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趙姨娘在寺廟里突然得了重病,見身邊人少,行為舉止越發怪異,嘴里胡言亂語,嚇得眾人對她心生厭惡,只能讓兩個女人攙扶著她。趙姨娘雙膝跪在地上,一會兒說話,一會兒哭泣,有時還趴在地上求饒,喊道︰“別打我了!紅胡子的老爺,我再也不敢了!” 過了一會兒,又雙手合十,喊著疼。她眼楮向外凸出,嘴里鮮血直流,頭發散亂,那模樣實在恐怖,誰都不敢靠近。此時天色漸晚,趙姨娘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听起來竟像鬼哭狼嚎一般。沒人敢待在她身旁,眾人只好找來幾個膽子大的男人,讓他們在一旁守著。趙姨娘時而昏迷過去,時而又甦醒過來,就這樣折騰了整整一夜。
到了第二天,趙姨娘不再說話,只是做著鬼臉,還用手撕扯自己的衣服,露出胸膛,仿佛有人在強行剝她的衣裳。可憐趙姨娘雖無法言語,可那痛苦的樣子,任誰看了都覺得不忍直視。情況危急之時,大夫來了,可面對趙姨娘這般模樣,大夫連脈都不敢診,只是囑咐了一句 “準備後事吧”,說完轉身就走。送大夫的家人趕忙再三央求︰“請老爺看看脈象,小的好回去向家主交代。” 大夫伸手一摸,發現趙姨娘已經沒了脈息。賈環听到這個消息,頓時放聲大哭起來。眾人的注意力都在賈環身上,根本沒人去管趙姨娘。只有周姨娘心里滿是苦楚,她暗自思忖︰“做偏房側室的,最終下場不過如此!況且她還有兒子,我以後死的時候,還不知道會怎樣呢!” 想到這兒,周姨娘反倒哭得格外悲痛。這邊有人趕忙趕回家中,把情況回稟了賈政。賈政立刻派家人去按照慣例料理後事,還讓家人陪著賈環在那兒待了三天,之後一同回來。
那人離開後,消息便迅速傳開,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大家都知道趙姨娘因心懷歹意害人,被陰司拷打致死。還有人說︰“璉二奶奶恐怕也不行了,听說還是璉二奶奶去陰司告狀的呢。” 這些話傳到平兒耳中,她心里十分焦急。再看鳳姐的樣子,實在是病入膏肓,好不了了。而且賈璉近日對鳳姐,也不像以前那般恩愛,家里事情又多,他似乎完全置身事外,與鳳姐毫不相干。平兒在鳳姐身邊,只能不停地勸慰,可她又想到邢夫人、王夫人回家這幾天,只是派人來問問情況,根本不親自來看望。鳳姐心里愈發覺得悲涼淒苦。賈璉回來後,也沒有一句貼心的話。鳳姐此時只盼著能快點死去,她心里這麼一想,仿佛各種邪魔都找上門來。恍惚間,只見尤二姐從房後走來,慢慢靠近床邊,說道︰“姐姐,好久不見了。妹妹我十分想念你,想見你卻不能,如今好不容易進來看看姐姐。姐姐你心機用盡,咱們家二爺糊涂,不領你的情,反倒埋怨你做事太苛刻,害他沒了前程,如今都沒臉見人。我真替姐姐你感到不平。” 鳳姐也恍惚地回應道︰“我如今也後悔自己心胸太狹隘了,妹妹你不記舊仇,還來看我。” 平兒在一旁听到,忙問道︰“奶奶,您在說什麼?” 鳳姐這才一下子清醒過來,想起尤二姐已經死了,心想定是她來索命。被平兒叫醒後,鳳姐心里害怕,卻又不肯說出來,只能勉強說道︰“我神魂不太安穩,許是在說夢話呢。給我捶捶背。” 平兒上前給鳳姐捶背,這時一個小丫頭進來通報︰“劉姥姥來了,婆子們帶著她來給奶奶請安。” 平兒趕忙走下來說︰“她在哪兒呢?” 小丫頭說︰“她不敢貿然進來,等著听奶奶的指示。” 平兒點了點頭,心想鳳姐病著,肯定懶得見人,便說道︰“奶奶現在正在養神,先讓她等等。你問問她來有什麼事?” 小丫頭回答︰“她們問過了,沒什麼事。說是知道老太太去世了,因為沒接到報信,所以來晚了。” 小丫頭正說著,鳳姐听到了,便喊道︰“平兒,你過來,人家好心來看我,別冷落了人家。你去把劉姥姥請進來,我想和她聊聊天。” 平兒只好出去請劉姥姥進來就座。
