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的咚鏘鎮,天敞亮得不像話。
“大伙,你們不覺得這幾天的天氣很棒嗎?”
“那是呀,我都很久沒有這麼勤快的清理一下家里衛生了”
“這種天氣可遇而不可求啊”
日頭把青石板路曬得發燙,光腳踩上去能燙得貓一激靈,風里裹著曬被子時揚起的細棉絮,混著巷尾桂花樹新落的甜香,連空氣都變得松松軟軟,像塊剛蒸好的米糕。
……
“婆婆,今天我們倆又來叨擾你了”
星羅班的小院里更是熱鬧。
豆腐蹲在晾衣竹竿旁,胖乎乎的爪子正費力地把一床繡著貓爪紋樣的被單往上搭,被單邊角還沾著點沒洗淨的泥漬——那是上次白糖追著蝴蝶滾進菜畦里蹭的。
湯圓踮著腳在旁邊扶著竹竿,竹影在他鼻尖晃啊晃,奶聲奶氣地喊︰
“左邊點!再左邊點!上次白糖蓋這床被單,總說邊上的貓爪繡得太尖,半夜撓他腳心呢!”
“曉得曉得!”
豆腐應著,胳膊一使勁,被單“嘩啦”展開,陽光透過布面的細孔,在地上投下星星點點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銀子。
他抹了把額角的汗,看班主婆婆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正擇著剛從後院摘的青菜,菜葉上還掛著晨露,便笑著喊︰
“婆婆,您看這被單曬得夠不夠舒展?等曬干了,保準又軟又香,帶著太陽味,白糖回來準愛把臉埋進去蹭!”
“呵呵……”
班主婆婆抬起頭,臉上的皺紋被陽光填得暖暖的,像浸了蜜的柿餅。
她眯眼瞧了瞧,手里的青菜葉簌簌落下,露出嫩生生的菜心︰
“夠了夠了。這孩子,打小就挑被單,說硬的硌得慌,軟的又嫌悶……去年給他做的那床蠶絲被,他倒好,裹著當披風跑,說是‘能飛的被子’。”
話沒說完,自己先笑了,笑聲像檐角的銅鈴,脆生生的,驚得廊下那只老母雞撲稜著翅膀,咯咯叫著跑遠了。
湯圓跑到廊下,獻寶似的舉起手里一串紫瑩瑩的野葡萄,藤上還纏著片嫩黃的葉子︰
“婆婆您嘗嘗!剛在牆根摘的,甜著呢!上次白糖還說要把葡萄籽埋在後院,說來年長出葡萄藤,就能纏著竹竿爬滿院子,到時候咱們坐在底下吃葡萄、听戲,他來演‘葡萄仙’!”
他說著,自己先咯咯笑起來,尾巴尖在石板上掃出沙沙的響。
“嗯∼”
班主婆婆接過葡萄,指尖觸到果皮上的薄霜,冰涼涼的,像觸到了晨露未散的草葉。
她往嘴里塞了一顆,酸甜的汁水漫開,酸得舌尖發麻,卻忽然想起白糖上次吃葡萄,把籽吐得滿地都是,圓滾滾的葡萄籽滾到她腳邊,被她用竹杖敲了手心,他還梗著脖子說
“這是給土地公公喂飯呢,要長葡萄樹報答我”。
廊下的竹筐里,還堆著幾件沒來得及縫補的衣裳。
有件天藍色的短褂,是上次墨韻送的,白糖總愛穿著它爬樹掏鳥窩,袖口磨出了毛邊,腋下還扯了道小口子,班主婆婆前幾日剛找出針線,想著等他回來補補;
旁邊疊著條帶補丁的褲子,膝蓋處的補丁是她用碎布拼的小魚圖案,可白糖追混沌時被樹枝勾破了另一個角,如今那破口還張著,像個沒說完的話。
正笑著,院子里忽然“啪”一聲脆響,脆得像瓷碗摔在地上。
是搭在晾衣繩上的那幾件小衣裳掉了下來——天藍色短褂、帶小魚補丁的褲子,還有雙剛納好的布鞋,鞋面上繡著只歪歪扭扭的貓,是白糖自己描的樣子。
那根晾衣繩是新換的麻繩,前日豆腐剛用井水浸過,說這樣更結實,此刻卻從中間斷成了兩截,斷口處的縴維支稜著,像被什麼猛地扯過,還帶著點潮濕的水汽。
衣裳落在曬得滾燙的石板上,天藍色短褂的領口沾了點塵土,像塊被弄髒的天空。
豆腐“哎呀”一聲,胖乎乎的手趕緊去撿,膝蓋磕在竹竿上也顧不上揉,嘴里嘟囔︰
“這繩子咋斷了?早上看還好好的,我特意拽了拽,能吊住倆我呢……”
