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太平江
    李石頭的手已經無聲地摸到了後腰的匕首柄上,肌肉繃緊,像一頭即將撲出的獵豹,死死盯著那幾個浮動的人頭黑影,計算著距離和江水咆哮聲的掩護。
    那幾人似乎並未察覺,只是在例行換氣,漂在那兒隨波晃動。
    太平江的吼聲填滿了整個世界,又仿佛瞬間死寂。
    下一步,是修羅場還是無聲潛行?匕首的寒光,在濃黑的水面上不及一閃。
    小周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砸進這該死的江水里。
    冰冷的江水包裹著他,卻壓不住那股從尾椎骨炸開的寒意。
    他死死盯著那幾顆幽靈般浮動又下沉的鬼子水鬼的頭顱,它們像腐爛的葫蘆,在墨色的水面上一起一伏,每一次換氣那短促而沉悶的排氣聲,幾乎要被江濤吞沒,卻又尖銳地刺進他的耳膜。
    李石頭的手像鐵鉗一樣箍著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反握著匕首,小臂肌肉虯結,微微顫抖,不是害怕,是蓄力。
    他眼神狠厲,無聲地傳遞著信息︰
    太近了,躲不過,必須干掉!
    小周腦子飛快地轉,水冷,但頭皮卻一陣陣發麻。
    不行,匕首入水,搏殺,只要有半點動靜,血味散開,或者哪個鬼子臨死撲騰一下,他們就全完了!
    淺灘就在眼前,全連還在等著信號!
    他極慢極慢地,幾乎是用意念,對著李石頭搖了搖頭,眼神往下瞥,示意沉下去。
    李石頭愣了一下,眉頭擰成疙瘩,顯然不贊同,但看著小周堅決的眼神,終于極度不情願地微微點頭。
    兩人極其緩慢地,像兩段沉木,無聲無息地沒入水中,只留口鼻在外,借助一段漂浮下來的枯木殘枝遮擋。
    冰冷的江水瞬間淹沒頭頂,刺得人幾乎窒息。
    他們靠著江底沙地的觸感,一點點,一寸寸地往後退,向岸邊蘆葦更密的方向挪。
    每一個動作都慢得如同凝固,感覺不到時間流逝,只有心髒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咚咚咚,震得自己發暈,生怕這聲響穿透水流。
    那幾個水鬼似乎換夠了氣,又或許完成了觀察,其中一個含糊地咕噥了句什麼,被水聲和風聲扯碎,听不真切。
    幾顆頭顱最後晃了一下,便相繼悄無聲息地沉入水下,消失不見,只留下幾圈漣漪很快被浪濤抹平。
    又等了仿佛一個世紀,確認再無異狀,小周和李石頭才敢極其緩慢地從淺水區爬出來,渾身濕透,趴在泥濘的岸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冷得牙齒瘋狂打架,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發出聲音。
    “日…日他先人…”
    小周用氣聲罵了一句,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李石頭抹了把臉上的水和泥,眼神還帶著未散盡的殺氣和後怕︰
    “狗日的小鬼子…差點…差點就…”
    “莫球事了!”
    小周喘勻了點,強迫自己冷靜,
    “快!發信號!
    淺灘沒錯,水下是硬沙,能過!
    讓連長他們趕緊!
    天曉得那幫水鬼還會不會轉回來!”
    他掏出蒙了厚布的手電筒,對著北岸預定方向,斷斷續續地閃了幾下微弱的綠光。
    ……
    對岸,古之月幾乎把手里的望遠鏡捏碎。
    每一秒都漫長得像刀刮骨頭。
    終于,那點微弱的、幾乎被雨幕吞掉的綠光跳了幾下。
    他猛地放下望遠鏡,低吼︰
    “信號!是信號!
    淺灘找到了!行動!”
    早已等待焦躁的隊伍立刻活了過來,卻又壓著聲響。
    士兵們兩人一組,抬起用油布和竹竿扎的簡易擔架,里面是重要裝備和彈藥;
    騾馬被蒙了眼,嚼子勒緊,被人牽著鼻子,不安地踩著蹄子。
    徐天亮金陵話,壓著嗓子催促)︰
    “快!快!一個個下!
