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困惑和焦慮在艙內彌漫,如同凝固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洛德沒有再理會身後的一切。他大步流星地走向艦艙冰冷的金屬側壁。
每一步都踏碎了艙內死寂的空氣,留下無形的漣漪。
腳下傳來的觸感堅硬而冰冷,是突擊者號堅不可摧的骨骼。
伴隨著一陣低沉而有力的液壓驅動聲和精密機械運轉的嗡鳴,厚重的合金艙門如同巨獸甦醒般緩緩向側上方滑開。
金屬摩擦的細微嘶鳴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瞬間,外界真實而強烈的景象如同洪流般洶涌灌入。
粗暴地撕碎了艦艙內人工維持的恆溫與靜謐︰
刺眼到令人眩暈的熾烈陽光,仿佛億萬根燒紅的金針扎入視網膜;
無垠的、翻涌著深藍色波濤的遼闊海面,在視野盡頭與同樣廣闊無垠的天空融為一體,形成一道壯麗而危險的弧線;
帶著濃郁咸腥味和自由氣息的海風呼嘯著涌入船艙。
帶著海水的濕冷和陽光的灼熱,形成一股奇異的、充滿生命力的渦流。
這風遠比虛擬視野模擬的更真實、更粗糲,瞬間吹散了艙內沉悶的、帶著循環系統過濾後寡淡氣息的空氣。
它帶著原始的野性,卷走了最後一絲猶豫和溫存。
是的,哪怕艙內的空氣一直在流通,也絕沒有這外面的風來得如此自由、如此狂放不羈!
風也吹動了洛德額前被血汗黏住的碎發,帶來一種近乎灼熱的、真實世界的觸感。
發絲拂過額角未干的血跡,帶來微弱的刺痛,卻像一劑強心針,讓他因痛苦麻木而有些恍惚的精神為之一振。
艙門外,突擊者強大的能量護盾尚未完全消散,殘余的能量在陽光下扭曲、折射。
形成一圈圈絢麗而虛幻的彩虹光暈,如同神明隨手遺落的光環。
同時,引擎噴口散發出的、足以扭曲空氣的高溫余波撲面而來。
帶著金屬灼燒後的焦糊氣息和灼人的熱浪,沖擊著他的感官。
洛德站在敞開的艙門口,身形在刺目的陽光下被勾勒出一道孤絕而筆直的剪影,邊緣銳利得仿佛能切割光線。
他像一柄被強行從劍鞘中拔出、即將墜入深淵的斷劍,鋒芒畢露卻帶著末路的悲愴。
他最後深深地、近乎貪婪地回望了一眼座椅上昏迷的奧利維雅。
她的臉龐在應急光源下顯得異常蒼白,金色的發絲貼在汗濕的額角。
洛德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那目光中翻涌的溫柔與刻骨的痛苦交織、沸騰,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絲線將她纏繞。
那眼神仿佛窮盡了畢生的力量,要將她的模樣,連同她昏迷前那雙盛滿擔憂與信任的碧眸。
永遠地、深深地鐫刻在靈魂最深處,成為支撐他走向毀滅深淵的唯一錨點。
然後,沒有言語,沒有猶豫。
他猛地轉過頭,黑發在狂暴的海風中瞬間向後拉直,獵獵飛舞。
如同燃燒的黑色火焰。他的目光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銳利得能刺穿空氣。
死死釘向艙外那片在陽光下泛起刺眼白色泡沫的洶涌海洋。
刺向那隱藏在波濤之下、如同毒瘤般不斷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神血信號源的方向——那里是達貢教派的老巢,是一切罪惡與痛苦的源頭!
海風呼嘯,卷起他染血的作戰服下擺,露出下面同樣沾染著暗紅血跡的貼身衣物。
沒有半分躊躇,他向後一步,身體如同掙脫了所有束縛的隕石。
義無反顧地向著那片深邃、未知而致命的深藍,縱身一躍!
“等我回來,維雅。愛你。”
這句輕若嘆息、卻又重如生命誓言的告別,瞬間被狂暴的海風撕碎、吞噬。
消散在艙門急速關閉發出的沉悶而決絕的“嗤——砰!”
