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死亡是在太象殿的台階上。那年我六歲,赤舄陷在未掃淨的雪里,玄色袞服壓得肩胛生疼。宇文憲被按在刑凳上的時候,我數著他官袍的褶皺,十二道玉珠在眼前晃得厲害。"陛下,該說"準奏"了。"劉𠠬的聲音貼著耳根滲進來。他握著我的腕子,朱筆在詔書上拖出歪扭的墨跡。殿外梆子聲忽然停了,我看見叔父的喉結在刀刃下滾動,像祖父獵回的那只白鹿。血濺在漢白玉欄桿的螭首時,我數清了那些褶皺。二十七道,和父親賜死齊王那日他跪地求饒時衣擺的紋路相同。這是我作為大周天子的第三十七天。
我常想,若是那年正月的雪再厚些,或許就能蓋住太殿前的血跡。可長安城的冬總是吝嗇的,薄霜覆在螭吻獸首上,被熱氣一呵便化成水,順著檐角滴進我後頸。劉𠠬的手還鉗在我腕間,朱砂筆尖懸在那道誅殺齊王的詔書上,墨跡暈開像半凝固的血珠。"陛下,該用印了。"我數著叔父被按在刑凳上抽動的脊背,突然想起三日前他教我射箭時說的話。那時他握著我的手指勾弦,箭矢擦過銅雀左眼沒入草靶,"弓要穩,眼要毒",他說話時喉結上下滾動,像現在被鋼刀抵著時一樣。雪沫子撲在臉上,我听見自己喉嚨里擠出"準奏"兩個字,玉璽磕在絹帛上的聲響,竟比斬首的鍘刀更清脆。那年我六歲又十七天,龍椅的鎏金螭龍硌得尾椎生疼。
我生在長安城最熱的七月,據說那日太極殿的銅鶴嘴里突然涌出泉水。後來乳母偷偷告訴我,實則是老宦官打瞌睡踫翻了冰鑒,可父親偏要說是"聖主臨世,天降甘露"。我滿月那日,父親抱著我站在朱雀門城樓上,底下黑壓壓跪著八百頭戴鹿角的方士,他們齊聲高呼"白麟轉世"時,我尿濕了繡著十二章紋的襁褓。父親宇文 那時還是太子,卻已經穿上了只有天子能用的赭黃袍。祖父周武帝在雲陽宮病重時,他每日帶著我去太廟摸青銅鼎上的饕餮紋,說這是"提前熟悉宗器"。我兩歲生辰那夜,祖父咽氣的消息傳來,父親把酒樽摔在丹墀上大笑三聲,轉身將我從乳母懷里扯出來,用還沾著酒液的拇指抹我的眼皮。"看見了嗎?這是你宇文家的江山!"
父親登基後做的第一件事,是立了五位皇後。那年我三歲,躲在朱皇後殿後的紗櫥里,看著父親把五方玉璽挨個砸在青磚上。天元大皇後楊麗華的冊寶濺起碎玉,崩到我腳邊時還帶著椒房殿的香氣。"五後並立,方顯天元皇帝威儀!"父親醉醺醺地踩過滿地金綬,突然把我從帷幔後拽出來,冰涼的玉圭貼著我的脖頸︰"闡兒,你日後也要娶夠五個皇後。"大喪期間的紅燈籠在廊下晃著,我數著父親腰間玉帶的 數,第七片金框上沾著嘔吐的穢物。後來楊堅進宮謝恩時,盯著我手里正在把玩的碎玉璽看了許久。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後來的隋文帝,他掌心有拉弓磨出的厚繭,扶我下台階時捏得我腕骨生疼。
父親開始吃金丹是在大象元年。我四歲生辰那日,他命人在麟趾殿架起十二座丹爐,鉛汞煙氣燻得梁柱間的金龍都發黑。最得寵的鄭譯總能弄來新方子︰處女的經血混著孔雀膽,南海鮫人的鱗片配上西域火山灰。有天夜里我起溺,看見父親赤著身子在雪地里狂奔,背後追著一群舉著金唾壺的宮女。"朕看見青龍盤在太極殿上了!"他在我窗前突然剎住腳,眼白泛著詭異的青,"闡兒你聞聞,朕的皮肉是不是有龍涎香?"我縮在窗根下發抖,他腋下滲出的汗確實帶著奇香,混著丹毒腐蝕內髒的腐臭味。後來太醫說,那是鉛汞積在肝脈里的征兆。
五歲那年的上巳節,父親突然宣布要禪位給我。他在曲江池畔的宴席上扯下冠冕,金簪在我額角劃出血痕。"朕要當太上皇,朕要專心修煉!"群臣的酒杯僵在半空,池水里的流觴撞在我膝蓋上,楊堅的席位離我最近,我听見他捏碎了一枚銀杏。禪位大典那天下著凍雨,禮官臨時給我靴子里塞了棉花。父親的禪位詔書是他親手寫的,狂草筆跡像丹爐里扭曲的煙︰"爾雖幼沖,有天命焉。"玉璽蓋印時,我看見他指甲縫里滲著朱砂,突然想起三日前被他杖斃的那個司天台郎——那人曾說"熒惑入紫微,恐有幼主之禍"。