鳳姐剛要閉眼,忽然又看見一男一女走到炕前,像是要爬上炕似的。鳳姐頓時著了慌,趕忙叫平兒︰“怎麼有個男人跑到這兒來了!” 連叫了兩聲,只見豐兒和小紅趕忙跑過來說︰“奶奶,您需要什麼?” 鳳姐睜眼一看,卻沒見有人,心里明白是怎麼回事,卻不肯說出來,便問豐兒︰“平兒去哪兒了?” 豐兒回答︰“不是奶奶您叫她去請劉姥姥了嗎。” 鳳姐定了定神,也不再言語。
不一會兒,平兒帶著劉姥姥和一個小女孩進來了,劉姥姥問道︰“我們姑奶奶在哪兒呢?” 平兒把她引到炕邊,劉姥姥連忙說道︰“給姑奶奶請安。” 鳳姐睜眼一看,不禁一陣心酸,說道︰“姥姥,你好啊?怎麼現在才來?你瞧,你外孫女兒都長這麼大了。” 劉姥姥看著鳳姐瘦得皮包骨頭,神情恍惚,心里也跟著難過起來,說︰“我的奶奶呀,這才幾個月沒見,怎麼就病成這樣了。我真是糊涂,怎麼不早點來給姑奶奶請安呢!” 說著,便叫青兒給姑奶奶請安。青兒只是笑,鳳姐見了,心里倒是十分歡喜,便讓小紅招呼著。劉姥姥說︰“我們屯子里的人一般不生病,要是生了病,就去求神許願,從來不知道吃藥這回事。我尋思姑奶奶這病,是不是沖撞了什麼東西?” 平兒听這話不太靠譜,便在背後悄悄拉了拉劉姥姥。劉姥姥心領神會,便不再說話。可她哪里知道,這話正說到了鳳姐心坎里,鳳姐掙扎著說︰“姥姥,你年紀大,說得有道理。你听說了嗎,趙姨娘也死了。” 劉姥姥驚訝地說︰“阿彌陀佛!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就死了呢?我記得她還有個小哥兒,這可怎麼辦呢?” 平兒說︰“這有什麼好擔心的,他還有老爺太太呢。” 劉姥姥說︰“姑娘,你不懂,親生的和隔層肚皮的可不一樣,親生的要是沒了,那才叫揪心,隔層肚皮的可就沒那麼上心了。” 這話又勾起了鳳姐的愁緒,她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眾人趕忙上前勸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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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姐兒听到母親哭泣,便走到炕前,拉著鳳姐的手,也跟著哭了起來。鳳姐一邊哭一邊問︰“你見過姥姥了嗎?” 巧姐兒說︰“沒有。” 鳳姐說︰“你的名字還是她給取的呢,就跟干娘一樣,你去給她請個安。” 巧姐兒便走到劉姥姥跟前,劉姥姥連忙拉著她說︰“阿彌陀佛,可別折煞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沒來,你還記得我嗎?” 巧姐兒說︰“怎麼不記得。那年在園子里見你的時候我還小,前年你來,我還跟你要隔年的蟈蟈兒,你沒給我,肯定是忘了。” 劉姥姥說︰“好姑娘,我真是老糊涂了。要說蟈蟈兒,我們屯子里多得是,只是你們沒到我們那兒去,要是去了,要一車都容易。” 鳳姐說︰“不然你把她帶走吧。” 劉姥姥笑著說︰“姑娘這千金之軀,從小都是綾羅綢緞裹著,吃的都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兒,我拿什麼哄她玩,拿什麼給她吃呢?這不是坑我嘛。” 說完,自己也笑了,接著又說︰“要不這樣,我給姑娘做個媒吧。我們那兒雖說在屯子里,可也有大財主,有幾千頃地,幾百頭牲口,銀子也不少,就是不像這里有金有玉。姑奶奶怕是瞧不上這樣的人家,可在我們莊家人眼里,這樣的大財主,那簡直就是天上的人了。” 鳳姐說︰“你去說,我願意就把她嫁過去。” 劉姥姥說︰“這不過是玩笑話罷了。像姑奶奶這樣大官大府的人家,只怕人家還高攀不上呢,怎麼會嫁給莊家人。就算姑奶奶願意,上頭太太們也不會同意。” 巧姐兒听這話不太順耳,便走開去和青兒說話。兩個女孩兒倒是挺投緣,很快就熟絡起來了。
