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愛酒樓的燈籠在風中搖晃時，賓客已散了大半。林沫幫谷老師攏了攏棉袍領口，輕聲說要去探望住在江邊的三姨，便提著米白色手袋先行告辭。她沒往星海音樂學院的方向走，反倒拐進騎樓陰影里，快步穿過幾條街巷，天字碼頭的輪渡燈光已在眼前晃成一片暖黃。江風卷著潮氣撲在臉上，她攏了攏羊毛圍巾，望著泊在岸邊的“珠江號”，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那枚未送出的貝殼胸針。
酒樓里，凌晨正對著劉冠亭鋪開的圖紙點頭。“明天星海錄音室的設備調試，你帶三個香港師傅盯著，”他指尖點在“調音台”字樣上，“麥克風的靈敏度得反復試，林沫他們的聲線細，不能有雜音。”劉冠亭用鋼筆圈出後天的日程“省體育場的音響布線圖改好了，比原計劃多留了六個備用接口，應付突發狀況足夠。”凌晨接過圖紙折好“元旦現場操作時，讓鄒瑜帶團隊全程跟著學，每個按鈕的功能都得講透——咱們要教出能獨當一面的隊伍。”
阿勇揣著剛收的攤位鑰匙串走過來，煙盒里最後一支煙被他捏得皺巴巴。“凌晨，您明天歇著，就不用過來了。”他拍著胸脯保證，“街里的治安、補貨我都打點好了，知青隊的小伙子們輪班守著，保管比今天還順。”凌晨望著他，忽然想起開業前他蹲在騎樓下焊鐵架的模樣，便拍了拍他的肩“別太累，讓少顏姐多留心現金收攏後按時存入銀行，以免節外生枝。”阿勇咧嘴笑了，露出兩排白牙“您就放一百個心！”
送走劉冠亭，凌晨轉身往碼頭走。江風掀起他中山裝的下擺，遠遠看見天字碼頭的燈下立著個苗條的身影，圍巾在風里飄成淺色的帆。林沫听見腳步聲回頭，睫毛上沾著細碎的水汽，像落了層星光。“等很久了？”他加快腳步，看見她手里的貝殼胸針正映著燈火閃。“沒多久，”她把胸針往他口袋里塞，“這是我在特色街挑選出來的，配你的中山裝好看。”
輪渡的汽笛聲突然劃破夜空，兩人望著江面上漸遠的船燈，誰都沒再說話。但彼此都知道，這隆冬夜里的等待與叮囑，早已把明天的忙碌、後天的奔波，都釀成了比慶功酒更綿長的盼頭。
江風裹著水汽掠過耳畔時，林沫望著輪渡甲板上搖晃的燈火，記憶忽然跌回去年夏夜。那時也是在天字碼頭，她和姐姐林琳、凌晨三個人擠在輪渡的二層甲板上，江風卷著梔子花香，吹得人心里發飄。
林琳靠在欄桿上哼新寫的歌，凌晨站在旁邊听，手里替姐妹倆各攥著半塊綠豆沙。有艘貨輪從旁駛過，浪頭晃得甲板微微傾斜，凌晨伸手扶了林琳一把，又立刻轉頭穩住差點撞進欄桿的林沫，指尖觸到她胳膊時，還笑著叮囑“扶穩些。”
那晚的月光特別亮，把江面照得像鋪了層碎銀。林沫看著姐姐和凌晨並肩站著的背影——林琳的發梢蹭著他的肩頭，他側耳听她說話時，睫毛在月光下投出淺淺的影。那畫面溫馨得像幅畫，卻讓林沫心里悄悄冒出個念頭原來喜歡一個人，是會讓人既想靠近，又怕打擾的。她攥緊手里的綠豆沙，冰涼的瓷碗竟沒壓下心頭的熱——她也想要這樣的時刻，不必隔著姐妹的身影，不必藏著沒說出口的話。
“在走神？”凌晨的聲音把她拽回現實。林沫抬頭，看見他手里正拿著那枚貝殼胸針，往她羊毛衫上別。輪渡的汽笛聲再次響起時，她忽然鼓起勇氣，輕輕牽住了他的手。
“想起去年夏天，我們三個坐輪渡，”她望著江面上碎金般的波光，聲音里帶著笑意，“那時我就想，要是能常常這樣，該多好。”凌晨的手緊了緊，掌心的溫度透過手套傳過來，比夏夜的風更暖。
原來有些心願，真的會在時光里慢慢發芽。從隔著距離的羨慕，到此刻坦然相牽的溫暖，這隆冬夜里的碼頭，終究圓了她藏了一整年的夢。
濱江路的小洋樓里還留著白日慶典的余溫，紅木地板映著窗外的江燈，泛著細碎的暖。林沫反手扣上門鎖的剎那，終于繃不住那根緊了一個多月的弦——她轉身撲進凌晨懷里，羊毛衫的絨毛蹭著他的中山裝，帶著江風的涼意，卻燙得驚人。
不等凌晨站穩，她踮起腳尖吻上去，帶著輪渡上未散的水汽，帶著藏了一個多月的急切。起初是慌亂的，像怕被風吹走的火星，後來漸漸沉下來，唇齒間都是壓抑太久的相思，連呼吸都帶著顫。凌晨抬手扶住她的後頸，指腹摩挲著她被圍巾壓出紅痕的肌膚，另一只手輕輕扣住她的腰，把人往懷里帶得更緊。
窗外的江濤拍岸聲，樓里老式掛鐘的滴答聲，都被這滾燙的吻揉碎了。林沫的手攥著他的衣襟，指節泛白，像是要抓住這遲來的圓滿。一個多月的思念，那些隔著電話的叮嚀，那些望著舞台燈光的牽掛，此刻都化作最直接的擁抱與親吻，不必言說，不必掩飾。
吻到呼吸微促時，林沫才把臉埋在他頸窩，聲音帶著哭腔卻又發啞“我好想你……”尾音被哽咽吞掉，卻像羽毛搔在凌晨心上。他抬手撫著她的頭發，聞著她發間淡淡的梔子香——和上月纏綿的味道一樣，只是這一次，懷里的人不再是那個被市又怯生生的小姑娘。
“我知道。”他低頭，吻落在她發頂，聲音輕卻篤定。
掛鐘敲過十一下，江風穿過百葉窗，吹得台燈的光暈輕輕晃。林沫抬起淚眼朦朧的臉，忽然笑了，像雨後初晴的天。原來有些情緒，是藏不住的；有些圓滿，是等得值得的。這濱江路的小洋樓里，今夜沒有慶典的喧囂，只有兩顆緊緊挨著的心，在隆冬夜里，焐出了一整個春天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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