何用遠燒香!’人活一輩子,父母就是最該敬奉的佛,再沒有別處可尋。孝順父母,上天自會庇佑;若是不孝,連天都不容,求佛又有什麼用?況且佛法與天道本是一理,佛也不是收受賄賂、講情面的,任憑你如何討好,他也不會違背天理行事。再說你想找座廟,不就是為了離父母近一些?如今我把令尊令堂請到你家廟,你不就能日夜相守了?好在青雲山時你我‘約法三章’,我可一樣都沒食言。”
何玉鳳感動得淚水奪眶而出,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安老爺接著說︰“等我給牌位點主,再請你安置。”何玉鳳沒听過“點主”,只好像孔子入太廟那樣,遇事就問。安老爺解釋︰“你看神牌上‘主’字那一點還沒點上,給神像開眼叫開光,給神牌點那一點就叫點主。”安太太拉著何玉鳳說︰“你照舊跪著看著,點一下就磕一個頭。”
何玉鳳跪好後,安老爺淨手燻香,請鄧九公、褚一官幫忙襄助。早有僕人備好朱筆、藍筆、雞冠血、淨水,鄧九公和褚一官從龕里請出神主牌位。安老爺先用藍筆填寫,再用朱筆覆蓋。何玉鳳只顧著磕頭,也沒細看具體過程。點主完畢,牌位放回龕中,安老爺退下,何玉鳳站起身。
安老爺接著安排︰“姑娘,安置牌位得你親自動手。但兩位老人家得一起升座,你一人顧不過來;再說令尊的神主,你捧著入龕也不合禮數,這就是我之前說的‘父親尊,母親親’。讓玉格替你捧令尊的牌位,你捧令堂的。”何玉鳳心里暗自嘀咕,覺得安家對禮數的講究簡直像是自家編纂了《三禮匯通》,但也只能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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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爺示意後,安公子上前捧起何父的牌位,何玉鳳捧著何母的牌位,兩人繞過八仙桌,左右並行,將牌位穩穩安放在大龕的神床上。說來也怪,兩人剛往前走,門外突然一陣風刮來,窗欞紙被吹得“忒楞楞”作響,神幔上的流甦也隨風飛舞,仿佛真有神靈降臨。
一切安置妥當,僕人們撤下八仙桌,擺好供桌,獻上供品,點燃香燭。按照規矩,由安公子捧飯,何玉鳳進湯。供獻完畢,安老爺莊重地獻上兩爵酒,隨後禮讓鄧九公行禮。
鄧九公推辭道︰“老弟,今兒這事我可得說句公道話。我算是站在姑娘這邊的,行禮自然該先由你和張老大來。這事全靠你的一番心意,你先祭告神靈,之後才輪到我們。”他還轉頭問何玉鳳︰“姑娘,我說得在理吧?”何玉鳳連忙稱是。安老爺不再推辭,上前在檀香爐里插香,鄭重行禮,何玉鳳則在下首陪拜。眾人看向香燭,只見燭芯綻出雙花,煙霧盤旋如篆,透著一股喜氣。
接著,安太太、張老夫妻依次行禮。輪到鄧九公時,他招呼女兒、女婿︰“咱爺兒三個一起磕吧。”拜完後,鄧九公又對安公子說︰“賢佷,你倆夫妻一起拜,也省得麻煩你姐姐來回操勞。”安老爺接口︰“給叔父嬸母磕頭是應該的,難道還要姑娘回拜?”
何玉鳳笑著說︰“‘禮無不答’,哪有我不回禮的道理?”張金鳳早已走到西邊下首站定。鄧九公趕忙說︰“姑娘,要回禮得上首去。這里頭有講究,要是你父母在,小兩口磕頭,長輩回禮也該站在上首,哪有在下首的?”說著,褚大娘子把何玉鳳拉到東邊。安公子懷著虔誠之心,上前插香,在中間跪下磕頭,張金鳳在一旁跟著叩拜,何玉鳳則鄭重還禮,三人動作整齊,宛如成對成雙。
各位可還記得周後稷廟里“緘口金人”背上的銘文?寫著“戒之哉!毋多言,多言多敗;毋多事,多事多患”。要是何玉鳳還像一年前那樣灑脫,說句“不用回禮”,這事也就過去了。可此刻她全神貫注,生怕禮數出錯,執意要答拜。沒想到這一拜,竟暗合了“名花並蒂”的吉兆,場面如同金玉雕琢,龍鳳盤繞。
安老爺夫婦、鄧九公父女在一旁看著,彼此心照不宣,喜上眉梢。正看著,供桌上的蠟燭突然雙雙爆開,燭焰竄起五寸多高。爐中的香煙裊裊升空,被風一吹,先往內盤旋,又向外打轉,接著朝東飄去,繞過何玉鳳,纏住安龍媒和張金鳳,最後在三人面前圍成一個大圈,仿佛將他們籠罩在祥雲之中。何玉鳳忙著還禮,沒注意到這異象,眾人見了卻無不稱奇。安老爺拈著胡須,微笑自語︰“‘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子思子果然沒說錯!”
