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所有淮南將士都低下了頭,時清灼將話都說的很清楚了,孰對孰錯,也只是不願承認罷了。
姜濉望著多年未見的時清灼,心里情緒說不出的難受。風將他的眼楮吹的干澀泛紅,也將自己記憶中的時清灼吹散。
時清灼從前不受寵,但也是所有人不得不承認的淮南世子。無論如何,總得有個近侍。
說是近侍,其實特別輕松。畢竟他並不受寵,只要在外保護好他的安全即可。他整日閑散在時清灼周圍,看著他受盡處罰。
令他記憶深刻的一次,在時清灼的八歲。淮南王府有棵楓樹,在他進入淮南王府時就已經存在。每每秋季,楓葉漸紅,便會開始脫離枝干。
那一日,世子殿下不知道又是因為什麼原因惹怒了王爺,被他責罰灑掃庭院。小小的孩子拿著和他一樣高的掃帚,滑稽又可憐的背影烙在了他心中。
本是很快就能結束,但就是如此造化弄人,那日的風從未停過一刻。掃過一遍,很快又會鋪上一地紅。
所有人都知道王爺的脾氣,時清灼當然也明白。若是沒有將庭院打掃干淨,不知道又會有什麼厄難等著他。
姜濉在遠處,看著落不盡的紅葉與下邊的小世子。從天明到黃昏,他甚至沒有用午膳。他作為時清灼的近侍,自然也不敢離開他半步。
所以,他當時心中生厭,責怪他為何又惹怒了老爺?
直到天色徹底暗淡,終于有人將他帶走。可風仍舊呼嘯,楓葉沒有停止掉落。剛剛還干淨的地上很快就堆滿了落葉,時清灼默默愣在原地,不願離開。
不敢離開。
“殿下,老爺吩咐了,今日的責罰就到這里,您也不用再待在這里了。”
姜濉心中怒意上涌,明明都可以離開了為什麼還要待在這里?都一日沒有進食了,他早已餓的暈頭轉向。
他望著時清灼走來,卻在自己身前駐了足。
八歲的世子殿下注視著自己,眼中流露歉意,哽咽道︰“對不起,我又害得你一日陪著我。我以後盡量不惹父王生氣。其實你也可以離開的,我保證也不給你添亂。”
一旁的婢女厲聲道︰“殿下,先走吧。”
他其實有些不知所措,看著時清灼被婢女帶著走遠,他才回過神跟上。
回到了王妃身邊,詢問他今日都干了什麼,他卻笑著回答道︰“今日我去了外邊,吃了很多好吃的,特別高興……”
他裝的很像,臉上的笑容總是那麼燦爛。燈影殘燭,自己的心生出了不同的情緒。
他有些心疼這個孩子了。
他才八歲,他明明可以選擇訴苦、選擇放聲大哭去博取自己母妃的安慰。可他卻選擇隱瞞,將委屈藏在心中,不讓自己母妃擔心。
姜濉不知道他會不會在半夜濕了枕。
看著時清灼離開後,王妃找到了他,悄悄的塞給了他許多飾品,單挑一個出來便可價值連城。
他慌亂的推諉拒絕︰“王妃,您這是做什麼?”
“姜濉,灼兒這幾日定給你添亂了吧?”她笑著將飾品硬塞到他的手中,訴道︰“老爺本就不喜灼兒,你跟著他,定會受苦的。這些東西,是謝謝你保護灼兒……”
後邊的話他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最後拿著那一堆飾品坐在楓樹遠處,獨自愁思。
紅葉孤零零的飄落,黑暗中時清灼的身影浮現,只看見他在不經意間的抹著淚。
至此,他漸漸的對這位小世子改變了態度。
名義上是個世子,背地里卻被任何人瞧不起。就連府中的小廝,也從未拿過正眼看他。
從小便受盡冷嘲熱諷,卻都選擇了咽下肚。換做是他,也不可能像時清灼這樣。
現在,他看著眼前的時清灼,已經不認識了。看來,他在大晟過得很好。
回過神,不禁失笑。姜濉心疼道︰“殿下,若是你不是淮南世子,也不用受那麼多委屈了吧?”
