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著牛皮紙袋的邊角，指腹蹭到上面凹凸不平的紋理。路燈的光從排練室已經模糊的玻璃窗斜射進來，在紙袋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痕，像是歐陽素總愛用熒光筆在樂譜上劃下的標記。
袋子里除了磁帶，還有一張對折的便簽紙。展開時，一縷若有若無的柑橘香氣飄了出來——是她慣用的那款香水，混合著一點墨水的澀味。紙上寫著“明天下午三點，琴行見。記得帶上你的走調版《小星星》。”字跡末尾畫了個小小的五線譜，最後一個音符被故意畫歪，像她從前總愛在我彈錯時偷偷在譜子上做的惡作劇記號。
我曾經是個只相信齒輪與刻度的人。
世界在我眼中是一架精密的機械，感情不過是潤滑劑，多了會打滑，少了會卡殼。我習慣在深夜調校吉他的弦距，就像調校自己的人生——每個音符都必須落在準確的頻率上，任何微妙的走音都會被我擰緊琴鈕修正。那些關于"愛"的囈語，在我看來不過是劣質音箱發出的失真雜音。
直到歐陽素突然闖入我的世界，發梢沾著門外櫻花樹的碎瓣。"原來你也喜歡一個人來這里坐著啊！，"她指了指我，"你怎麼不說話啊，你別忘了，在這個公司我是你師傅，以後的工作都要我帶你去做的！"月光透過她耳邊的碎發，在亭子的地面上投下細碎的陰影，像一串即興的琶音，相遇的那一天的 月亮真的很圓很亮。
我至今記得她表白那天的場景。酒館里即興的表演，她用獨特的嗓音唱著那首《需要人陪》，長發被雨水打濕成深靛色。站在眾人中央看著我，當時她的眼里是有光的，也許是我給這段美好的回憶加了濾鏡，。"請你，"她眼楮亮得嚇人，"給我這個機會。" 從此她便一點一點的走進了我的世界。
後來我才明白，她總愛收集那些被我視為瑕疵的瞬間——早晨煮糊的咖啡在杯底留下的焦痕，在一起工作時那些失敗的實驗，改寫劇本時廢棄的方案，甚至是我排練時唱錯的各種方式。她用手機錄音機錄下這些，像收集隕石碎片一樣莊重。"你知道嗎？"某個宿醉的凌晨，她捏著磁帶在我眼前晃，"宇宙大爆炸也是因為某個地方"出錯"了。"
現在我的電腦桌上還貼著她在出國時買的星星貼紙，故意貼歪三度角。發呆時總會不經意踫到它，就像我們之間的故事在不經意間開始。特別是每當我在排練時出糗的一些瞬間，台下總有個身影笑得最放肆，仿佛在慶祝全宇宙最美好的錯誤。
暮色像融化的焦糖般緩緩流淌在擋風玻璃上。我轉動方向盤，看著後視鏡里排練室的燈光一寸寸暗下去，像被夜色吞噬的星子。
周穎的紅色機車早在半小時前就消失在街角，尾燈在雨後的瀝青路面上拖出一道轉瞬即逝的虹光。她和我們告別時，發絲間那枚銀杏葉形狀的發卡還在反光，像極了去年音樂節上被我們笑稱為"幸運符"的周邊紀念品。
後座還留著陳大雷故意落下的電腦包，拉鏈上掛著的金屬撥片隨著車身晃動輕輕叩擊座椅。透過後窗，還能看見他和林小滿並肩走在人行道上的剪影。林小滿懷里抱著琴譜，陳大雷的手懸在她背後五公分處——這個距離從他第一次聲稱"順路"開始，已經保持了整整好多天了。
路口紅燈亮起時，齊甄那輛貼滿樂隊貼紙的黑色機車從右側車道超了過去。坐在後邊的蔣麗娜正把整個身體貼在他的背上。他們去年冬天在暖氣壞掉的排練室里十指相握的樣子，和現在倒映在我車窗上的身影完美重疊。
雨刷器在擋風玻璃上劃出半透明的扇形，收音機里沙沙播放著不知名的爵士樂。副駕駛座上的牛皮紙袋里，歐陽素寄來的磁帶隨著車身輕輕晃動，悉尼歌劇院的貼紙邊緣在暮色中泛著微光。等紅燈的間隙，我伸手摸了摸最上面那盤磁帶的標簽，凹凸的觸感像是摩斯密碼的句點與長劃。
當綠燈亮起時，整條街道的霓虹都倒映在潮濕的路面上，仿佛另一個顛倒的世界正在腳下展開。我輕輕踩下油門，听見後座鼓棒袋里的金屬撥片"叮"地撞在一起，像某個未完成樂章里意外的裝飾音。
把車停在樓下，充上電之後我便整理要拿上樓的東西。
我低頭笑了笑，把磁帶塞進外套口袋。走出大樓時，夜風卷著幾片梧桐葉擦過腳邊，發出沙沙的輕響，和口袋里磁帶輕微的踫撞聲混在一起。遠處，老周頭家的燈還亮著，窗簾上映出他佝僂著背翻找東西的影子。我想起早上他站在早點鋪前，手里攥著一袋藥，眼神卻飄向街角那家已經關門的唱片店。
手機又震了一下，是周穎的消息“老周今天問起你，說你是不是還在搞音樂。”後面跟著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我盯著屏幕，想起兩年前在老周頭家吃飯時，他一邊給我夾菜一邊嘟囔“搞音樂能吃飽飯嗎？”可臨走時，他又偷偷往我包里塞了張老唱片，封面上用鉛筆寫著“年輕時听的，送你”。
夜更深了，街邊的烤紅薯攤已經收走，只留下地上一小片焦糖色的痕跡。我站在路口等紅燈，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磁帶。耳機里，歐陽素哼唱的旋律還在循環，背景音里忽然插入一段模糊的對話——
“這段錄得下來嗎？”
“噓，別吵，他在彈錯的那個地方要笑了……”
我猛地停下腳步。這是兩年前琴行的錄音，可我從不知道，當時她連我的反應都悄悄錄了進去。綠燈亮起，斑馬線上的人群開始流動，而我站在原地，耳朵里全是她壓低的笑聲，和磁帶轉動時細微的電流雜音。
遠處的琴行早已打烊，但門口的櫻花樹還在風里輕輕搖晃。枝丫間漏下的月光，在地上拼出零碎的亮斑，像散落的琴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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