隨後,撤去供品、奠酒、獻茶,整套儀式結束。褚大娘子走到何玉鳳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何玉鳳連連點頭。接著,她走到安老爺、安太太面前,感激地說︰“伯父、伯母,今日這番安排,我父母在天之靈定會感激,我何玉鳳更是受恩深重!方才是替父母還禮,現在請受佷女兒一拜!”安老爺連忙推辭,安太太也趕緊將她扶起。
鄧九公在一旁點頭道︰“姑娘,這一拜該當!但你看看今天這光景,別再叫伯父母了,直接叫爹娘才合適!”何玉鳳嘆了口氣︰“師傅,我何嘗不想?只是大恩難報。伯父伯母這番恩情,豈是叫一聲‘父母’就能報答的?我只能祈求上天,讓我早日與爹娘相見,不管今生來世,能轉生在伯父伯母膝下做兒女,那才是我報恩的時候。”
鄧九公哈哈大笑︰“姑娘,現成的機會不把握,還說什麼來生!依我看,他家與你本就有三代香火的緣分,今天我在這兒,不如再促成你和他家公子的婚事。你也像張家妹子一樣,做他家兒女,叫聲父母,這豈不是天大的好事!”
何玉鳳原本滿臉笑意,听到這話,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眉頭緊皺,盯著鄧九公質問︰“師傅,這話從何說起?大早上的,你沒喝醉吧?就算咱們一年沒見,你也不該糊涂成這樣!怎麼能說出這麼冒失的話?這話趁早別提,省得壞了今天的儀式,辜負了老夫妻的好意,也傷了咱們師生三年的情分!” 正所謂“此身已證菩提樹,冰斧無勞強執柯”。至于鄧九公听了這番話會如何應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何小姐證明守宮砂安老翁諷誦列女傳
且說上回書講到,鄧九公父女不遠千里趕來,意在促成安公子與何玉鳳的姻緣。他們見到安老爺為何玉鳳的父母設立家廟,延續香火,何玉鳳因此喜出望外,滿心感激,對安老爺夫婦的安排佩服得五體投地。鄧九公見她如此真摯的反應,認定時機已到——他本就急于促成此事,又受安老爺夫婦重托,便想趁此良機,充當牽線月老,滿心以為何玉鳳會隨著情緒轉變,欣然應允婚事。
誰料,他剛一開口,何玉鳳便言辭堅決地回應︰“此話休提,免得攪散了今日這個道場,枉了他老夫妻二位一片深心,壞了我師徒三年義氣。”換作往日,何玉鳳的措辭或許更為強硬。如今這般平和委婉的態度,全賴安老爺夫婦一年來耐心引導,才將她的性情陶冶得這般嫻靜溫婉。加之她念及與鄧九公的師徒情分,以及和褚大娘子的姐妹情誼,才選擇這般溫和的表達方式。但說白了,這在旁人眼中,就是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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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鳳這一拒絕,安老爺夫婦因涉及自家兒子的婚事,不好貿然開口勸說;張太太向來不善調解糾紛;褚大娘子雖說口才出眾,可瞧著眼前的情形,也明白此事絕非玩笑調侃就能糊弄過去,只能暫且勸道︰“妹妹,先別著急,听我父親慢慢講。”至于張老和褚一官,早躲到廂房,找安公子聊天去了。
安老爺見鄧九公這個大媒人剛開口,就踫了個大釘子,生怕婚事就此黃了,趕忙圓場道︰“姑娘,按理說我不該多嘴,但你可別誤會九公。他提這事兒,正是為了維護你我之間的情義,成全今日的好事,絕無惡意。”安老爺這番話,本想先化解何玉鳳的抵觸情緒,好為後續的勸說做鋪墊。
可如今的何玉鳳,早已不是當年在青雲山初次與安老爺相見時的那個執拗女子。她不等安老爺說完,便打斷道︰“伯父,不必再說了,我都明白。還是听我說吧。人活在世上,都有感情和尊嚴,怎能像草木一樣無知無覺?自我們三家在青雲山莊相遇,到如今這一年多來,承蒙伯父伯母的大恩,師傅和褚家姐姐的厚意,哪時哪刻、哪件事情,不是為了保全我的性命、謀劃我的未來?就算我是鐵石心腸,也該懂得感恩,事事听從安排。可我心里有段難以啟齒的苦楚,即便伯父伯母善解人意,一時也難以體會。如今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說了。”
