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山,松濤陣陣,孝陵中,人聲鼎沸。
李名跟在陳厚耀身旁,走過紅營用拒馬和戰士攔出來的一條專用通道,被拒馬攔在兩側的百姓們黑壓壓的一片,有身著儒衫、神情各異的士子,有布衣短褐、眼神充滿好奇的市井百姓,甚至還有聞訊遠道而來的商賈僧道,人潮洶涌,空氣里卻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了莊嚴肅穆與躁動期待的奇特氣息,讓李名感覺這似乎不僅僅是一場文會,更像是一個新世界在舊陵墓前宣告誕生的儀式。
一路來到孝陵享殿後方的廣場,此處經過簡單的改建,原本的甬道被拆除,改造成巨大的夯土高台鋪就平整青石,四周環繞著新落成的巍峨木構廊廡,陽光透過高大的檐角灑下,在廣場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環繞著高台則建造了一些簡易的棚子,里頭安排著座位茶水,參與此番文會盛事的名家大儒和禮賓就在棚中安坐觀看。
李名緊緊跟著陳厚耀,在一名干部的引領下找了兩個位子坐著,此時台上正有一名名儒正在高談闊論,陳厚耀側過身子,低聲給李名解釋了一句︰“這位是當湖先生陸隴其陸稼書,你應該也听說過,理學大家,號稱當世理學第一。”
李名點點頭,收斂心神,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台上,台上的陸隴其須發皆白,面容清 ,眼神銳利如鷹,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朱子有雲‘存天理,滅人欲’,此乃萬世不易之圭臬,天理昭昭,存乎綱常倫理、尊卑秩序!人欲洶洶,私心貪念,若無天理約束,必致天下大亂!”
“吾觀紅營諸般政務,確有利民之心,然則卻太過激進,以至于反倒成禍亂之源,分田均產,是鼓動小民爭利之心,廢奴除籍,是混淆尊卑貴賤之序,毀廟毀像,更是動搖人倫根基,此皆背棄聖賢之道,逆反天理之舉!”
“紅營所謂之社會改造,名為‘解放’,實如王明心學,是在放縱人欲!鼓動百姓逐利,是使人欲無窮泛濫,長此以往,人皆以利己為先,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豈非綱常盡毀,禮崩樂壞?”
“之前梅勿庵曾言,事實勝于雄辯,那紅營所謂社會改造,又產生了什麼樣的事實呢?當年紅營在江西之時,為何要整風肅紀?興農興商帶來的又是怎麼樣的結果?入江南之後種種亂象,諸位也是看在眼中的,這些亂象源于何處?皆人欲使然也!”
“吾以為,天理、人欲,非有二物,只是一念之間,循理便是天理,悖理便是人欲,人欲者,非必聲色貨利之謂也,凡一念之偏,一事之謬,皆人欲也,何以鑒查之?唯有克己復禮,禮者,天理之節文也,唯有遵循君臣、父子、夫婦等綱常之禮來約束行為、淨化心念,才能件件省察,看有一毫人欲夾雜否,直至人欲淨盡,天理流行而後已。”
“而紅營所行,廢主奴、亂尊卑,使女子登堂,此皆毀滅綱常、紊亂禮數之舉,故而于紅營治下,天理漸消而人欲膨脹,肉眼可見,種種亂象頻生,亦不足為奇!”
陸隴其的言論如同冰冷的巨石投入沸騰的油鍋,台下不少年長或保守的士子紛紛頷首,面露憂懼之色,甚至有人還放聲叫好,百姓們也是交頭接耳,就在此時,一個清瘦卻挺拔的身影緩緩從主位一側站起,步履沉穩地走到高台中央,對著陸隴其微微拱手,姿態從容,這人李名就不用他人介紹,他听過他不少次講學,早把樣貌刻在心中,正是船山先生王夫之。
王夫之目光緩緩掃過台下神色各異的人群,最終落回陸隴其身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整個廣場,帶著一種金石般的鏗鏘︰“陸當湖此言,老夫不敢苟同,陸當湖畢生研究理學,然則朱子理學之精義,卻未得其理!”
此言一出,台下許多士子嘩然,陸隴其的面色也微微漲得通紅,王夫之此言幾乎就是人身攻擊了,這讓他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來,但陸隴其依舊保持著名士風範,朝著王夫之拱手行禮︰“願聞其詳。”
“老夫在江西講學之時,曾經談到過一種違背實事求是的態度,便是將理論和實際分割開來,歷代理學大家對于朱子的理學研究,便犯了這個錯誤,只研究朱子的書本,卻不像朱子一樣去格物致知,以至于違背朱子本意,這‘存天理、滅人欲’之說,便是典型。”
“朱子為何要提出存天理滅人欲?是因為南宋之時政局動蕩,北疆失陷于韃虜之手,而百官皇家不思進取、一味奢靡享受、安于偏安,士林空談成風、士風奢靡,百姓樂于享樂、民間秩序混亂,朱子眼見于此,痛心疾首,認為國家亂象,根源在于人欲膨脹,故有存天理而滅人欲之說。”
“然則朱子要存的是什麼天理?滅的是什麼人欲?朱子所謂天理,是君王百官克制窮奢極欲,以仁政待民,是士林中人修身齊家、反對空談虛浮,是百姓規範其行為、遵守律法,使國家有序穩定。”
“朱子所要滅的人欲,是過度的窮奢極欲,所謂‘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者,人欲也’,朱子所反對的,便是超出需求的奢華,一如君主為滿足自身奢靡,亦或官紳為貪欲而掠奪壓榨百姓,便是最大的滅天理而存人欲!”
“簡而言之,在朱子眼中,百姓追求美好之生活,並非人欲,這是天理的體現,綱常禮數,是為了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的工具,以使老百姓能更方便的求得溫飽衣食,而君王官紳壓迫剝削萬民百姓,使百姓不得飽食安居,綱常禮數成了維護他們窮奢極欲、盤剝掠奪的工具,自然就是違背天理、是要滅掉的——人欲!”
“依此來看,清廷死抱著綱常倫理、尊卑貴賤,卻使百姓民不聊生、以萬民之力滿足一家一室之需,而紅營......按照陸當湖你所言‘毀滅綱常、顛倒貴賤’,但紅營干部軍將不求華衣美食、以嚴法約束人眾,而百姓于紅營治下生活愈發美好,到底誰家是‘存天理’、誰家是‘滅人欲’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