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史書遺忘的劉玄，那個在長安城頭只坐了兩年龍椅的更始帝。現在想來，我這輩子就像南陽老家秋後的螞蚱，蹦 得再歡實，終究逃不過霜降的時辰。
記得那年我爹被安眾侯劉崇牽連，王莽的繡衣使者踹開我家大門時，案幾上還攤著半卷《詩經》。我躲在茅房後頭，看著他們把我爹按在院中那棵老槐樹下，刀光一閃，血點子濺到檐角掛著的簑衣上。那年我十六，背著半袋粟米逃出宛城，混在流民堆里討飯時總在想︰劉家的血脈，怎麼就成了催命符？
"劉聖公，你他娘的真要跟這幫泥腿子混？"張�n往草席上啐了口唾沫，手里的短刀插著塊半生不熟的狗肉。我們躲在雲杜縣的山洞里，外頭下著凍雨，火堆 啪作響。三個月前我在市集偷餅子被追打，是這群綠林漢子救了我。王匡總說我長得像畫上的漢室貴冑，我當他是說笑，直到那天朱鮪帶著個瞎眼老儒闖進營地。
老儒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我腕子︰"公子這骨相..."他凹陷的眼窩對著我，"日月角起，山根貫額，此乃..."話沒說完就被朱鮪踢翻在地。可那天夜里，我分明看見幾個頭目聚在松明火把下嘀咕，火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群伺機而動的豺狼。
更始元年二月初八，清水河邊搭起的高台上，我穿著借來的絳紗袍，腰間的玉帶是王匡連夜從新市富戶家搶來的。台下黑壓壓跪著三萬人馬，鎧甲反光刺得我睜不開眼。陳牧突然拔劍指天︰"今漢室復興，更受天命，當立聖公為帝！"聲浪卷過曠野，驚起一群寒鴉。我後脊梁發涼——三天前他們還為搶個村婦打得頭破血流，今日怎就突然要復漢了？
坐在宛城太守府正堂時，我總覺梁上有雙眼楮盯著。劉演帶著舂陵軍來投那日，他腰間佩劍撞在門框上"當啷"一響，我手里的茶盞差點摔了。這個遠房堂兄生得豹頭環眼，說話像打雷︰"陛下，咱們該直取長安！"他身後的劉秀垂手而立，像個白面書生，可那雙眼掃過堂上諸將時，我後頸汗毛都豎了起來。
慶功宴那晚最是難熬。朱鮪遞來的酒盞里浮著血絲——方才他們就在後院殺了李軼，說他是王莽細作。劉稷醉醺醺地撞翻案幾︰"要我說，這皇位本該是伯升兄的！"滿堂死寂，我看見王鳳沖門口使眼色，十幾個甲士的腳步聲在回廊漸近。劉演突然大笑，拔出佩劍斬斷案角︰"臣弟失儀，請陛下賜死！"劍鋒離我鼻尖三寸時，劉秀突然撲過來抱住他兄長，額頭磕在青磚上咚咚作響。
那夜我在後園吐了三次。更衣時發現中衣全被冷汗浸透，侍女春娥替我梳頭，銅鏡里映著朱鮪陰惻惻的臉︰"陛下，劉演的八千舂陵軍還駐在城西。"他手指摩挲著劍柄上的纏繩，"听說昨日有人往劉秀營中送了三車絹帛。"
進長安那日飄著細雨，未央宮的鴟吻缺了半邊。張�n帶人沖進長樂宮搶掠時，我正對著宣室殿的蟠龍柱發呆——柱上還留著王莽用金粉寫的"四海會同"四個字，如今金漆剝落，像條蛻皮的蛇。夜里躺在龍床上，總覺得有女人的哭聲。老黃門說這是王莽女兒孝平皇後吊死的地方，她腳上的繡鞋還掛在後殿梁上。
赤眉軍渡過黃河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上林苑射獵。箭矢穿透麋鹿脖頸的瞬間，信使的馬蹄聲驚飛了滿樹寒鴉。樊崇的三十萬大軍像蝗蟲過境，所到之處連樹皮都被啃光。趙萌勸我遷都洛陽，話沒說完就被李松踹翻在地︰"當年在宜秋聚，老子們拎著腦袋打江山時，你這酸儒還在給王莽寫賀表呢！"
最冷的那天早晨，朱鮪帶著冰碴闖進寢殿。他鎧甲上結著霜花，說話時白氣呵在我臉上︰"劉秀在河北稱帝了。"我手中暖爐" 當"落地，炭火滾到龍床幔帳下，瞬間竄起半人高的火苗。宮女們尖叫著潑水救火時，我忽然想起那年南陽城破，母親把我塞進地窖前最後的眼神——和此刻朱鮪眼中的凶光一模一樣。
赤眉軍破城那日，我逃到長信宮。王匡帶著殘兵在宮門前堆滿柴薪，說要學霸王自焚殉國。火光亮起時，我扯下龍袍裹了件宮女的素紗 衣，從狗洞爬出去那刻，听見身後傳來宮娥的慘叫——她們替我穿上龍袍引開追兵，其中一個回頭望我時，眉眼像極了春娥。
在渭水邊被舊部嚴春截住時，天上下著霰雪。嚴春的刀架在我脖子上，突然咧嘴笑了︰"陛下，當年您賞我的那碗羊肉羹，真他娘的香啊。"他手起刀落，我閉眼等死，卻听見身後追兵倒地的悶響。這莽漢扯下赤眉軍的紅眉巾擦刀︰"往西走，隗囂在隴右..."話沒說完，一支羽箭穿透他的咽喉。
建世二年臘月，我被赤眉軍縛至鄭縣城外。樊崇的使者遞來帛書，說願封我長沙王。謝祿卻趁夜帶人闖進驛館，麻繩勒住脖子時，我透過窗欞看見北斗七星勺柄正指向南陽方向。最後一口氣噎在喉頭，恍惚听見春娥在唱︰"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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