“從我十六歲懂事起,就遭遇了紀獻唐那惡賊為他兒子紀多文強求婚配的荒唐事。父親剛正不阿,拒絕了這門婚事,卻因此觸怒惡賊,慘遭殺害。我眼睜睜看著父親含冤而死,深知這一切都因我的婚姻而起。從那時起,我便下定決心,終身守志,絕不嫁人,只為給父親爭一口氣。沒想到紀獻唐惡貫滿盈,逼死父親後,仍不肯放過我和母親。我只好設法讓人將父親的靈柩送回京城,自己則保護著母親逃到山東。听說九公老人家德高望重、俠肝義膽,我才前去投奔,希望能借他的名聲,證明我母女二人的清白,不讓世人誤會我們來歷不明。”
“後來到了青雲山,我既沒本事靠雙手賺錢謀生,又不願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為了奉養母親,我只能憑借一身武藝,走上了劫富濟貧的路。可這條路滿是艱辛,魚龍混雜,早已違背了女子應有的本分。雖說我自問無愧于心,對得起天地鬼神,但我這行為終究不合常理,難免遭人非議。所以一到青雲山莊,我就稟明母親,焚香對天發誓,永不嫁人。還請母親在我右臂點上‘守宮砂’,這樣我便能獨自外出,賺些錢財,維持母親的生活。這就是我的決心,絕非空口推辭。這里沒有外人,師傅年事已高,伯父對我的恩情也如同親生父母,不妨驗看。”
說著,何玉鳳高高挽起衣袖,露出右臂。眾人定楮一看,只見她右臂上有一點指頂大小、渾圓鮮紅的朱砂印記,且印記深入皮肉,無論如何擦洗,都不曾褪色。鄧九公父女、張太太以及僕人們見了,都疑惑不解,唯有安老爺夫婦心中了然,既驚訝又欣喜,既心疼又憐愛。
安老爺夫婦深知何玉鳳性情純良、光明磊落,雖然身處困境,行為看似怪異,卻始終堅守本心,如同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真正做到了“磨而不磷、涅而不緇”。但他們也難免擔憂,若將何玉鳳娶進家門做兒媳,那些目光短淺、不明事理的人,難免會說三道四。不過,他們念及何玉鳳救了兒子、延續安家香火的恩情,便不再計較這些。如今得知何玉鳳小小年紀,竟有這般堅定的志向,更是大為意外,夫妻二人對視一眼,紛紛點頭贊嘆。這一番贊嘆,反倒讓他們求親的心意更加堅定,正所謂“事由天定,豈在人為”。
何玉鳳展示完“守宮砂”,放下衣袖,繼續對安老爺夫婦說道︰“我這番舉動,就如同古人臥薪嘗膽、吞炭漆身,只為等母親百年之後,報了父親的血海深仇,我便能無愧地離開人世,也算完成了此生的使命。到那時,世人自會明白我冰清玉潔,所作所為皆是無奈之舉,並未辱沒家門。母親去世後,我正準備去報仇,幸而遇到伯父伯母和師傅一家。你們齊心協力,幫我化險為夷,讓我能將雙親合葬,重回故土。俗話說‘貓兒狗兒識溫存’,我若執意不跟你們回京,那真是連禽獸都不如。所以我提前說明,葬親之後,只求伯父為我尋一座小廟,守在父母墳前,了卻我的心願。如今伯父不僅滿足了我的要求,還為我父母立廟,這份恩情,真是義重如山、恩深似海!就算是為了報答我救公子的功勞,也足夠了。至于姻緣之事,早已與我無關。就算是皇帝的旨意,也該體諒人各有志,更不必再提令郎公子了。還望伯父伯母體諒我的苦衷,別誤會我是故意推脫。”
何玉鳳這番話,情真意切,合情合理,語氣平和,態度誠懇,與當初在青雲山時的強硬固執截然不同。
乍一看,安老爺夫婦和鄧九公父女今日在這辦宗廟大事的節骨眼上提說親的事,實在不合禮數。畢竟按照古禮,問名納采都有嚴格的流程,就算是“愛親作親”,也該遵循禮法。哪有眾人擠在一起,當面就談論婚事的道理?就算是小說情節,這般安排也顯得唐突,更何況是現實中的婚事。但細細想來,這其中也有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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