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啟聖緩緩站起身來,走到地圖前︰“紅營賊寇一直喊著什麼人民戰爭、什麼全民的游擊戰,這次我們就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大踏步的後退,將濟南和運河沿線數十萬百姓甩在紅營賊寇手里,加重他們的後勤壓力、也拉長他們的補給線,然後堵塞運河,讓紅營的補給運輸只能走陸路運輸,再以圓頓教百萬教眾斬斷紅營賊寇的耳目,讓紅營賊寇的後勤部隊,陷在危險重重的泥潭和迷霧之中。”
姚啟聖的聲音帶著一種極具煽動性的力量︰“白蓮教眾生于斯長于斯,熟悉每一寸山林溝壑,他們無需列陣,無需火器,一把柴刀,一包火油,一聲哨響,便能聚起數百人,配合著平寇大將軍的馬隊和我軍精干的小隊,焚毀糧車,鑿沉漕船,襲殺落單兵丁和紅營小股人馬,攻打紅營賊寇屯糧之所,讓紅營賊寇耳聾目盲,讓其後勤部隊疲于奔命,風聲鶴唳!
“斬斷紅營賊寇的後勤補給,讓紅營的兵馬在德州城下,食不果腹,軍心渙散,此等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襲擾,是任何精銳護糧兵馬都無法根除的跗骨之蛆,這才是真正能斷紅營命脈的‘地網天羅’!這也是咱們在山東送給紅營賊寇的一場‘全民戰爭’!”
姚啟聖一掌拍在地圖上︰“只要戰事持續一段時間,無論是朝廷組織好援軍來援也罷,亦或是河南的白蓮教教軍入境來援也好,我們的實力只會越來越強,而紅營賊寇,只要他們不願對山東的老百姓舉起屠刀,這後勤補給就難以打通,他們就算有再多的兵力、再強的戰力,也只會在這山東把自己吃窮吃垮,到時候,就算紅營賊寇能夠獲勝,也只能是一場用人命填出來的慘勝!”
姚啟聖轉過身來,環視眾人,話語如同最後的通牒︰“諸位,這便是我能夠想出來的最好的戰術和布置了,若是諸位不滿意,我也實在是沒有他法,只能請諸位另請高明了,我呢,也苦口婆心的勸一句,要保住你們的萬頃良田,保住這孔林文廟,保住你們的商鋪錢莊,除了放下身段與圓頓教合作,發動這山東大地無處不在的教眾香眾共同御敵之外,你們還有別的選擇嗎?是守著那點舊怨等死,還是放下成見求生?言盡于此!各位自己思量吧。”
樓內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孔恩洪臉色變幻不定,時而鐵青,時而慘白,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陷掌心,姚啟聖的話冷酷而現實,像一把剔骨尖刀,剝開了所有虛偽的面紗,露出了赤裸裸的生存抉擇,他很想出聲否認,但翻遍了心底,卻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甚至于打心底就覺得姚啟聖的法子,便是唯一能夠保住山東的方法。
一旁的劉香主等了一陣,見沒人說話,緩緩抬起了頭,姿態依舊謙遜,甚至帶著一絲“世外之人”的疏離感,聲音不高,帶著魯地鄉音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沉穩,如同山澗流過石縫的溪水︰“諸位大人,敝教及信眾,不過鄉野草民,只為亂世之中,求一安身立命之所,護佑一方鄉梓平安,往日或有齟齬,皆因生計艱難,官府盤剝,不得已而為之,非與諸位賢達有深仇大恨,更不是一心和諸位為敵。”
他頓了頓,目光坦誠地迎向孔毓圻等人依舊充滿懷疑的眼楮,話語樸實卻直指核心︰“紅營妖賊之行,諸位大人想來比在下這個鄉野小民更清楚,其志在改天換地,是要掃滅一切之舊勢力,在下與諸位大人雖有尊卑貴賤之分,但在紅營妖賊眼中,卻並沒有差別,皆為其案上魚肉,紅營妖賊的眼中不會有什麼尊卑貴賤,唯有‘逆產’、‘舊俗’可抄可禁!屆時,孔林聖跡,恐難保全;諸位百年基業,亦將煙消雲散,而我教亦將不復存在。”
“只是在下無非就是當這些年是一場幻夢而已,再回去過窮苦日子罷了,反正在下也是世代的賤種,早就習慣了窮困潦倒,可諸位大人生下來就有富貴榮華可享,至少是不愁吃穿的,即便是紅營妖賊發發善心,不要諸位大人的腦袋,但把諸位大人拉去挖礦勞改,對諸位大人來說,豈不是生不如死?”
“敝教雖微末,然信眾多為鄉土之民,深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值此山東危難之際,願摒棄前嫌,與姚大人,與諸位賢達,共御外侮!至于你我之間的爭斗血仇,完全可以等紅營妖賊退去、山東平靖之後再做理會嘛!如今是唇亡齒寒,同舟共濟之時!望諸位賢達,以大局為重,以桑梓存亡為重!”
說完,劉香主再次微微躬身,便不再言語,他姿態放得極低,這份表面上的誠懇、務實與低調,配合他本身那種沉穩如山、不似尋常“教匪”頭目的氣質,讓一些官紳甚至忍不住點頭稱是,孔恩洪都不由得不為這張巧嘴嘆服,難怪這圓頓教可以拉攏那麼多信眾,成為山東各個白蓮教教派之中的翹楚。
樓中的官紳豪商都看向孔恩洪,孔氏為天下文宗、山東豪族之首,平日里受到多少尊崇,自然也得擔起一份責任來,眾人都等著孔恩洪代表孔氏發話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無形之中,仿佛給孔恩洪的身上壓上一座大山。
孔恩洪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他看看神色如常、胸有成竹的姚啟聖,又看看姿態放得極低卻句句在理的劉香主,再看看輿圖上那即將被戰火吞噬的山東大地,以及想象中紅營佔據山東之後孔林被毀、家產充公、被抓去公審的恐怖景象,巨大的恐懼終于壓倒了根深蒂固的成見和仇恨。
他仿佛一瞬間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坐回太師椅中,閉上了眼楮,良久,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干澀無比、充滿了屈辱和無奈的話︰“罷了,罷了,為保聖跡,為存宗祠......姚大人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只是姚大人您得掂量清楚,與虎謀皮,日後必遭其患!”
“刀子都已經砍到眼前了,先應付了眼前的事再說吧!”姚啟聖面上的表情終于有了變化,露出一絲無奈的笑容︰“飲鴆止渴,不得不為,朝廷如此,我亦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