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館的侍者在宮門前便停了腳,不敢再進。
李信、王忠擦著汗,目送那襲布衣跟著兩名宮中內侍,穿過巍峨宮門,踏過金水橋冰冷的漢白玉石面。
腳步聲在空曠的宮道上回響。
章慶殿的金匾在陽光下,鎏金大字刺得人眼暈,和昨日一樣囂張。
剛入殿內,乘風的腳步便頓了一下,一臉錯愕。
章慶殿里面大變樣!
這哪里還是昨日金碧輝煌的章慶殿?
眼前,那盤踞梁柱張牙舞爪的鎏金盤龍,不見了。
被厚厚一層濕黃泥糊住,只勉強露出兩只空洞的眼窩,無神地瞪著下方。
像田間雨後被沖出土壟的蚯蚓,扭曲著僵死的軀干。
腳下觸感不對。
昨日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面,鋪了層細碎的黃土。
踩上去,軟塌塌的,留下淺淺的凹痕。
塵土味混著一股新鮮麥秸稈的清澀氣息,直沖鼻腔。
抬頭一瞧,那些雕花木柱竟裹著新鮮的麥秸,捆扎的麻繩還帶著田間的濕氣。
牆上懸掛的《狩獵圖》被撤了,換上了四幅粗布畫。
一幅是老農扶犁,一幅是桑女采蠶,一幅是稚子追蝶。
還有一幅,赫然是片郁郁蔥蔥的黃瓜地,墨色濃淡不均,一看便知是民間畫匠的手筆。
最讓人愕然的是,眼前的宴席。
昨日那長近丈余的紫檀大案不見了,換成了拼接在一起的粗木桌,桌面坑坑窪窪,還留著蟲蛀的淺痕。
桌上沒有了瑪瑙盞、白玉碟,連尋常的青瓷都不見,全是粗陶碗、黑陶盤,邊緣還沾著細密的指紋。
四盤肉食孤零零地擺在角落里。
一盤醬肘子,一盤燻臘肉,一盤炖雞塊,一盤鹽水鴨。
看上去厚薄不均,歪歪扭扭,與鄉村做法幾乎一模一樣。
除此之外,滿桌堆疊的,是刺目的綠,樸素的黃。
蒜蓉茼蒿、清炒豆角、醋溜土豆絲、涼拌木耳菜、蒸南瓜、蒸山藥、腌蘿卜干、腌芥菜絲、豆腐青菜湯……
全是素菜!
最霸道的是正中央那盆拍黃瓜。
堆得像小山,蒜末姜末灑得豪放,濃烈的醋香混著生蒜辛辣,凶猛地蓋過了泥土和秸稈的氣息,直撞腦門。
主食更絕,一摞粗糧饅頭,表面還粘著麩皮。
一盆小米粥,稀稠正好,上面卻浮著層米油。
這……這算什麼?
乘風正怔忪間,殿內已傳來了腳步聲。
曹丕竟已帶著文武大臣迎了過來。
龍袍光鮮,玉帶束腰,冕旒上的珠串隨著步伐輕輕晃動,每一顆珠子都價值連城。
那龍袍下擺,掃過腳下的黃土地面,沾了幾點細塵,與他臉上堆起來的親和笑容有些格格不入。
身後的大臣們皆是一身正裝,紫緋青綠的朝服在殿內鋪展開來,倒像把五彩的綢緞鋪在了曬谷場上。
“賢士快請入座!”
曹丕幾步上前,臉上笑容更盛,極其自然地伸手,一把握住了乘風的手腕。
手掌溫熱,力道適中,帶著不容置疑的牽引感。
落座之後,曹丕笑著開口。
“朕與諸位愛卿琢磨著,既然要學習‘地道’,總得知己知彼,深入生活才是。”
他抬手,寬大的袍袖劃過滿眼的綠與黃。
“此番宴席,不敢說窮盡地氣,卻也多是土里生、地里長的實在之物,希望賢士能盡興而歸。”
這帝王的手筆果然不同凡響!
面對此情此景,看著滿桌子的綠色,乘風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點了點頭。
“皇上,你的這番‘地道’,倒是……實在的很。”
一絲得色掠過曹丕眼底。
他唇角笑意加深,話鋒卻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
“賢士,朕若堅持循這‘地道’走下去,能否也窺得幾分明悟之道?”
見乘風沉默不語,他眼中光彩微黯,語氣忽地一轉,帶上幾分自嘲的意味。
“即便……朕終歸凡胎,難望賢士那般白日飛升、懸雨碎刀的神通,若能以此‘地道’滋養,得享百年千歲……呃,萬歲之康泰,倒也是樁美事。”
話尾輕飄飄落下,目光卻沉甸甸地釘在乘風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熾熱的期待。
豪華氣派的章慶殿被大費周章地改成這樣,卻原來是為了這個?
白日飛升?
得享萬歲?
乘風突然笑了,目光在麥秸裹著的廊柱上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向曹丕。
“皇上,此事草民也不能過早下結論,這要到兩年後的牡丹花開時,才會有所告之!”
曹丕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冕旒上的珠串晃出細碎的聲響,落在鋪著黃土的地面上,竟有幾分空蕩。
他松開乘風的手,下意識地理了理龍袍下擺,看上去心緒有些紛亂。
“兩年後……牡丹花開時……”
他低聲重復著,目光掃過牆上那幅粗布黃瓜圖,想起幼時在譙縣鄉下見過的菜田。
那時他祖父曹嵩還在,他跟著田夫在自家封地的田園里學認五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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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黑蠍子不知何時爬在他的腿部,在腳踝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劇痛順著他的腿骨蔓延,擴散全身。
他持續高燒,時而昏迷,時而清醒。
清醒時,總能透過窗欞看到石堰方向的牡丹正開得濃烈。
那花瓣在風中簌簌飄落,如同被風吹散的紅斑。
醫官數次言及凶險,祖母卻始終以草藥維持,堅信土里生長的東西能救命。
後來,他在祖母的細心照料下,終于挺了過來。
也就是從那次以後,他再沒經歷過生死難關,一直都順風順水,平步登天。
宮牆高築,金磚鋪地後,他再難見田埂上的麥浪,也鮮少聞到泥土混著草藥的腥氣。
可每逢五月,只要瞥見皇家園林里零星的牡丹,他腳踝的舊疤總會隱隱發麻。
似在無聲地提醒你能撿回這條命,靠的是土里長出來的草,還有……祖母那只永不放棄的手。
曹丕心頭猛地一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那股混雜著泥土、草藥和祖母身上淡淡艾草味的復雜氣息,似乎又彌漫在鼻端。
現在,這滿殿的黃土、麥秸、粗瓷、腌菜……
“地道”的皮相,被他用最張揚的方式“尋”回來了。
他要的,真是這層皮相嗎?
不。
他要的是跳出那些宿命般的輪回,是把“生”牢牢攥在自己手心,攥成永恆不滅的萬歲!萬歲!萬萬歲!
兩年後的牡丹盛開?這……究竟是何用意?
是預言?還是是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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