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在潭面上蒸騰,將三疊月崖的赭紅倒影揉成碎金。世子跟著朝露的熒光花瓣轉過最後一道藤門,眼前豁然開朗——潭水如嵌在崖壁間的銀鏡,最上層水潭邊緣立著道素白衣影,廣袖垂落如夕顏花瓣舒展,鬢角別著的不是簪子,而是朵正在盛放的藍白色夕顏花,花瓣上凝著的露珠,比朝露遞給他的那滴更清亮三分。
“退下吧。”陳之紅的聲音混著潭水叮咚,朝露的腳步聲漸遠,唯有夜蟬在藤蔓深處低鳴。世子的靴底碾過碎石,三歲那年的記憶碎片忽然浮現——暖閣里,母親總在他睡前哼著橫水謠,如今潭水漫過石灘的聲響,竟與記憶中那支未哼完的曲子嚴絲合縫。那道白衣轉身時,他的呼吸驟然停滯——她手腕上的斑點,與自己手腕上的淺褐斑點分毫不差。
“淵兒……”陳之紅的指尖懸在半空,廣袖上繡著的三瓣夕顏紋在霧中明明滅滅,十七年光陰在潭水中晃了晃。
世子終于看清,母親的鬢角竟無半絲白發,仿佛時光在她身上停駐,唯有眼底的紋路,像潭水的漣漪,藏著無數個守望的夜。
她走近時,世子聞到她衣上的氣息——不是谷中秘毒的甜膩,而是記憶中暖閣里的檀香,像極了襁褓殘片上殘留的味道。當她的指尖觸到世子的袖口時,他本能地前傾。“我的淵兒如今這麼大了,他們將你的畫像遞到我的面前時,分明覺得你是鏡子里的我!”
“母親!”立淵輕聲的喊著,聲音發顫,視線開始模糊,十七年了。
潭水忽然起了微風,吹落她鬢角的夕顏花,花瓣飄進潭水,蕩起的漣漪中,他看見自己幼年的模樣,被母親抱在懷里,在院子里追逐嬉鬧,帶他騎著木馬。
陳之紅忽然轉身,從石案上捧起個漆盒,盒面擺放這一塊未吃完的半塊茉莉方糕,“這是那日墜崖前,你在破廟吃剩下的,母親一直珍藏在身邊,小時候你總纏著我,讓我做給你吃。”她的嘴角是笑著的,但是眼里卻滿是淚花。
世子接過漆盒,指尖觸到已經生霉硬化的半塊茉莉方糕,指尖劃過的地方是母親這些年在谷中獨自度過的時光。
夜霧漸濃,朝露的熒光在遠處一閃一滅,像是催促。陳之紅的指尖輕輕按在他手背,體溫透過袖口傳來,與記憶中暖閣里的溫暖重疊︰“淵兒,谷門只能為你開這一次。日升前若不歸,忘川霧起時,連我也留不住你。”
她後退半步,鬢角重新別上夕顏花,花瓣上的露珠落進潭水,“沐家的事千萬別插手,這是母親給你的忠告。”
“母親……”他再次喊出這個十七年未出口的稱呼,漆盒在掌心發燙。陳之紅轉身走向潭後的藤洞,白衣在霧中化作一片模糊的白影,唯有輕聲哭泣的聲音清晰如潭水。
潭水叮咚,夜蟬又鳴。世子望著潭面自己的倒影,發現眼淚已經鋪滿了臉頰。他忽然明白,那些外界傳言的“墜崖”,從來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母親在這谷中守了十七年,用夕顏花藤織成網,用三疊月露釀成酒,等著她的淵兒,穿過霧,踏過藤,回到她身邊。
月光移過崖壁時,世子看見藤洞入口處,夕顏花藤正緩緩閉合,卻在縫隙間漏出一縷銀光,像母親臨別時欲言又止的目光。他拿著那塊茉莉方糕,稍微使勁就會掉下碎渣的糕點,是母親用十七年光陰,留給他最好的弱冠之禮。
世子回到大營,離日升還有半個時辰,知道世子前往花月谷,眾人一直守在世子的的營帳內,公主也是擔心了一個晚上沒合眼,伴花和可安守在她的兩側。
世子落寞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的面前,眾人紛紛圍了上去,無論他們說什麼,世子的思緒依舊停留在剛剛,停留在三歲前與母親的記憶里。
“退下吧!我有些疲倦,況且馬上就天亮了!”
