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吉發在處理合作社各項事務的時候,大冶鐵廠迎來了個不速之客。
客人有六十歲上下,老態龍鐘,精神頭也不是太好。身邊伴著一位二十多歲的女子,竟然也不讓她回避,就當個書童一般帶在身邊。
馬千里心中猶疑,問起客人身份,只說是途經此處,听聞烏嶺鐵廠事跡,前來探看。再看他身上儒衫,又見談吐舉止,不像是普通人,于是拿不定主意,連忙派人送信給江夏,同時通知葉祥龍和袁立魁。
老頭四處查看,見到那日產三萬斤鐵料的高爐,問了正在上值的許定山幾個問題,又去了剛剛竣工的煉焦線,听了工匠的解釋,對各種安排都點頭稱是。
最嘖嘖稱奇的還是煤礦上的蒸汽機。這老人不僅上前仔細查看,還反復詢問照看的工人,到底運轉原理如何。照看的工人其實並不清楚,隨意胡謅,老頭只是點頭,並不應聲。
馬千里是怕得罪大人物,所以謹慎陪同,廠里機要,倒是沒有泄露。
不多時,葉祥龍先來,他也不認識這老人,但看他言談舉止,肯定不是普通人,于是也像馬千里這般,老老實實陪同。直到袁立魁來,這謎底才算揭開。
袁舉人畢竟是在湖廣通政做過事,對各方面的大員有所耳聞,上前先見禮,然後請教來由,又听他陝西口音,很快明白了這老頭的身份。
此人乃登萊巡撫孫元化友人,曾任遼海監軍道的王徵。
袁立魁對王徵不甚了解,對孫元化的各種經歷倒是熟悉。他大略曉得孫元化是天主教徒,所舉薦之人大概也是天主教徒,這幫人熱衷奇物機巧,因此得天啟皇帝賞識。但今上不喜奇物,因此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都遭到了清算。
天啟和崇禎,孰是孰非袁立魁不懂,但他是蔡復一的下屬,感念的是天啟皇帝的恩情,如今崇禎繼位,雖然說起來是崇尚儒學,可天下大亂,沒做成什麼事情,作為實干出身的袁立魁,心里其實是有判斷的。見到同樣因為崇禎而獲罪的王徵,心里多少有點兔死狐悲的同情。
因此,便待這王大人格外的熱情。
王徵獲罪後,本要同孫元化一般問斬,但恰巧那時候審案的主審,是他的好友來于廷,于是判了個發配充軍。王徵發配到了海南流放地,動用家中關系,減刑到了三年半,這番路過江夏,正是從流放地回家,路過湖廣,听聞大冶烏嶺鐵廠的奇跡,特來查看。
他是個機械迷,听聞特別有意思的機械,絕不錯過,于是便帶著隨他出生入死的小妾申氏,來到了烏嶺鐵廠,打算一探究竟。
問明了來由,袁立魁便囑咐馬千里認真接待。這人雖然落罪,但畢竟在朝中有好些個舊友,影響力不可小覷。
馬千里得了袁舉人的授意,當下就把應付當地官府的排場拿了出來,在大冶最好的酒樓,請了最好的歌姬和最有名氣的花魁陪伴,結果,那王老頭倒是面上掛不住,尷尬陪笑,說他不飲酒,不近女色,只侍奉上帝。
馬千里接待了個寂寞,還想使些手段,結果那王老頭問他︰
“礦上的蒸汽機是何人設計?”
“自然是某家公子。”馬千里自豪道,“陳公子這幾日回了江夏,某已傳信給他,請他來大冶與王大人一見。”
王徵連忙客氣,起身道︰
“罪人不敢稱大人,合該王某去江夏拜訪陳公子。”
馬千里以為他只是客氣,卻不想,這老兒真的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往江夏去了。
他沒有辦法,只有請王鐵柱趕緊派人通知陳吉發。
鏢會的效率很高,王大人帶著申氏,走的也不算很快,等他剛剛在梁湖下了船,陳吉發已經在此等候了。
開玩笑,這可是大明末年數一數二的理工科人才,又是大明朝不要的“戴罪之身”,陳吉發怎麼可能白白放他走?
“晚輩江夏陳子安,見過王大人!”
