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捧黃土覆上墳塋時,西天正燒得慘烈。
晚霞潑過山脊,滾燙的金紅漫過新堆的土丘,將那濕潤的深褐染成一種近乎凝固的赭色,像干涸的血。
風卷著焦土與草木灰燼的澀味,掠過乘風的臉頰。
纏繞在他臉側、頸項的幽邃暗紋,如同活物被驚擾,一縷縷蒸騰、剝離,在暮色里散作無形煙靄。
風穿過他散落的鬢發,也拂過墳前那方冷硬的石碑。
石碑是山中青石所斫,稜角粗糲,卻刻著最方正的字痕——“三國,杜氏之墓”。
五個字,深凹進去,沉默地楔在石肉里。
是給後人看的?
還是給這冷漠的天地一個交代?
乘風不知道。
他立著,影子被夕陽拉長,斜斜地投在墳頭新土上,仿佛是一個沉默的守墓人。
喉頭動了動,終究無言。
暮色漸深,他俯身,對著那仸黃土,深深一躬。
脊梁彎折的弧度,沉重如負山岳。
起身時,眸底只剩一片干涸的寒潭。
目的地只有一個,那就是驪山老母宮。
他要向貂蟬討個說法,要讓她為杜秀娘之死付出代價。
老母宮是個神聖莊嚴的地方,他沒有躍遷瞬移,只是牽了朵白雲向驪山飛來。
下方山河蜿蜒如青黛色的舊傷疤,風聲在耳際呼嘯拉扯,將他胸腔里翻攪的沉痛一絲絲抽離、吹散,只留下冰冷的硬核。
山勢漸高,松濤聲浪層層疊疊涌來。
驪山老母宮,便深藏在這片翻涌的翠色與霧靄之後。
琉璃瓦頂在稀薄的日光下偶爾一閃,像沉在碧海深處的鱗。
宮門無聲。
乘風按下雲頭,足尖踏上冰涼的、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石階。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獨特的清冽,混合著山間水汽與一種極其幽邃、幾乎沉澱了千年的木質暗香,緩緩滲入肺腑。
大殿空曠得令人心悸。
巨大的梁柱是整根整根的沉香木,深褐的木紋里流淌著淡金色的髓線,光潔如鏡,不惹塵埃。
中央三足獸面青銅爐里,三線青煙筆直上升,在殿頂深幽的藻井下才裊裊散開,無聲地纏繞、消融。
正中的蓮台上,驪山老母的塑像端坐,鳳目微垂,玉面含著一絲亙古不變的悲憫。
乘風站定,眉峰不易察覺地蹙起。
這清淨莊嚴,比上次倉惶被逐時更甚。
空,太空了。
連一絲活物的氣息都嗅不到。
上次那個杵在殿角、目光銳利的鐘無艷呢?
人去殿空,唯余神像的注視與裊裊香煙。
心底那根名為“貂蟬”的毒刺,被這死寂扎得更深一分。
就在這時,一縷彩光,斜斜地從洞開的殿門外透了進來。
光里,一只彩蝶翩躚而入。
蝶翼輕薄如無物,色彩卻濃烈得如同揉碎了雲霞與虹霓,在半空中拖曳出流動的光影軌跡。
它輕盈地旋舞,驅散了殿內凝滯的檀香氣息,帶來一絲山野間鮮活的草木清氣。
蝶翅扇動,在乘風身前輕盈地繞飛一周,翅尖幾乎要拂過他的衣襟,帶著某種無聲的探詢。
然後,它落在那冰涼如水的青磚地面上。
光芒無聲地膨脹、流淌,輪廓在光暈中扭曲、塑形。
光散盡時,原地亭亭立著一位絕色女子。
彩雲般的流裳裹著窈窕身姿,眉眼靈動似初春解凍的溪水。
其鬢邊一枚碧玉雕琢的蝶簪,如同定住滿身流霞的一點翠色。
她周身籠著一股山澗清泉般的靈透仙韻,不染塵埃。
“你是哪位?”
她的聲音響起,清越得像玉磬敲擊冰面,打破了殿內沉重的寂靜,“來驪山所為何事?”
乘風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平靜無波,深處卻似冰層下的暗流。
“南海宋衛,宋乘風,前來找貂蟬。”
女子那雙靈動的眸子微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如同蝶翅被風吹拂的輕顫。
她輕輕搖頭,流雲般的袖口隨之微動︰“貂蟬姐有事外出,不在宮里。”
語氣溫軟,卻帶著山石般的篤定。
乘風眼中的光,沉了一下。
不是怒焰,而是某種東西驟然凝固、墜落的死寂。
他站在那里,周圍的空氣似乎也跟著凝滯了幾分。
“她不在?”聲音依舊不高,卻像冰稜刮過石面。
“嗯!”
女子應了一聲,目光里那點初時的好奇悄然隱去,換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貂蟬姐沒交代誰會來。”
乘風吸了一口氣,像在壓下某種洶涌的暗流︰“她做什麼去了?”
“不知。”女子搖頭,彩裳流溢著柔和的光澤。
一問三不知。
乘風眉間的刻痕深了一分︰“老母呢?可在宮中?”
“她老人家也不在。”
女子似乎察覺到他平靜表象下繃緊的弦,聲音放得柔和些許,“若有要事,可告知于我,我替你轉達老母。”
乘風抬起眼,盯著她看了很久,突然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的眼睫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眼底有細微的光影飛快掠過,如同蝶翼下轉瞬即逝的虹彩。
她沉吟了一下,輕輕啟唇,吐出三個字,“祝英台。”
她的聲音很輕,神色如風過無痕。
殿內一時寂靜了下來。
燭火在殿內搖曳著,在她嬌美的臉上映出細碎的光影。
她站得如一棵臨風而立的幽蘭,不卑不亢,不言喜怒。
到底是故事還是歷史,乘風有些恍惚,沒想到化蝶後的祝英台,真的被驪山老母給收留了下來。
那本是一個傳說中的淒美故事,埋著千年舊事的哀婉與執著。
如今,她卻以如此清靈的姿態,立于殿中。
正驚訝之際,祝英台手指輕輕絞著袖邊的雲紋,語氣溫婉,卻帶著一絲逐客之意。
“既然貂蟬姐不在,你若無事,還是早些下山吧。老母不在,我也不好擅作主張待客。”
沒見到貂蟬,乘風哪肯輕易離去?
可她那逐客之意已明,如殿角輕搖的燭影,雖柔卻不容錯辨。
乘風本不是拖泥帶水之人,此刻卻像被山風卷住的衣角,進退都顯得滯澀。
眼角余光掃過她鬢邊的碧色蝶簪,那蝶翅上的流光,恍惚還是千百年前飛過墓冢的那抹淒艷。
心里頭那點因被逐離而生出的惱怒,剛要冒頭,就被按了下去。
她是誰?那是在千百年傳說里化蝶的魂,是世人捧在心上的痴與烈。
多少人對著戲文里的她落淚,多少筆墨為她寫盡了纏綿。
真要與她沉了臉,世人豈不會一口一個唾沫星子將自己咒死。
“這……”
乘風的喉結滾了滾,想說“再等片刻”,又覺唐突。
腳釘在原地,那點進退兩難的滯澀,竟化作一句沒頭沒腦的問話,撞破了殿內的沉寂。
“我只是想問問你,梁山伯與馬文才,哪個更帥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