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時候,石板路上零星的血漬也被清理干淨。但那瘦猴般的乞兒卻還蜷在樹下,渾身瑟縮,鼻青臉腫,口角處有淤青和血跡。
他已經不再哭嚎,黑洞洞的眼楮里滿是絕望的死灰。
去廟里上香的香客來來去去,他們追尋著善緣,祈求佛祖的保佑,然而卻沒有人停下來,做這乞兒的活菩薩。
即便有偶爾扔到他腳邊的銅錢,也會被周圍的乞兒哄搶,連帶著還會再踹他幾腳。
生于亂世,人命皆如飄萍,透過這個乞兒,陳吉發感受著手臂上的隱痛,仿佛看到了在十幾年後戰亂中掙扎的自己,或者父母、小雨、小桃、吉民、堂叔堂嬸。
不自覺的,他在小乞兒面前蹲下。
“吉發……”老爹陳友富皺起了眉頭,他擔心兒子太過心善,會做些不值當的事情,“街上的乞兒來路不明,咱們小戶人家,切莫惹上災禍。”
父親的囑咐和內心的良知交錯,望著那雙已經失去了生氣的眸子,陳吉發嚅動嘴唇,最終問出了一句話。
“你還想活下去嗎?想的話,跟我走。”
那雙空洞的眼楮動了動,最終木然的看著陳吉發,又木然的轉開,沒有任何回應給他。
淚水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從陳吉發眼中淌下。
他站起身,跟隨家人離開,不敢去想乞兒的結局。
回去後,因為陳吉發心情不好,便直接將自己關在房間。
晚飯後,陳友富請了個郎中來給他看了看手上的傷,只是傷了皮,敷了些藥膏,過兩日自然會好。
小雨給他打了洗腳水來,看哥哥悶悶不樂,于是想講些旁的事情開解他。
“哥哥瞧我,可有什麼不同?”
她把上午買的那根簪子戴在頭上,笑意盈盈。看著眼前明媚的少女,他最親近的妹妹,陳吉發陰沉的內心似乎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有斑駁的陽光刺了進來。
無論現實多麼黑暗,前路多麼迷茫,人還是要生活下去,奮斗努力下去,他不能消沉,更不能放棄。
“變得好看了。”陳吉發笑了起來,扯起的嘴角還有些僵硬,“這簪子很配你。”
“嘻嘻,謝謝哥哥送我。今日買了些麻糖,哥哥要不要吃?我去給你拿。”
“甜膩膩的,少吃些,當心牙齒壞的快。”
“甜甜的多好,我就喜歡甜的,一輩子都吃不膩。”
陳吉發寵溺的摸了摸妹妹的頭。
“好了,那你自己多吃些。”
“嗯,和小桃一起吃。她也愛吃糖。抬腳,我幫你洗。”
“你放著吧,我自己來。”
陳吉發不習慣小丫頭伺候他洗腳,但小雨也沒閑著,幫他把房間整理干淨,見他洗的差不多了,就把髒水端走。
“小雨……”
“哥哥什麼事?”
陳吉發看著她掛了汗珠的臉頰,有很多期許和心里話,但最終都憋了回去,變成輕輕的兩個字︰
“謝謝。”
第二日,陳吉發跟著老爹陳友富去探望舅舅趙天河。
趙天河是江夏縣的捕快。捕快是捕役和快手的合稱,尋常人分不清捕役和快手的區別,也就叫到了一起。論起實際職司,趙天河算是捕役,主要負責偵查案情。
在普通百姓們看來,那都是官家的人,每日跨刀巡邏,威風凜凜。但在官家眼里,捕快是小吏,是賤籍,連子孫參加科舉都沒有資格。
大明立國,重農抑商成了政治正確,與城市生活、市場經濟相關的一切,包括捕快、更夫在內的維護城市運行的許多職業,都被打入賤籍,不得參與科考,斷了他們世代參與政治分配的基本權利。盡管大明末年的許多科考限制因為各種原因廢除,但,賤籍依然是賤籍,在士大夫面前地位低微。
陳吉發並不太懂捕快在這個時代的地位,只是按照前世的經驗,將他比作警察而已。因此,當他真正來到趙天河家,看著眼前三進的大宅子,很是有些震撼。
捕快趙天河今年四十有七,是江夏縣的地頭蛇。
趙家從爺爺的爺爺開始,就是縣里有編制的捕役,這樣的編制全縣只有四十之數,偶有增減,大體不變。因為是賤籍,又因為捕快這個事業在現實中有許多好處,因而,趙家的捕役職業世代相承,隨著婚姻嫁娶,逐漸枝葉茂盛,漸漸成了縣里輪得上頭臉的人家。
陳友富的夫人趙氏,是趙天河的庶妹,她姨娘本是趙天河親媽的丫鬟,老婦人懷趙天河的時候,送自己的陪嫁丫鬟給趙老爺暖床,于是就有了陳吉發的娘趙氏。
因著這層關系,趙氏在閨中時,也算是伺候著趙天河長大的,有些舊日情份在。平日里陳友富也算沾了岳家的光,在江夏縣的生意,從沒有地痞游手過來搗亂。事實上,能在縣城里經營不錯生意的商戶,多少都有些官面上的關系,若是無人站台,不幾日就要被各種騷擾弄得做不下去。也只有擺地攤走街串巷的貨郎,才是真的無甚根基。
站門的白役認識陳吉民父子,于是直接將兩人引到了客堂。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陳吉發穿越過來,沒見過這位舅舅,自然也不知道這位舅舅的能量手段。進了院子,他四下打量,發現院落比陳記醬菜的後院要寬敞漂亮許多,而且,除了門口有白役站哨,院中還有粗使婆子灑掃,客堂內有俏麗的丫鬟端茶奉水。
端得是一副地主老財的做派,全然不像後世的警察。
他突然意識到,一個數十萬人的縣,如果治安維系在幾十個捕快身上,那麼單個捕快手中的權勢,至少是能管萬把人的一大片區域的。
因此,如果硬要類比,一個縣里的捕快,至少是派出所長這個級別的,大縣或者府城里的捕快,應該相當于後世的公安分局長或者支隊長。
陳家父子在客堂等了片刻,趙天河施施然從大廳屏風後出來,身寬體胖,一席粗布白袍,胡須約莫一尺長,梳理得油光水滑,花白的頭發簡單挽成松散的發髻,用根鑄鐵的釵子胡亂別著。
渾身休閑的裝束,拖著個木屐就出來了,倒是不見外。
“喲,友富今日怎麼得空來坐?”