眾人不敢再多問,離開了營帳。世子呆呆的坐在床榻邊沿,眼楮盯著桌上的漆盒。公主坐在一側,將身子貼在世子的臂膀。
燭火搖曳,映照著公主熬得通紅的雙眼,鬢發略顯凌亂,身上的衣衫也不復往日的齊整。整晚,她在帳中踱步,時而凝神傾听帳外的動靜,時而在燭火下想象著世子在花月谷的情形,滿心都是擔憂。此刻,世子在她的身邊,懸著的心總算落下了幾分,但看到他落寞的神情,又不由得心疼起來。
“淵哥哥,回來便好。”公主聲音帶著一絲哽咽,伸出手想要觸踫他,卻又在半空停住,眼中滿是關切與擔憂。
世子微微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仿佛還沉浸在方才的情境中。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我見到母親了,她……她很好,就在花月谷中。”說著,他的喉結動了動,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苦與眷戀。
公主輕輕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的冰涼,心中一緊。她柔聲說道︰“能見到母親,這是好事。只是看你這般模樣,可是在谷中發生了什麼?”
世子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十七年前的記憶與方才見到母親的場景在腦海中不斷交織。“十七年了,我無數次想象與母親重逢的場景,可當真正見到她時,我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她在谷中獨自度過了這麼多年,而我……卻只能在外面,對她的情況一無所知。”他的聲音漸漸顫抖,“我甚至還派人去窺探花月谷,想要找到進入的方法,卻不知這樣的舉動,會不會讓她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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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將他的手捂在自己掌心,用溫暖驅散他的寒意,輕聲說道︰“母親既然讓你進谷相見,定是明白你的心意。這些年,你對她的思念從未減少,她又怎會怪你。而且,如今你知曉了母親的下落,往後便有了更多相見的機會。”
世子睜開眼,看著貞孝公主,眼中滿是感激與迷茫︰“可是,母親說谷門只能為我開這一次,月落前若不歸,連她也留不住我。我不知道下次再見會是什麼時候,也不知道她在谷中這些年究竟經歷了什麼。”
公主輕輕將世子擁入懷中,像安撫孩童一般拍著他的背︰“別想那麼多,至少現在你知道母親安好。往後的事,我們慢慢想辦法。你還有我,我會陪你一起面對。如今,你平安歸來,便是最好的結果。”
世子靠在她的肩頭,感受著這份溫暖與安心,心中的復雜情緒漸漸平復。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傷感之中,他還有許多責任,有需要守護的人。公主的寬慰,讓他從回憶與思念中掙脫出來,重新回到現實。他緊緊抱住貞孝公主,仿佛抓住了此刻唯一的依靠,在這黎明前的黑暗中,尋找著前行的力量。
“臨走前,母親讓我別插手沐家的事,十七年前發生了什麼,讓母親說出這般話?”世子望向公主,“要不白天崔哲隨你去趟破廟,如何?”
“好!”
太陽升起,世子在公主溫暖的懷里昏睡過去。公主也是困了,衣服都沒褪卻,兩人就這樣躺在床上。
不知怎的,好好的晴天突然陰沉沉的,天公不作美,潁州下起了雨,將鳴柳鎮西巷的青石板浸得發亮。公主握著油紙傘的手微微發白,傘骨在風中吱呀作響。崔哲身著玄色錦袍,腰間的玉佩隨著步伐輕晃,身側的佩劍劍柄纏著大理寺特有的朱紅絲絛。他目光警惕地掃過斑駁的磚牆——牆體早已坍塌大半,歪斜的梁柱間纏繞著野藤蔓草,唯有半截褪色的匾額,還勉強掛在殘檐下,隱約可見“護國祠”三個字。
破廟的木門只剩半扇,歪歪斜斜地倚在門框上,門環不知何時已消失不見。公主剛跨過門檻,靴底碾碎滿地枯骨般的碎瓦,驚起一群蟄伏的蝙蝠。供桌上的泥塑神像早已被風雨侵蝕得面目全非,褪色的綢幔腐爛成絮,在穿堂風中簌簌飄落。她正要撥開蛛網查看,忽听崔哲厲聲喝道︰“世子妃臥倒!”