    跟著前面人的背影!
    別弄出大水花!
    二虎,把你那踹人的牲口牽好!”
    趙二虎的東北話喘著粗氣道︰
    “誒呀知道啦長官,這癟犢子玩意兒欠收拾!”
    隊伍像一條巨大的蜈蚣,悄無聲息地滑入冰冷的江水中。
    江水立刻沒到胸口,沖擊力讓隊伍一陣搖晃,人們互相攙扶著,咬著牙對抗水流和寒冷。
    深一腳淺一腳地試探著腳下的沙地,緩慢而堅定地向對岸挪動。
    騾馬不安地噴著響鼻,被人死死按住。
    古之月站在齊腰深的水里,一動不動像塊礁石,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黑暗的江面和上下游遠處。
    徐天亮湊過來,聲音發緊︰
    “老古,剛才小周他們那邊…好像有點不對勁,信號晚了好久。”
    古之月用甦北話回應著︰
    “老子曉得。
    但現在管不了那麼多,箭在弦上!
    告訴弟兄們,快!再快一點!”
    整個渡江過程,所有人的耳朵都豎著,神經繃緊到了極致,除了江水轟鳴,任何一絲異響——引擎聲、槍栓聲、日語呼喝——都能讓人瞬間血液凝固。
    對岸黑沉沉的輪廓像一頭沉默的巨獸,仿佛隨時會睜開嗜血的眼楮。
    時間在冰冷與緊張中被拉扯得無比漫長。
    終于,第一批士兵踉蹌著爬上了南岸的泥灘,立刻癱倒在地,大口喘息,又馬上被軍官踢起來建立警戒。
    當最後一名士兵和那頭抱怨的騾子都安全上岸,古之月才最後一批踏上南岸的土地。
    他回望來路,太平江依舊在黑暗中咆哮奔騰,對岸的陰影沉默矗立,鬼子的巡邏隊毫無動靜。
    李石頭和小周癱在泥水里,渾身濕透,冷得嘴唇發紫,卻對著走過來的徐天亮擠出得意的笑。
    李石頭的聲音還在抖︰
    “副…副連長,咋樣?
    鬼子就是個睜眼瞎!屁都沒放一個!”
    小周的四川話,帶著劫後余生的興奮道︰
    “就是!這麼多人,還有騾子過河,硬是沒听到!
    安逸慘嘍!”
    徐天亮說著金陵話,不耐煩地,卻也掩不住松口氣道︰
    “放屁!安逸個錘子!
    要不是老子記性好在先,指了這淺灘的方位,你們幾個旱鴨子摸到明年今天也摸不到!
    老子當年撤過來的時候,這江底硌掉老子一塊皮!”
    他嘴上罵著,卻伸手把兩人從泥里拽起來,
    “趕緊起來活動活動,別凍僵球了!
    任務還沒開始呢!”
    隊伍簡單整頓,擰干衣服,檢查裝備。
    雨似乎小了一些,風把雲層吹開些許縫隙,漏下幾絲慘淡的微光。
    徐天亮抬起頭,眯著眼向前望去——
    夜色和雨霧的盡頭,一片模糊、低矮、猙獰的黑影輪廓,匍匐在丘陵之間,幾星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燈火,像鬼火一樣在那邊閃爍。
    他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幾乎呢喃︰
    “……到了。不蘭丹。”
    那黑影沉默地橫亙在前方,像一道冰冷的閘門,通往更深處柏杭、新龍卡巴的鬼子窩點。
    剛才渡江的僥幸成功帶來的些許松懈瞬間蒸發,沉重的壓力重新攫住了每一個人。
    偵察連像一群濕透的幽靈,站在敵人巢穴的邊緣,看著那巨獸在黑暗中呼吸。
    怎麼進去?
    怎麼摸清?
    怎麼出來?
    古之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越過那片據點,投向更南邊更深沉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