“這不端午嘛,給您辭個節。平日里生意忙也沒個空閑,正好趁著今天帶吉發來看看您。快叫舅舅。”
“舅舅。”
陳吉發連忙上前行禮。
“誒,是個乖孩子。坐,坐吧。家里生意怎麼樣?上次那幾個地痞沒再來找你麻煩吧?”
“生意過得去,地痞也解決了,多虧了大哥,正好今天來,也是感謝大哥幫忙……”
說著話,陳友富順勢將一封紅包恭敬的放在茶幾上,趙天河撇著眼看了看,面露笑容。
“嗨,你還總和我客氣,一家人何必如此?”
“一點心意而已。”老爹陳友富陪著笑。
“以後別破費了,我這里不是外人。”
“自然自然。”
“我家妹子還好吧?也有好久沒見她了。”
“如今不用先前那般操勞,倒是好了不少。下次我帶她回來看您。”
兩人拉了會家常,趙天河又把目光投向陳吉發,帶著點考究和探視。
“你家吉發是不是也到了年紀了?該說門親事了。要不要我幫你參詳?”
陳友富頓了頓,看了眼兒子,倒還真是起了這樣的心思。陳吉發心中咯 一下,有些茫然。
怎麼陪著老爹來一趟,竟然主角是自己?!
“這個事情還真得請大舅哥多幫忙操心,家里也給他相看過幾個,都不甚滿意。”
趙天河面上微微一笑,點點頭,端起茶盞喝了口。
“吉發呢?想要什麼樣的姑娘?”
陳吉發壓根不想相親,兩輩子母胎單身,他是奔著事業去的。不過,古代人訂婚結婚都早,長輩們看著挺急。
他支支吾吾的樣子逗笑了趙天河。
“哈哈,吉發還不好意思?但說無妨,我這個做舅舅的幫你參詳。只要你不是想要官家高門的小姐,我都能給你討來八字。”
陳吉發漲紅了臉,腦子里念頭直轉,最終有些害羞的樣子回復道︰“不瞞舅舅,小佷還真準備找個知書達理的官家小姐。”
趙天河與陳友富,都瞪了銅鈴般的眼楮看著陳吉發。
“有志氣!”
“胡鬧!”
“大舅哥,您別听孩子瞎說。他就是話本子看多了,心里沒個數。”
“哈哈,倒也不是不能。孩子有志氣是好事。不過,吉發,你可知道,要娶官家小姐,得要讀書?你如今十五了,只上過蒙學,勉強認得賬本,如何能入官家丈人的眼?”
其實,陳吉發昨晚怔愣沉思時,心中便有了些計較。
他明白,在這個時代,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要改天換命,要守護一方,靠他一個白身百姓是斷然不能的。他需要平台,需要資源,那麼讀書考試,就是這個時代最便利的捷徑。
因此,當趙天河說出了這番話時,陳吉發就明白,自己的這位地頭蛇舅舅,或許能成為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第一個助力,至少,在讀書上的助力。
“還請舅舅教我。小佷真的想繼續讀書考功名。這番心願已有多年,只可惜商人本賤籍,家中無法可想。”
“嗨,這番話你當早些說。”趙天河起身,拍了拍陳吉發的肩膀,“不過現在也不晚。我來想辦法,友富,你可舍得兒子過繼給良家?”
陳友富面色復雜,他看著兒子,好半天沒說話。
“父親……兒子……”
“哎,兒子長大了。”陳友富喟然嘆道,好似老了十歲,“你要做什麼事,覺得對便去做。只要你還姓陳,為父便不會反對。”
這一瞬,陳吉發只覺得鼻子癢癢,再看趙天河,笑容更甚。
“這個好辦。你們回去等消息吧。”
喜歡明末爭雄請大家收藏︰()明末爭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