這邊平兒擔心劉姥姥話太多,擾得鳳姐心煩,便拉著劉姥姥說︰“你提到太太,還沒去見過呢。我出去找人帶你去見見,也不枉你跑這一趟。” 劉姥姥便要起身走。鳳姐說︰“急什麼,你坐下,我問問你,近來日子過得怎麼樣?” 劉姥姥千恩萬謝地說︰“我們要是不靠著姑奶奶,” 說著,指了指青兒,“她的爹娘都得餓死了。如今雖說莊家人日子苦,可家里也掙了好幾畝地,還打了一口井,種些菜蔬瓜果,一年賣的錢也不少,夠他們吃喝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匹,在我們村里,也算是過得不錯的了。阿彌陀佛,前兒她爹進城,听說姑奶奶這兒遭了事,我差點嚇死。虧得又有人說不是這兒,我才放下心來。後來又听說這里老爺升官了,我可高興了,就想來道喜,可地里莊稼正忙,走不開。昨天又听說老太太沒了,我正在地里打豆子,一听這消息,嚇得連豆子都拿不穩了,就在地里大哭了一場。我跟女婿說,我也顧不上你們了,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得進城來瞧瞧。我女兒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听了也哭了一場,今兒天沒亮就催著我進城了。我誰都不認識,也沒地方打听消息,就直接來到後門,一看門神都糊上了,我這又嚇了一跳。進了門找周嫂子,怎麼都找不著,踫到一個小姑娘,說周嫂子犯了錯,被攆走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見個熟人,才進得門來。沒想到姑奶奶也病成這樣。” 說著,又落下淚來。平兒等人著急,不等她說完,就拉著她走,說︰“您老人家說了半天,口干了吧,咱們去喝碗茶。” 拉著劉姥姥到下房坐下,青兒則在巧姐兒那邊。劉姥姥說︰“茶就不用了。好姑娘,讓人帶我去給太太請安,再去給老太太哭一場吧。” 平兒說︰“您別急,今兒也出不了城了。方才我是怕您說話不注意,惹得我們奶奶哭,才催您出來的。您別往心里去。” 劉姥姥說︰“阿彌陀佛,姑娘你多心了,我懂。只是奶奶這病,到底能不能好呢?” 平兒說︰“您瞧著,這病嚴重不嚴重?” 劉姥姥說︰“說句罪過的話,我瞧著不太好。”
正說著,又听見鳳姐在叫人。平兒趕忙跑到床前,鳳姐卻又不說話了。平兒正想問豐兒,賈璉進來了,他朝炕上看了一眼,也不言語,徑直走到里間,氣呼呼地坐下。只有秋桐跟著進去,倒了茶,還殷勤地伺候著,也不知道兩人在那兒小聲嘀咕些什麼。過了一會兒,賈璉叫平兒過來問道︰“奶奶不吃藥嗎?” 平兒說︰“不吃藥。那又能怎麼辦呢?” 賈璉說︰“我怎麼知道!你把櫃子上的鑰匙拿來。” 平兒見賈璉在氣頭上,也不敢多問,只好走到鳳姐耳邊輕聲說了一句。鳳姐沒說話,平兒便把一個匣子放在賈璉那兒,轉身要走。賈璉說︰“有鬼催你嗎!你放那兒,叫誰拿?” 平兒強忍著氣打開匣子,取出鑰匙開了櫃子,問道︰“要拿什麼?” 賈璉說︰“咱們還有什麼能拿的?” 平兒氣得哭了起來,說︰“有話就直說,人死了也能閉眼!” 賈璉說︰“還說什麼!之前的事都是你們鬧出來的。如今老太太喪事的銀子還缺四五千兩,老爺叫我拿公中的地契去換銀子,你說有嗎?外頭欠的賬不還能行嗎?誰讓我擔這個名兒!只好把老太太給我的東西拿去變賣了。你不同意嗎?” 平兒听了,一句話也沒說,就把櫃子里的東西往外搬。這時小紅過來說︰“平姐姐,快過來,奶奶不好了。” 平兒也顧不上賈璉,急忙跑過去,只見鳳姐在空中伸手亂抓,平兒趕忙握住她的手,哭著呼喊。賈璉也過來一看,跺著腳說︰“要是這樣,可真是要我的命了。” 說著,也掉下淚來。豐兒進來說︰“外頭有人找二爺。” 賈璉只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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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姐的病情愈發嚴重,豐兒等人忍不住哭了起來。