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還從未見過這般異常天象。
一股寒氣從尾椎竄起,直沖後腦。
他猛地抬手,指向了殿外,那指尖顫抖得厲害。
“那雨……”
聲音卡在喉嚨里,擠出來的是破碎的氣音,“怎……怎會如此……”
帝王失態的聲音像一塊石頭砸進死水。
殿內空氣一沉。
除了乘風,所有目光都齊刷刷追著帝王的手指,投向殿外那片懸浮的水晶。
死寂如鐵。
剎那,群臣們身體僵在了原地,只有喉結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
御史大夫王朗的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短促的“咯”,手中玉笏脫手砸中腳背,他卻毫無知覺。
老賈詡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灰白胡子簌簌抖動,卻發不出半點聲息。
曹真雙手死死摳在腰間的蟠螭玉牌上,指甲崩裂,滲出細小血珠,染紅了瑩潤的玉面。
只有那異域老者,渾濁眼底閃過一絲驚詫。
他抽了一口涼氣,胸腔起伏,眼神更是明滅不定,像風中殘燭。
倏然轉身間,他的目光牢牢鎖定在大殿中央那道青衫身影上。
乘風的目光依舊平視前方,未曾偏移半分。
他走得很慢。
腳步落下,腳下便發出一聲極輕微、極幽遠的回響。
似孤笛穿林,似枯骨輕叩。
一聲,又一聲,在死寂的大殿里面回蕩。
“請我主,”他開口,一字一頓,聲音清晰,敲在凝固的空氣上,“為我老爹賜一門大家閨秀的婚約。”
他又說了一遍。
曹丕身體一震,像是被這聲音從噩夢中強行拽回。
他快速轉身,目光終于落在這個闖入者身上,這位入宮似閑庭信步的年輕人。
一連串的怪事,讓這位素以陰鷙深沉著稱的帝王徹底亂了方寸。
“你……你說什麼?”
曹丕的嗓音因驚怒而拔高,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利,“讓朕……為你的老爹賜婚?”
他死死盯著乘風,試圖從那平靜無波的臉上找出癲狂的痕跡。
“你……你是什麼人?竟敢私闖皇家的禁宮!”
此時,朝中的文武大臣也都紛紛回身,將目光落在了乘風身上。
“大膽狂徒!私闖禁宮,罪該萬死!”
曹真與夏侯尚幾乎同時暴喝出聲。
曹真眼中血絲密布,夏侯尚臉色鐵青。
兩人猛地跨步上前,腰間佩劍“鏘啷”出鞘,寒光撕裂凝固的燭影,直指乘風。
沉重的戰靴踏在琉璃磚上,發出悶雷般的回響。
殿內無人認為這天地異象與這個青衣年輕人有關。
所有驚疑、恐懼的源頭,都指向了那個異域老者。
這個口出狂言索要婚書的,不過是個趁亂闖入、胡言亂語的瘋子。
兩員虎將裹挾著戰場淬煉出的殺氣,洶洶撲來,倒是讓乘風有些看不明白了。
一絲極淡的煩厭感,在心底漾開一圈微瀾。
他並非嗜殺之人,所求不過一紙婚書,了卻此行心願。
原以為定身術施展,乃至扔下那蛤蟆精的尸身,如同扔下一份無需言語的拜帖。
那些,已足以讓這滿殿君臣明白彼此力量的鴻溝,從而省去許多無謂的唇舌與周旋。
可如今看來,這份拜帖竟是被徹底無視了?
這兩位將軍又是誰?倒是有幾分膽魄。
可惜,選錯了時候,也選錯了對象。
“唉……”
乘風只是輕輕一嘆。
聲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
沒有狂風,沒有光芒,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
只有那聲嘆息的尾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律令,悄然消散在空氣里。
前沖的曹真與夏侯尚,身形猛地凝固。
懸空的腳掌,前傾的上身,揮劍欲劈的姿態,連同臉上那份決絕的猙獰,瞬間被凍結。
時間在他們身上失去了意義。
更令人頭皮炸裂的是他們的劍。
前一刻,兩柄百煉精鋼打造的佩劍還吞吐著沙場飲血的寒芒,殺氣騰騰。
下一刻,劍身上驟然爆發出一種令人牙酸、毛骨悚然的密集錚鳴。
像無數根繃緊到極限的鋼絲同時被斬斷,又像千萬只細小的金屬蟲豸在瘋狂啃噬!
劍身、劍鍔、劍柄……從劍尖開始,瓦解、崩潰。
如同被無形的巨力揉搓、碾碎,化為一片細密的微粒之霧。
這團霧,懸浮在兩位將軍凝固的手掌周圍,一動不動。
每一粒微塵,都折射著大殿里搖曳的燭火,映照出將軍們凝固的驚駭表情。
也映照出大殿里每一張煞白如紙、寫滿恐懼的臉孔。
詭異。震撼。
死寂吞噬了一切聲響,連呼吸都徹底停滯。
空氣沉重得如同灌滿了水銀。
乘風的目光甚至沒有在兩位將軍身上多停留一瞬。
他的視線穿透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落在曹丕臉上。
他本想告訴曹丕︰我並不是惹事之人,讓你的手下稍安勿躁。
然,他剛要張嘴,卻被曹丕吐出的言語,弄了個滿頭霧水。
曹丕的目光死死盯住那異域老者,聲音里交織著震撼與不解。
“信……信使!朕的兩位將軍並未得罪于你,為何要困住他倆?”
老者枯瘦的身軀微微一滯,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眉頭緊緊鎖起。
從這青衣年輕人踏入殿門的那一刻起,他便敏銳地捕捉到了,整個太極殿上空流轉的靈脈,無聲無息地斷了一線。
不是破壞,是壓制,沉甸甸地壓在所有無形的脈絡之上。
他不知道這年輕人是誰。
可他忽然明白,今天,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大殿上,真正坐在棋盤中心的,不是曹丕,也不是自己。
而是這個穿著青衣、不請自來的年輕郎。
他沒有立刻回答曹丕的話,而是緩緩抬頭,望向殿外。
那是一種延宕,也是一種穩住陣腳的沉默。
終于,他轉回頭,望向了曹丕。
眸中那點復雜的光,如同燭火在風中的最後掙扎,搖曳不定。
他緩緩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大殿中央的那道青衣。
“陛下。”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此事,你該問他。”
那一刻,他的指尖在難以察覺地顫抖。
那動作不像控訴,更像是一種試探,一種對某種未知巨力的無聲陳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