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立就這麼站在一條小溪旁,冰冷的溪水裹挾著泥腥氣漫過腳踝。
耳邊那個充滿憤怒與不甘的嘶吼聲,像是從他顱骨深處炸開,震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那是……誰?為什麼我感覺她很重要?她說的那些話,我說過嗎?”
陳立口中喃喃說著,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我忘了……我忘了……我把什麼重要的人給忘了!”
他踉蹌著撲向水面,想借那沁涼的溪水讓自己清醒。
然而。
渾濁的水面倒影映出的卻不是他熟悉的面容。
水里映照出的那張臉是骰子的臉!
“啊——!!”
極致的驚駭讓他魂飛魄散,失聲尖叫,狼狽地跌坐在濕滑的泥水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就像是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心髒。
他腦子一片炸響,轟鳴不斷。
霎那間。
無數支離破碎的影像像鋒利的冰錐,瘋狂地刺入他的意識。
一幕幕記憶,一段段發生過的畫面在他腦海中交融。
是骰子?
不,是他自己?!
是那些被剝離、被遺忘又強行回歸的屬于自己,又仿佛來自骰子的折磨!
陳立深深吸氣,溪水的腥味混合著臉上未干的血污氣息鑽進鼻子里。
他掙扎著再次爬向溪邊,不顧污泥,用力掬起水瘋狂搓洗那張布滿血污傷痕累累的臉。
每一次摩擦都帶來火辣辣的刺痛,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卻死死盯著水中的倒影。
水里的自己,眼神的疲憊深處,閃爍著一絲微弱卻倔強的光。
恍惚間。
他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在骰子和自己之間,陳立看到了自己曾經走過的路,看到了自己所努力做過的種種經歷。
一次次經歷中帶來的折磨和痛苦,讓昔日眼中有光和李中華沒心沒肺活著的少年,變成了現在這般傷痕累累和疲憊的模樣。
此刻的他忽然想起來這里是什麼地方了。
他曾經來過這里,被吳地主的人一路追到過這里來。
陳立一想到那熟悉的聲音,他不再猶豫,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掙扎著起身,辨認著記憶深處模糊的路徑,跌跌撞撞地沖進那片布滿荊棘的灌木叢。
在夕陽即將落下的時候。
陳立拖著被草割出數道血痕的身體站在了一片空曠的草地上。
視野驟然開闊,帶著草木清香的晚風撲面而來。
肺里火辣辣地疼,腿像灌了鉛,太陽穴仿佛有人用錘子在敲。
但他死死咬著下唇,口腔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硬是沒讓自己徹底倒下。
他抬起布滿血污和汗水泥濘的臉,死死投向風兒穿過的前方樹林深處。
沙……沙……沙……
風摩挲著葉片發出聲響。
就在那一片搖曳的樹影下,一個縴細的身影無聲地從一棵粗壯的樹干後閃了出來。
少女背著裝有豬草的半滿竹簍,手中提著一把磨得 亮的鐮刀。
少女看到不遠處衣衫襤褸的少年,頓時警惕起來,舉起手中的鐮刀,目不轉楮地大喊道︰
“爹!快過來!快啊!”
不遠處傳來一個漢子的回應︰
“咋咋呼呼的喊什麼,太陽還沒落山,你遇到鬼了啊?”
少女眼神不敢從對方身上移開,生怕一轉眼這家伙就會做出威脅到她安全的動作。
然而。
就在這時,草地上那個狼狽不堪的身影動了。
他似乎听到了少女的叫喊,竟緩緩抬起了頭,目光落在了少女臉上。
緊接著,一個笑容在他沾滿泥血的臉上緩緩展開。
那不是討好的笑,也不是虛弱的笑。
那是一種仿佛在無邊黑暗中驟然窺見唯一光源的狂喜。
一種發自靈魂深處,失而復得無比純粹的巨大欣喜。
笑容牽扯著他臉上的傷口,讓他表情扭曲,然而那眼神里爆發的光亮,卻比即將落山的夕陽更灼熱!
少女舉著鐮刀的手臂僵住了,心頭劇烈一顫。
她見過這種笑。
在小魚姐出嫁那天,在小魚姐的臉上見到過。
爹說過,這樣的笑,叫做見著了心尖上的人,是半分作不得假的。
可眼前這個人,為什麼會對自己露出這樣的笑?
他明明瀕臨死亡,渾身是傷,這喜悅從何而來?!
巨大的困惑蓋過了部分恐懼。
她還記得爹在那時還說要是有一天遇到一個男孩對自己這麼笑,就可以嫁給他。
正當少女驚疑這家伙為什麼見到自己會露出這種笑的時候。
陳立突然眼皮合上了,整個人直挺挺地往前撲在了草地上。
“啊?”
少女驚愕不已,一頭霧水。
可該有的警惕她還是保持著的,擔心是拍花子的騙人手段。
她在旁邊找了幾塊石頭試探性地丟到陳立身上。
確定陳立真的昏死過去,她握緊手里的鐮刀三步一試探地靠近。
當她來到陳立身邊時,一聲大喝忽地響起,驚起林中大片飛鳥。
“站住!”
聞訊趕來的中年漢子快步走到少女身邊,將她拉到身後,警惕地盯著睡在地上的家伙。
“娘的,一身血污,怕不是城牢里逃出來的重犯?
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冒出來這麼個東西,真是晦氣。”
漢子低聲咒罵著,一把拉住少女手腕︰“走,趕緊回家,這種人可不能踫。”
“爹,不行!”
少女卻像腳下生了根,掙脫漢子的手,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你瘋球了?!”
漢子眼楮瞪得像銅鈴,“你認得他?他給你灌迷魂湯了?”
少女搖搖頭,眼神卻帶著一絲她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執拗,她指著昏過去的陳立,道︰“我看見了……”
“看見啥了?鬼啊?!”
“就是您說的……小魚姐那樣的笑。”
少女抿了抿唇,目光轉向父親︰
“我不能不管他,奶奶說過,見死不救,損陰德的。”
“你個死丫頭!”
漢子氣急敗壞,幾乎要跳起來,“你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你是要上龍抬的……”
“就說是您救的不就成了。”
少女打斷了老爹的話,轉身來到陳立身邊,將面朝地的他翻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撥開沾在臉上的頭發。
露出那張只能依稀辨別得出五官,燒傷許多的臉。
中年漢子見到這一幕,頭都大了,想了想,開口道︰
“你可要想好了……”
少女沒有接話,而是將陳立的一只胳膊搭在肩上,求助道︰“爹,來搭把手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