我的龍袍是改過的,下擺縫著三斤重的金線。第一次坐在宣政殿听政時,劉𠠬和鄭譯一左一右夾著我,他們的朝服燻著同樣的降真香。楊堅站在丹墀下第三級台階的位置,每次抬頭都恰好避開我的目光。"陛下,該說"依卿所奏"了。"劉𠠬的護甲刮過我耳垂,我數著他朝服上的雲雁紋,四經絞羅的經緯線在晨光里泛青。被誅殺的宗室名單越來越長,有天早朝時我認出刑部呈上的首級里有教我讀《急就章》的宇文神舉,他的胡子還沾著墨汁——那是我開蒙時打翻硯台濺上的。
父親在禪位次年暴斃。消息傳來時我正在臨《黃庭經》,筆尖的墨滴污了"心神丹元字守靈"那句。趕去天台宮的路上,我看見道士們抱著丹爐逃竄,父親的尸身腫脹發紫,五方皇後的哭嚎聲此起彼伏。楊麗華撲在棺槨上時,我注意到她袖口露出半截白綾——後來才知道,楊堅當夜就帶兵圍了天台宮。停靈那七日,我睡在梓宮旁的柏木榻上。守夜的宦官偷偷告訴我,父親臨死前抓爛了自己的胸口,嘴里喊著"宇文護來索命了"。我不知道那位曾弒殺三位皇帝的大冢宰究竟是何模樣,只記得楊堅來祭拜時,香燭的煙在他臉上投下詭異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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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噩夢是從楊堅當上大丞相開始的。我七歲生辰那日,他在朱雀大街閱兵,馬蹄聲震得我碗里的壽面蕩起漣漪。最疼我的尉遲迥爺爺在鄴城起兵,捷報傳進長安時,劉𠠬突然把我的午膳換成了冷粥。"陛下該學著勤儉了。"他說話時正在啃羊腿,油滴在我的《論語》上。那夜我偷听到宮女議論,說楊堅燒了尉遲爺爺的降書,把他子孫的頭顱裝在禮盒里送給了突厥人。第二天早朝,我看著楊丞相腰間新換的玉梁帶,突然想起尉遲爺爺送我的一匹小馬駒——它被牽走時,眼楮也是這麼濕漉漉的。
禪位前三個月,宮里開始出現怪事。先是太廟的祖宗牌位集體向東傾倒,接著我養的西域 子突然咬死了楊麗華皇後的鸚鵡。最蹊蹺的是那年臘月,太極殿前那對銅雀的眼楮流了三天紅水。楊堅帶著百官在雀台下跪了整夜,第二天我的早膳里就多了道杏仁酪。"這是丞相府新來的江南廚子做的。"奉膳太監的手在發抖。我舀了一勺突然想起,去年被毒死的宇文招叔王,最愛吃的就是杏仁酪。那碗粥最終喂給了廊下的烏鴉,它們撲稜稜飛過宮牆時,羽翼掃落了楊丞相剛進獻的祥雲符瑞圖。
禪讓大典那日,我被寅時就拉起來更衣。禮官給我系綬帶時,我摸到玉組佩里多了塊陌生的環形玉——後來才知道那是楊堅府上的信物。從宣政殿到南郊祭壇的十里御道,往常需要撒金箔的路面,今日鋪滿了印著讖語的黃麻紙。楊堅的手比三年前更粗糙了,托著我胳膊時像塊砂石。當他把《禪位冊文》塞進我掌心時,我注意到他的指甲縫里有朱砂,和父親當年傳位給我時一模一樣。念到"祚命無常,歷數有歸"時,祭壇下的羽林軍突然齊聲高呼萬歲,驚飛了燎爐邊的青蠅。
被囚禁在別宮的最後三個月,我迷上了數窗欞格。這處原是關押瘋癲嬪妃的冷宮,梁木間積著二十年的香灰。某夜暴雨,我在東北角第七根椽子上發現行小字︰"天保三年,元氏瘋斃于此。"突然想起母親說過,高家北齊的天保年間,正是宇文家崛起之時。楊堅派來的太醫每日送兩碗苦藥,說是我夜驚的毛病需要調理。有次我故意打翻藥碗,看見磚縫里的螞蟻頃刻間僵死。臘八那日,我在送來的粥里吃到了杏仁味,這次沒有烏鴉可喂了。咽下最後一口時,檐角的銅鈴正響到第十九聲——和那年父親逼我喝金丹湯時,太極殿的晨鐘數一模一樣。
血從喉頭涌上來時,我竟覺得這杏香有些甜。瓦當上的積雪終于厚重起來,恍惚間又回到六歲那年的刑場。宇文憲叔父的血融化了漢白玉欄下的冰,此刻我的血正順著冷宮磚縫蜿蜒,畫出同樣扭曲的符咒。遠處隱約傳來新朝的爆竹聲,我想起楊堅手上的朱砂,想起父親丹爐里的青煙,突然明白這玉璽傳承的戲碼里,從來就沒有過祥瑞的白麟。銅雀眼里的紅水終究流到了九泉之下,我最後數了數窗欞格,二十八道暗影正合我陽壽之數。雪終是下大了,蓋住了長安城所有的污穢與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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