巨響之中。
那聲音如同斷頭台的鍘刀落下,干脆利落,斬斷一切退路。
艙門嚴絲合縫地關閉,瞬間將刺眼的陽光、呼嘯的海風、引擎的轟鳴、海浪的咆哮。
以及外面那個危機四伏、充滿血腥與褻瀆的世界徹底隔絕在外。
艙內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光源提供著恆定而冰冷的照明,將每個人的影子拉長、扭曲在金屬艙壁上。
束縛力場持續運作發出的低微嗡鳴,如同死神的低語,在這狹小的空間內回蕩。
丁無痕粗重壓抑的喘息,丁天急促而帶著憤怒的呼吸,顧三秋因震驚和恐懼而變得短淺的抽氣聲。
在這密閉的金屬囚籠內交織、踫撞,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幾乎要將耳膜壓碎的低氣壓。
虛擬視野上,外部環境的監控畫面依舊清晰穩定,無情地顯示著突擊者龐大的艦體輪廓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汁。
在光學迷彩的作用下迅速變得模糊、透明,最終徹底融入了天空與大海的背景色之中。
仿佛從未存在過,只留下那片微微蕩漾、扭曲著陽光的空曠海域。
丁無痕、丁天、顧三秋三人,被無形的力場死死按在冰冷的座椅上,如同三尊凝固的、充滿不甘與絕望的雕塑。
他們僵硬著脖頸,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洛德消失的方向——
那片只剩下因引擎高溫和能量殘余而微微扭曲空氣的空曠海域。
那條靜靜躺在奧利維雅身邊偶爾因神經反射而微微抽搐一下的斷臂。
畢竟這條手臂,再怎麼說還是擁有最根本的神經反射。
在恆定的、慘白的光源下,散發著詭異而刺眼的光芒,如同一個殘酷的驚嘆號。
無聲地訴說著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而是血淋淋的現實。
擔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四肢百骸;憤怒如同壓抑在地殼深處的熔岩,在胸膛里翻滾咆哮,卻找不到噴發的出口;
困惑如同無數糾纏的藤蔓,勒緊思維,窒息著理解的可能;
以及一種面對未知命運、面對強大敵人、面對同伴孤身赴死的巨大無力感與沉默……
種種激烈而復雜的情緒在這狹小的金屬囚籠內無聲地激蕩、踫撞、疊加,幾乎要撐破這號稱堅不可摧的合金艙壁。
將一切撕成碎片。
而在艙門之外,在那片隔絕了所有聲音與光線的厚重金屬之外——
洛德的身體,在無情的地心引力拉扯下,向著下方翻騰咆哮的深藍色海面,開始了自由落體式的急速墜落!
呼——!
猛烈的、因高速下墜而產生的罡風瞬間包裹了他。
如同無數冰冷的、帶著鹽粒的鞭子瘋狂抽打在身體裸露的皮膚和左肩猙獰的創口上,發出尖銳刺耳的呼嘯。
衣襟被狂風瘋狂撕扯,獵獵作響,幾乎要脫離身體;頭發根根向後拉扯,頭皮傳來緊繃的痛感。
短暫而純粹的失重感包裹著他,心髒仿佛懸停在喉嚨口,帶來一種奇異的、擺脫了所有物理與精神束縛的自由錯覺——
一種向死而生的飛翔感。
他憑借無數次高空墜落的經驗,本能地微微調整著下墜的姿態,身體繃直。
雙臂緊貼軀干,雙腿並攏,如同撲向獵物的矛隼,將風阻降到最低。
風聲在耳邊化作連綿不斷的尖嘯,下方深藍的海面在視野中急速放大。
翻涌的白色浪花越來越清晰,如同巨獸口中參差的利齒。在身體劃過空氣、向著深淵墜落的短短幾秒內。
他最後側過頭,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突擊者消失的方向——
那里,只剩下一片因引擎高溫和強大能量擾動的、如同水波般微微蕩漾、扭曲的空氣幻影。
陽光穿過那片扭曲的區域,折射出怪誕的、不斷變幻的光暈,像是一個正在閉合的空間裂隙。
又像是一滴巨大的、融入天空的淚痕。
他的嘴角似乎極其短暫地、難以察覺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笑容,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甚至沒有嘲諷。
那是一個戰士踏上最終戰場、卸下所有牽掛與偽裝、直面宿命時,流露出的那抹純粹到極致的、混合著解脫與無盡殺意的弧度。
是對過往的告別,也是對未來的宣戰。
隨後,他猛地擰轉身體,面朝下,正對著那片在視野中急速放大、翻涌著白色浪花的、冰冷而遼闊的海面。
黑色的眼眸中,所有屬于洛德的溫柔、猶豫、歉意、乃至人性化的溫度,都在瞬間被徹底冰封、蒸發殆盡!