王徵沒想到陳吉發會遠道來接,有些不好意思,拱了拱手。
“老夫當不起大人二字,陳公子客氣了。”
“哈哈,葵心居士太過自謙。天下諸匠,何人不讀先生之書?先生所著《奇器圖說》,如今是江夏小兒人手一本的必讀書目,先生所提物理知識,乃是如今江夏各產業賴以支撐的大道。絕對當得起。”
王徵沒想到,在湖廣江夏的這個窮鄉僻壤,居然還遇到自己的粉絲。不過,他也知道這個粉絲不簡單。二十歲就中了進士,又做出蒸汽機這種東西,絕對不是凡類。
“陳公子抬愛,老夫受之有愧。上帝賜予各類奇器,我輩賴以創造財富,都是上帝的恩典。”
“王大人說的是,上帝愛著你我,所以,上帝之道,當傳給更多人知曉,讓他們安居樂業,讓他們享受伊甸。”
王徵眼楮一亮,在這個時代,能讀天主教的士子鳳毛麟角,見陳吉發如此說,他立刻感覺遇到了知己。
“哎呀呀,老夫見那蒸汽機的時候就在想,這般機巧的東西,難道是上帝賜予?如今一見,果不其然。陳小友,你也讀上帝之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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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吉發哪里會信耶穌?但他知道天主教、基督教的種種歷史,也有系統給他提供資料,因此,他臉不紅心不跳,點頭道︰
“王大人,你我都是上帝的羔羊,但我這里還有許多人不能剪除原罪,期盼有人能為百姓解惑。王大人既來,能否為生民導向?”
王徵很激動,陳吉發的話說到了他心坎上。這種異鄉得知音的感覺,讓他格外興奮。兩人于是又縱論教法與自然科學,走著便到了馬千里原先在工業園的那個鐵廠。
如今,這里正是陳吉發的黑科技研究中心。
陳吉發帶王徵參觀了他這些年手搓的實驗設備,包括發電機、差分機、機械計數器等等,這些東西大多都是十八十九世紀的東西,用這個時代的首飾匠精心打磨,再加上系統的處理,能夠做出樣品,雖然離大規模應用有很大差距,但是給實踐提供了方向。
有參考答案和沒有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有這些樣機,雖然暫時不能大規模應用,但看過這些樣機的人,不會想不到未來應用的場景,只是實現時間的長短罷了。
王徵便是這方面的專家,他只看了幾眼,便立刻意識到,眼前這位陳公子,是個不世出的天才。
“難以想象!上帝賜予我們工具,而陳公子無疑是得到最多的那個。您是上帝的寵兒。”
陳吉發笑了笑,對這個稱呼並不反對。
“上帝自有他的安排。王大人,雖然小子得了這些啟示,得了這些奇器,但小子之力單薄,非常希望您能留下,替上帝傳福音,幫小子推廣奇器。”
王徵愣住了,他沒想到,這位炙手可熱的新科進士,居然目的是自己這位前朝罪臣。
“老夫……老夫何德何能……”
“王大人,上帝存于你我心中。”陳吉發用基督教的觀點來蠱惑這位天主教的信徒,“他與你我同在,知你我喜樂,照應你我福緣。大人,上帝未曾放棄你我,你我又何敢言放棄上帝的福音?”
王徵徹底愣住了,他怔愣的盯著陳吉發,嘴里訥訥反復。
“上帝,與我同在?”
“是呀。上帝與每個人同在。你我心中有上帝,全知全能的上帝,自然知曉你我心中的虔誠。”
陳吉發順勢從懷中取出《聖經•新約》,這是他接到王徵消息後,連夜謄抄的文本,此時正好給他。
“您的苦心,上帝都已看見,申姨娘是您的摯愛,上帝也都知曉。您承受了應有的苦難,上帝已經原諒您,從此後,您要傳播上帝的福音,而這福音,皆出自您的真心,出自上帝賜予的福。”
王徵被陳吉發徹底忽悠住了,他在胸前畫了十字,虔誠的朝陳發跪拜。
“沒想到,老夫糊涂半世,如今才想明白,全知全能的上帝,從不曾棄我。老夫心中有上帝,他應是知道的,否則,便不會福佑我至此!”
陳吉發查了系統,知道王徵有兩大心結。
一個就是他真心喜愛的小妾申氏。
他老婆生了三個男孩,都早夭,只剩下兩個女兒成年,于是五十一歲那年,他娶了十五歲的申氏。
申氏同樣沒能給他生男孩,但他卻愛上了申氏。
天主教不允許納妾,可他舍不得申氏,寧可違背教義,也不肯休了申氏。
這是橫在他心間的最大怨念,他覺得這輩子的信仰恐怕無法得善報,但卻依然選擇了真愛。
第二個心結,就在于報復。
他本是明末西學的代表人物,研究機械機巧,善于算術,但命不由人,天啟皇帝早逝,他攤上了崇禎這麼個愣頭青,于是滿心報復施展不開,還落了個罪人身份。
今天陳吉發的這番話,就是針對他這兩大心結去的,所以,王徵已經是涕淚連連,不能自已。
“王大人,小子是真心想與您多交流,請您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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