一支淬毒弩箭破空而來,釘在身後殘牆上,箭尾沒有任何標識。崔哲旋身拔劍,劍身劃出銀亮弧光,將暗器悉數磕飛。破空聲再起,二十余枚透骨釘從不同方向襲來,他劍走游龍,劍光織成密不透風的屏障,鐵釘撞在劍身上迸出火星。貞孝踉蹌著躲到殘破的香案後,抬眼便見三道黑影破窗而入,手中彎刀泛著詭異的光。
“這些人的刀刃有毒,世子妃莫要沾到!”崔哲的劍尖與刺客短刀相撞,火星濺在爬滿苔蘚的磚縫里。為首刺客身法奇詭,手中軟劍如靈蛇般直取崔哲咽喉,卻被他側身錯步,劍脊狠狠砸在對方腕骨上。然而另外兩名刺客配合默契,一人纏住崔哲退路,一人揮刀直逼公主。
公主退無可退,慌亂中抓起供桌上的碎瓷片。那刺客獰笑一聲,刀鋒離她面門僅剩三寸,卻在剎那間被崔哲擲出的佩劍釘在牆上。崔哲赤手空拳迎上三名新加入的敵人,拳腳生風,膝蓋狠狠撞碎一人胸骨,又以肘部格開刺向腰間的匕首,指節精準點中對方麻穴。
“公主快走!”崔哲肩頭被劃開道血口,鮮血浸透錦袍,卻絲毫不減攻勢。他旋身踢飛身後偷襲的刺客,順勢奪回長劍,劍光霍霍間連制兩人。公主趁機摸到塊凸起的青磚,磚面凹陷處有模糊刻痕,像是朵被歲月磨平的花。她剛掀開青磚,便見半截焦黑布條,上面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沐家”二字。
此時破廟後牆轟然倒塌,數十名黑衣蒙面人持盾涌入,腰間兵器樣式各異,卻都裹著浸透雨水的黑布。崔哲扯開染血的衣襟,露出胸口猙獰舊疤︰“不怕死的就過來!”他大喝一聲,劍身劈開盾牌陣,劍尖所指之處,敵人步法雖亂卻招招致命。
公主攥緊布條正要後退,一柄匕首擦著她耳畔飛過。崔哲猛地擲出腰間玉佩,將偷襲的刺客砸翻在地,又回手一劍斬斷兩人咽喉。“潮生雷!”公主突然想起袖中暗器,顫抖著擲出。轟然巨響中,煙霧彌漫,崔哲悶哼一聲——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匕首,狠狠扎進了他的右肩。
濃煙散去時,崔哲單膝跪地撐著佩劍,咬牙拔下肩頭匕首,隨手撕下錦袍下擺纏住傷口,死死盯著滿地橫陳的刺客尸體。
當援軍趕到時,破廟已化作火海。公主攙扶著崔哲跌坐在泥水中,懷中的布條被血與雨浸透。
“屬下救駕來遲,望世子妃恕罪!”潁州守將帶著一隊兵匆匆趕來。
戌時三刻,燭火在營帳內投下搖曳的影,帳外更鼓咚咚,驚起棲鴉數聲。世子捏著半片焦黑布條,指腹碾過布面殘留的模糊字跡,面前跪著的潁州守將李崇山正用額頭抵著青磚,甲冑上的泥漬已涼透,卻還沾著上午破廟火場的細灰——那場火從巳時初燒到午時末,此刻夜色里仍飄著若有若無的焦苦。
“李將軍來得巧啊,你不來,我差不多都把你給忘記了。”世子忽然開口,指尖劃過案上攤開的潁州布防圖,布角壓著張墨跡未干的《軍械司失物清單》,“刺客巳時初二刻破牆而入,您的援軍巳時正三刻便到——比崔少卿推算的‘遇襲後求援時間’,早了整整一刻鐘。”他隨手將布條甩在李崇山膝前,布角掃過對方顫抖的指尖,“怎麼,卯時末接到的密報,竟比刺客動手早了兩個時辰?”
李崇山喉結滾動,鎧甲下的內襯被冷汗浸透︰“回、回世子,末將確是卯時末收到飛鴿傳書,只說西巷護國祠有異常!密信上雖沒留落款,但末將不敢耽擱,立刻點兵趕來!”
“飛鴿傳書?”世子突然拍案,震得案上燭火驟明,昏黃光影在布防圖上晃出漣漪,“三個月前軍械司丟失的松油火藥,至今查不到去向,沒記錯李將軍當日也在現場吧?松油火藥離奇失蹤,如今破廟被焚,你如何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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