巧姐听到動靜,趕忙跑了過來。劉姥姥也急忙走到炕前,嘴里念著佛,還做了些驅邪的動作,說來也怪,鳳姐的情況果然好了一些。過了一會兒,王夫人听丫頭報信,也趕了過來。她先看到鳳姐安靜了些,心里稍微放心了些,接著看到劉姥姥,便說道︰“劉姥姥,你好啊?什麼時候來的?” 劉姥姥連忙請安,說︰“給太太請安。” 沒來得及詳細說別的,就先說起了鳳姐的病情。兩人談論了好一會兒,彩雲進來說︰“老爺請太太過去呢。” 王夫人叮囑了平兒幾句話,便離開了。鳳姐折騰了一陣,這時感覺頭腦清醒了一些,見劉姥姥在這里,心里相信她求神禱告有用,就把豐兒等人支開,讓劉姥姥坐在炕頭,告訴她自己心神不寧,總感覺像見到了鬼怪。劉姥姥便說,她們屯子里哪個菩薩特別靈驗,哪個廟特別有感應。鳳姐說︰“求你替我禱告,要是需要供獻的銀錢,我這兒有。” 說著,就從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鐲子遞給劉姥姥。劉姥姥連忙說︰“姑奶奶,用不著這個。我們莊戶人家許了願,病好了,花上幾百錢就行了,哪用得著這麼多。就算我替姑奶奶去求,也就是許個願。等姑奶奶病好了,要花什麼錢,您自己去花就行。” 鳳姐知道劉姥姥是一片好心,也不好勉強,只好把金鐲子收回來,說︰“姥姥,我的命就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從小就體弱多病,也托付給你了。” 劉姥姥順口就答應了,說︰“這樣的話,我看現在天色還早,還能趕得及出城,我這就去。明天姑奶奶要是好了,再去還願。” 鳳姐因為被那些冤魂糾纏,心里害怕,巴不得劉姥姥趕緊去,便說︰“你要是肯替我用心,能讓我安穩睡一覺,我就感激不盡了。你外孫女兒就讓她在這兒住下吧。” 劉姥姥說︰“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別在這兒讓人笑話。我還是帶她回去好。” 鳳姐說︰“你這就是見外了。既然咱們是一家人,這有什麼好怕的。雖說我們家現在窮了,多一個人吃飯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劉姥姥見鳳姐一片真心,也覺得讓青兒住幾天挺好,還能省家里一口吃食。只是怕青兒不願意,不如問問她,要是她願意,就留下。于是劉姥姥跟青兒說了幾句。青兒因為和巧姐兒玩得很熟了,巧姐又舍不得她走,青兒自己也願意留下來。劉姥姥便囑咐了青兒幾句,辭別了平兒,匆匆忙忙地出城去了。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櫳翠庵原本就是賈府的產業,因為修建省親園子,把庵圈在了里面,一直以來,庵里的日常開銷和香火錢都不花賈府的錢糧。如今妙玉被劫,庵里的女尼便向官府報了案,一是等候官府緝拿盜賊,打听妙玉的下落,二是妙玉的基業不能就這麼散了,女尼們依舊住在庵里,不過也把這件事回稟了賈府。那時賈府的人雖然都知道了,但因為賈政剛剛去世,大家又都心事重重,也不敢把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回稟給當家的。只有惜春對這件事格外上心,日夜都不得安寧。消息漸漸傳到寶玉耳朵里,說妙玉被賊劫走了,還有人說妙玉凡心萌動,跟著人跑了。寶玉听了十分納悶,心想妙玉肯定是被強徒搶走了,以她的性子,肯定不會屈從,說不定已經遭遇不測。但又一點消息都沒有,寶玉心里十分不安,每天都唉聲嘆氣。還說︰“妙玉自稱‘檻外人’,怎麼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又想到︰“當初園子里是何等熱鬧,自從二姐姐出嫁以後,死的死,嫁的嫁,我本以為妙玉能一塵不染,保得住自己,沒想到突然出了這樣的變故,比林妹妹的死還離奇!” 