如同寒流掃過沸騰的岩漿,留下的只有凍結一切的、如同萬載玄冰般純粹而刺骨的殺意!
這殺意如同實質的探針,牢牢地鎖定著前方、那片看似與其他洶涌波濤別無二致的海面之下——達貢教派基地的罪惡巢穴所在!
他能清晰地“听”到,不,是“感覺”到,體內的神血如同被血腥味喚醒的遠古凶獸。
發出尖銳而狂躁的共鳴嘶鳴,與卡翁先前偵測到的、來自海底深處的褻瀆信號源遙相呼應。
如同黑暗中最醒目的燈塔,為他指引著毀滅的方向。
記憶的碎片在高速下墜的狂風中瘋狂閃回、踫撞、重組︰奧利維雅昏迷前那雙盛滿擔憂與信任的血瞳,像最純淨的翡翠,刺痛著他的心;
達貢教徒在幽暗祭壇陰影中低吟的、令人作嘔的褻神禱詞,那聲音仿佛帶著粘稠的惡意鑽入骨髓;
還有五月……那個被卷入漩渦中心的妹妹,她可能正面臨的未知恐怖,被束縛,被褻瀆,被獻祭……
無數種可能化作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的神經……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因果,所有的血仇與如山般沉重的責任。
最終都如同百川歸海,匯聚、奔涌,無可阻擋地指向了那深藏于波濤之下的罪惡之地!
“雜種們!”洛德猛地張開嘴,任由咸腥冰冷的狂風混合著灼熱的引擎廢氣瘋狂灌入喉中,如同吞咽著刀片。
他用盡肺腑的力量,發出如同受傷瀕死野獸般的咆哮,將心中最後一絲柔軟徹底收起,碾碎!
他咧開嘴角,露出森白的牙齒,那笑容沒有絲毫溫度,只有閻羅殿門開啟時透出的、純粹到極致的毀滅欲望!
眼神中再無半點人類的猶豫與困惑,燃燒著的,唯有至死方休的瘋狂戰意。
向死而生的決絕意志,以及對徹底碾碎敵人、或被敵人碾碎的終極渴望!
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賭局,籌碼是他的生命和靈魂。
咸澀的海風灌滿了他的口鼻,帶著死亡的預兆。
下方冰冷的海面在視野中急速放大,如同巨獸張開的、等待著吞噬一切的深淵巨口。
他如同一顆燃燒著黑色復仇烈焰的流星,拖著滿腔的決絕與體內神血沸騰咆哮的轟鳴。
向著那片蘊藏著最終秘密與終極毀滅的海域,義無反顧地、加速墜落!
“雜碎們!洗干淨脖子——”他最後的怒吼被狂風扯碎、揉爛,但那股碾碎一切的意志卻如同實質的沖擊波般刺破空氣。
向著目標海域轟然傳遞,“——等老子來把你們他娘的碾成肉泥吧!”
砰——!!
身體,終于以雷霆萬鈞之勢撞入冰冷刺骨的海水!
巨大的沖擊力如同被萬噸巨錘正面擊中,瞬間從四面八方包裹、擠壓、撕扯著他!
億萬冰冷的水針帶著恐怖的動能刺入每一個毛孔,深入骨髓。
尤其是左肩那猙獰的、暴露在海水中的巨大創口,瞬間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劇痛幾乎讓他眼前一黑,意識都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這股劇痛如同點燃引信的炸藥,瞬間引爆了他體內沉寂了一瞬的神血!
“吼——!”並非聲帶發出的聲音,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咆哮。
神血在劇痛和冰冷海水的刺激下,如同被徹底激怒的熔岩之河,在他血管中瘋狂奔涌、咆哮!
視野瞬間被無盡的、翻滾著氣泡的深藍取代。冰冷與體內爆炸性的高溫激烈沖突。
傷口附近的肌肉組織在神血的驅動下瘋狂蠕動、修復、再生,帶來更劇烈的麻癢和灼痛。
巨大的沖擊力讓他高速下沉,但他強大的核心力量瞬間爆發,強行扭轉身軀,調整姿態。
他如同一柄出鞘的、纏繞著黑色火焰的利刃,破開層層厚重粘稠的水幕。
無視巨大的水壓帶來的不適感對于常人足以致命的深度,對他強悍的軀體而言,尚在可承受範圍。
向著那深不見底的黑暗與血腥源頭,向著卡翁標記的信號核心,開始急速下潛!
殺戮的序曲,已然奏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