時清灼悵然,回答道︰“我若不是淮南世子,連來到大晟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我會感謝他。”
闊別多年,他也到了而立之年。時清灼五歲時他便跟著,本想著看他長大,卻無能為力。
風也許還是那陣風,人卻不是當年的那個人了。
他了解淮南王室的惡行,可是他卻不能背叛淮南,他的家人還在淮南,還被淮南王府照拂。
“殿下,你說的對。孰對孰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可是……”
“我會保全你的家人。”他打斷了姜濉的話,鏗鏘有力,“將士們不會傷害淮南百姓,我們的目標,一直都是淮南王室。我會成為淮南王,我會讓淮南百姓過上好日子。”
也許在今日,老天終于站在了時清灼那邊。
周圍的黑鎧虎視眈眈,直到听見刀刃落地的聲音,才抬頭看見姜濉盤坐在地。
他失笑道︰“我們降。”
霎時間,刀刃紛紛落在地上,淮南將士也隨著姜濉的投降卸掉武器,抱頭蹲在原地。
時清灼如釋重負,心中不免酸楚,哽咽道︰“姜濉,謝謝你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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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曾經是你的近侍。”
時清灼記起來,小時候的自己也總是喜歡在姜濉眼前藏匿悲傷。就算自己長大了,他也一定能看出來。
窘迫無處可藏,讓時清灼欲言又止,最後也只有欣然笑了出來。姜濉默默的注視著他,也發自內心的笑了。
看著驚羽等人將他們看守起來,時清灼久久不能回神。都是自己故土的“親人”,難免會生出難過。
“至少,現在也有人選擇支持你了。”白無常伸手輕輕拍了他的肩,與他並排,“雲殤收復,接下來就要去淮南了,心情如何?”
在白無常身邊總能讓他心情好起來,他回答道︰“太傅不就一直在支持我嗎?心情也說不明白,只是希望百姓們能理解我。到了淮南地界還有三座城,我並不想兩國之間殘殺。”
“能不開戰就不開戰,我已經與花將軍說明了。兩國交戰,百姓受苦。進入淮南,一切由你做主。”
“我?!”他震驚的回過頭,顯然被嚇到了,“太傅,由我做主,為什麼?”
“你是淮南世子,今後也會出現如今的情形。這也算,給你個鍛煉的機會。花將軍也是同意了的,你大可放心。”
時清灼腦袋暈暈的,還是難以接受。十萬大軍,由他一人傳喚,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更何況,他還是淮南人,怎麼可能?
他思索再三,還是覺得必須要拒絕。
“太傅,我不行。我是淮南人,就算你們同意了,定會有許多將士不服。這可不是玩笑,我立馬去找花將軍說明白。”
他轉身就走,卻被白無常伸手攔了下。二人僵持不下,時清灼開口道︰“太傅,真的不可以!”
白無常寬心道︰“你放心吧,這可是我為你爭取的好機會。我與花將軍說清楚了,若是你做出了什麼錯誤決定,我和她都可以阻止你。”
“太傅為我爭取的?”
白無常點點頭,再次說道︰“這個機會我可是與花將軍說了好久她才同意的,她也答應了我會與將士們說明白。所以,不用擔心,好好珍惜這次機會!”
這事可不是小事,他也不清楚白無常是怎樣說服花撫琴的。他望著白無常堅定的眼神,還是選擇應下了。
他鬼使神差的將白無常抱在了懷里,貼在他耳邊小聲道︰“謝謝你,太傅。”
時清灼本就比白無常高,被抱在懷中,白無常總覺得別扭。他的聲音清晰的傳進了他的耳中,熱氣在白無常耳邊縈繞,令白無常使不上力氣。
他其實特別不喜歡別人在他耳邊說話,換言之,他的耳朵也算是他的弱點。
他本欲推開時清灼,可時清灼卻再次說道︰“我真的好幸運,遇見了太傅。”
白無常被折騰的難受,臉色微微染上紅暈,他結巴道︰“清、清灼,別、別在我耳邊說話。”
時清灼終于松開白無常,好奇的盯著他,問道︰“為什麼?”
白無常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難以啟齒,只好回答了一個字︰“癢。”
可這句話卻讓時清灼愈發激動,心里突然生出小心思,漸漸露出笑意。看著白無常臉上的紅暈,只覺得喜愛。
他故意附身貼在白無常耳邊小聲道︰“太傅不喜歡這樣嗎?”
白無常知道他是故意為之,立馬厲聲喝道︰“時、清、灼,你是不是覺得我對你太好了?!”
見白無常如此大的反應,他立馬跑遠,笑著說道︰“太傅對我最好了!”
得了便宜還賣乖,白無常煩躁煩揉著自己的耳朵。他頓了頓,忽然覺得,剛才二人的行為,是否有些,太曖昧了?
或許人的欲望就是如此,一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還想得到更多。明明自己能抱抱白無常就滿足了,可是真正得到後,才發現自己想要的並不是如此。
雲殤在幾乎一日的時間被徹徹底底收復,速度極快,讓所有人士氣大振。姜濉等人被看守起來後,所有人都開始為進軍淮南做準備。
城牆破損嚴重,驚羽等人也沒閑下來,親自帶著人修補。無意中,他抬頭看見了黑暗中獨自惆悵的裴賦。
他好奇的走過去,卻發現他與往日渾然不同。遠處的火光微弱傳到這里,他卸掉銀鎧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老裴,你怎麼了?”