這樣一想,便從一件事聯想到另一件事,追思起來,又想到《莊子》里說的話,人生虛無縹緲,難免風流雲散,不禁大哭起來。襲人等人還以為他的瘋病又犯了,便好言好語地溫柔勸解。寶釵一開始不知道怎麼回事,也用言語勸他。無奈寶玉一直抑郁不歡,精神也恍惚起來。寶釵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再三打听,才知道妙玉被劫,下落不明,心里也很傷感。只是因為寶玉愁悶,便用正言開導他,說︰“蘭兒自從送殯回來,雖然沒去上學,可听說日夜都在用功讀書。他是老太太的重孫,老太太向來盼著你能有出息,老爺也為你日夜操心,你卻為了這些閑情痴意,作踐自己,我們守著你,這算怎麼回事呢!” 寶玉听了,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哪管得了別人的閑事,只是感嘆咱們家的運氣越來越差了。” 寶釵說︰“你又這麼說,老爺太太一心希望你能有出息,繼承祖宗的家業。你卻執迷不悟,這可怎麼好。” 寶玉听了,覺得話不投機,便靠在桌上睡著了。寶釵也不理他,讓麝月等人伺候著,自己去睡了。
寶玉見屋里人少,心想︰“紫鵑來到這里以後,我一直沒跟她說過幾句知心話,冷冷清清地把她晾在一邊,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她又和麝月、秋紋不一樣,我和她們相處起來沒那麼多顧忌。想起從前我生病的時候,她在我這兒陪伴了好些日子,如今她的那面小鏡子還在我這兒,她對我的情義也不薄。可如今不知道為什麼,她見了我總是冷冷淡淡的。要說因為我們家的事,她和林妹妹最要好,我看她對紫鵑也不錯。我不在家的時候,紫鵑和她有說有笑的;我一回來,紫鵑就躲開了。想來肯定是因為林妹妹死了,我又成了家的緣故。唉,紫鵑啊紫鵑,你這麼聰明的一個女孩兒,難道連我這點苦衷都看不出來嗎!” 又一想︰“今晚她們有的睡覺,有的做針線活,不如趁著這個空當,我去找她,看看她有什麼話要說。要是我有什麼地方得罪了她,給她賠個不是也行。” 主意已定,寶玉便輕輕地走出房門,去找紫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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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鵑的房間就在西廂的里間。寶玉悄悄地走到窗下,看見里面還亮著燈,便用舌頭舔破窗紙,往里一看,只見紫鵑一個人在挑燈,也沒做什麼活計,只是呆呆地坐著。寶玉便輕輕地叫道︰“紫鵑姐姐,還沒睡嗎?” 紫鵑听了,嚇了一跳,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是誰?” 寶玉說︰“是我。” 紫鵑听著,感覺像是寶玉的聲音,便問︰“是寶二爺嗎?” 寶玉在外面輕輕地應了一聲。紫鵑問︰“你來干什麼?” 寶玉說︰“我有幾句心里話想跟你說說,你開開門,我到你屋里坐一會兒。” 紫鵑沉默了一會兒,說︰“二爺有什麼話,天晚了,請回吧,明天再說。” 寶玉听了,心里涼了半截。他還想進去,又怕紫鵑不肯開門;想要回去,可這一肚子的心事,被紫鵑這一句話勾得更難受了。無奈之下,寶玉說︰“我也沒別的話,就問你一句。” 紫鵑說︰“既然只有一句,那就說吧。” 寶玉卻半天沒說話。紫鵑在屋里不見寶玉吭聲,知道他一向有痴病,怕要是話說得太狠,勾起他的舊病,可就不好了。于是站起來仔細听了听,又問道︰“是走了,還是傻站著呢?有話又不說,在這兒干著急人。已經害死了一個,難道還要再害死一個嗎!這是何苦呢!” 說著,也從寶玉舔破的地方往外看了一眼,見寶玉在那里呆呆地听著。