湯圓也愣住了,剛還舉著葡萄的手慢慢放下,葡萄籽從指縫漏出來,滾落在地。
他看著斷成兩截的麻繩,小眉頭皺成了個疙瘩︰
“繩子怎麼會斷呢……是不是被風吹的?可今天風不大呀。”
廊下的班主婆婆慢慢放下手里的菜籃,竹籃磕在石階上,發出輕響。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衣裳上,陽光明明亮亮地照在上面,天藍色在光里泛著暖,可她看著那抹顏色,心里卻莫名一沉,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下,酸意順著心口往上涌。
她沒說話,只是緩緩站起身,扶著竹椅的扶手,竹椅的竹條被曬得溫熱,可她指尖觸到的地方,卻透著點涼。
她頓了頓,指腹摩挲著竹條上細密的紋路——這把竹椅,還是白糖剛來時,纏著她要“自己的座位”,她親手編的,椅面中間還有個小小的貓爪印,是他趁竹條沒干時按上去的。
風從院外吹進來,卷起地上的幾片落葉,打著旋兒飄過斷了的麻繩,把曬著的被單吹得獵獵響,貓爪紋樣在風里忽明忽暗,像只揮別的手。
豆腐還在念叨著要去柴房找新繩子,湯圓已經跑到婆婆身邊,拉了拉她的衣角,布料上還帶著曬過的陽光味︰
“婆婆,您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班主婆婆低頭看了看湯圓仰起的小臉,那上面還沾著點葡萄汁,像極了白糖小時候偷吃果醬的模樣——那次他把果醬抹得滿臉都是,還對著銅鏡說“我是紅臉大將軍”。
她抬手,輕輕擦了擦湯圓的嘴角,動作慢得很,指腹蹭過孩子細嫩的皮膚,像在觸摸什麼易碎的珍寶。
“唉……”
然後,她無聲地嘆了口氣。
那聲嘆氣流在風里,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可豆腐和湯圓都听見了。
院子里的笑聲一下子就停了,連那只老母雞都不叫了,縮在牆角啄著地上的葡萄籽,一下,又一下。
陽光明明還是那麼暖,曬得人後背發燙,卻好像有什麼東西悄悄變了味,空氣里的甜香淡了些,多了點說不清的澀。
“你們把衣裳撿起來吧。”
班主婆婆開口,聲音里沒什麼波瀾,只是透著點倦,像曬了太久的花。
“被單先不曬了,收起來吧,別沾了灰。”
“哦……”
豆腐和湯圓對視一眼,都乖乖應著,彎腰去拾地上的衣裳。
豆腐撿起天藍色短褂,小心地拍掉領口的塵土,指尖觸到磨破的袖口,忽然想起白糖穿著它追蝴蝶的樣子,尾巴翹得老高,像桿小旗子。
班主婆婆轉身往屋里走,竹杖敲在石板上,篤、篤、篤,一聲聲,敲得院子里靜悄悄的,敲得陽光都好像慢了半拍。
走到門口時,她回頭望了一眼院牆——那里還留著幾個淺淺的爪印,是白糖總愛翻牆時留下的,最上面那個印子最高,他說那是“輕功的證明”。
牆根下,幾株雜草從石縫里鑽出來,長得老高,上次他還說要拔掉種上向日葵。
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
她推開木門,門軸“吱呀”一聲轉響,聲音在安靜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像聲悠長的嘆息。
門把手上還纏著圈紅繩,是去年端午時,白糖非要掛上的,說“這樣蟲子就不敢進門了”。
門被推開一道縫,把外面的陽光和孩子們的動靜,都輕輕擋在了門外。
屋里暗了些,案上還放著上次沒繡完的平安符,青布面上,針腳細密,上面繡的魚干圓滾滾的,正瞪著圓溜溜的眼楮,像是在等什麼人回來,好跳進他的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