驚羽來到他身邊坐下,不安的看著他。只見裴賦收起了往日的嬉皮笑臉,竟顯得格外難過。
他開口道︰“驚羽,你知道我從前是個將軍吧?”
“我知道啊,怎麼了?”驚羽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又茫然又擔心,“你,有什麼心事嗎?”
裴賦望著天上,漆黑一片,沒有半點星光。身後火把微弱的發出亮光,卻讓他心中難過。
“今日那群淮南將士,我很共情他們。”他轉過頭,一臉嚴肅,“我曾經,是一名副將,跟著主帥在戰場上殺敵,艱苦卻讓我沸騰。可是那場戰爭太難了,兩軍僵持了很久,都無法打敗對方。但很快,我軍越來越被動,敵軍抓住了這次的機會,將我們打的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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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場敗仗讓將士失去了戰意,讓主帥生出了怯意。可我卻想堅持繼續戰斗,因為無論是實力還是天時地利,我們都可以贏。我與主帥意見產生分歧,所以,在第二場戰斗時,他們跑了。留下我和我的弟兄們在戰場。自然而然,我們被擒。我們本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卻被他們放走了。”
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氣,說道︰“所以,今日的淮南將士,與我們很像,都是被拋棄的。明明能戰,為什麼要選擇逃走呢?”
這是裴賦從未與他提及的往事。驚羽記得,他們是在一座小鎮遇見的裴賦。那時的他身著骯髒,想要行竊白廷的錢袋。
但驚羽眼疾手快,立馬將他制止了。
他跑的很快,迅速跑走了,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第二次,是在一座破棄的廟宇中。天降大雨,耽誤行程,白廷與驚羽不得不進去歇腳避雨,卻再次看見了裴賦。
可這一次並不只有他一人。
廟宇里,幾乎堆滿了人。他們披頭散發,全身髒的不成樣子,對他們有著可怕的敵意。
驚羽一眼便認出來他,相信白廷也是。裴賦很怕他們報官,就舉起劍威脅他們。
那一日與來的快去的也快,待到雨過天晴,白廷並沒有報官,而是選擇給了他們吃的,也給了他們足夠的盤纏。
白廷說︰“都有手有腳,別活的那麼窩囊。”
他們離開了小鎮,再次踏上了一條沒有終點的路途。但卻遭遇了山匪劫道。驚羽沒有武藝,眼看陷入絕境時,是裴賦等人出手救了他們。
驚羽記得,那時的裴賦帶著滿腔熱忱,跪在了白廷身前,祈求可以收留他們。他學著驚羽喚他老爺,真摯誠懇。
“老爺,求求你,留下我們吧,我們沒有地方去了。我們可以干活,我們可以做很多事,只要你能讓我們留在身邊,我們什麼都能做。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齊刷刷跪倒一片,就是連驚羽也不知所措。後來白廷不忍,想著他們可以作為自己身邊的侍衛,也破例將他們留下了。
後來,他們才知道了這行人的前身。
有了第一次,慢慢的,他們的隊伍越來越龐大,黑鎧重騎也隨之出現。
得知真相,驚羽不言,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裴賦。
“我曾經是將軍,在戰場上嗜血殺敵,踏破黃沙,斬破長風。可為何上天會這樣對我呢?”
“你現在也是將軍啊,也游蕩在戰場上!”
“不一樣了,意義不同了。”他忽然一笑,仿佛釋然,“我現在是老爺的黑鎧重騎,一切只听從老爺的命令,不再是將軍了。”
風沙沙的吹過發梢,卻換不出當年的意氣風發與滿腔熱血。時隔多年,人早就不同了。
驚羽欲言又止,再多的話也咽下了肚。意義不同了,簡單的五個字卻透露著無盡的哀愁。
再次抬起眸,遠處有一顆星點,微小的讓人注意不見。裴賦突然大笑起來,再次將驚羽嚇了一跳。
“驚羽,謝謝你願意听我發牢騷!”他恢復了往日的狀態,站起身來,注視著遠方,“人啊,總是要向前看。就當從前的裴賦將軍死在了那場戰役,現在的裴賦只是一個侍衛!”
他說完,便朝著城牆走去,加入了修補城牆的隊伍。驚羽坐在原地,明明自己什麼都沒說,這人怎麼就突然好起來了?
他無奈的笑了笑。轉念一想,自己一直認識的裴賦,不永遠都是這樣沒心沒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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