紫鵑便不再說話,回身剪了剪燭花。忽然听到寶玉嘆了口氣,說︰“紫鵑姐姐,你以前可不是這麼鐵石心腸,怎麼近來連句好話都不跟我說了?我固然是個糊涂人,不配你們搭理我;可要是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只希望姐姐能跟我說清楚,哪怕姐姐一輩子不理我,我死了也能做個明白鬼呀!” 紫鵑听了,冷笑著說︰“二爺就這句話呀,還有別的嗎?要是就這句話,我們姑娘在的時候,我都听膩了!要是我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我是太太派來的,二爺不如回太太去,反正我們丫頭們也不算什麼。” 說到這兒,紫鵑的聲音哽咽起來,還抽了抽鼻子。寶玉在外面知道她傷心哭了,急得直跺腳,說︰“這是怎麼說呢,我的事你在這兒幾個月還不了解嗎。就算別人不肯跟你說,難道你也不讓我說,要把我憋死不成!” 說著,也嗚咽起來。
寶玉正在這兒傷心,忽然听到背後一個人接話道︰“你讓誰替你說呢?誰是誰的什麼人?自己得罪了人,自己去求人家呀,人家給不給面子那是人家的事,何苦拿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當出氣筒呢。” 這句話把屋里屋外的兩個人都嚇了一跳。你猜這人是誰?原來是麝月。寶玉頓時覺得臉上無光。只見麝月又說︰“到底怎麼回事?一個人賠不是,一個人又不理。你倒是趕緊求求人家呀。哎呀,我們紫鵑姐姐也太狠心了,外頭這麼冷,人家求了半天,你連個軟話都沒有。” 又對寶玉說︰“剛才二奶奶說了,都什麼時候了,還以為你在哪兒呢,你卻一個人站在這房檐底下干什麼!” 紫鵑在屋里接著說︰“這算怎麼回事呢?早就請二爺進去了,有話明天再說。這又是何苦呢!” 寶玉還想說話,因為麝月在旁邊,不好再說別的,只好一邊跟著麝月往回走,一邊說︰“罷了,罷了!我這輩子也沒法把這心思說清楚了!只有老天知道我的心了!” 說到這兒,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止都止不住。麝月說︰“二爺,依我看,你就死了這條心吧,白白掉眼淚也沒用。” 寶玉也不答話,便進了屋子。只見寶釵假裝睡著了,寶玉也知道她是裝的。這時襲人說了一句︰“有什麼話明天說不行嗎,非得大晚上跑到那兒去鬧,鬧得 ——” 說到這兒,又不肯說了,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身上感覺怎麼樣?” 寶玉也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襲人這才伺候他睡下。這一夜,寶玉自然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這邊紫鵑被寶玉這麼一鬧,心里越發難受,整整哭了一夜。她思前想後,覺得︰“寶玉的事,我知道他生病的時候不明白,所以大家才弄鬼弄神地把婚事辦了。後來寶玉清醒了,舊病復發,常常哭著想念林姑娘,他也不是個忘情負義的人。今天他這番柔情,更讓人心里不好受,只可惜我們林姑娘真是沒福氣消受他的情意。這麼看來,人生的緣分都是注定的,在緣分沒到頭的時候,大家都痴心妄想。等到無可奈何的時候,糊涂的人也就不在乎了,情深義重的人也只能對著風對著月,傷心流淚。可憐那死去的人可能什麼都不知道,活著的人卻真是苦惱傷心,沒完沒了。這麼想來,倒不如草木石頭,沒有知覺,心里還干淨些!” 想到這兒,紫鵑原本傷感的心一下子變得冰冷。剛要收拾睡覺,只听到東院里吵嚷起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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