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友軍
    “停火!!”
    古之月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幾乎撕裂聲帶的咆哮,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停火!!都他媽給老子停火!!”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急切和難以置信的驚疑,瞬間壓過了槍聲!
    機槍的咆哮戛然而止,步槍的射擊聲也稀落下來,只剩下零星的槍聲還在神經質地響著,很快也徹底沉寂。
    死一樣的寂靜,再次籠罩了這片被雨水和硝煙肆虐的山林。
    只有沉重的喘息聲,和雨水砸在鋼盔、樹葉、泥土上的嘩嘩聲,單調而巨大。
    剛才還槍口噴射火焰的地方,此刻一片狼藉。
    被打斷的樹枝垂落下來,新鮮的斷口處滲出汁液,混合著泥漿。草叢被子彈犁過,倒伏一片。
    泥地上布滿了新鮮的彈坑,渾濁的泥水正緩緩灌入。
    就在這片死寂之中,偵察連側後方,小周那帶著顫抖的、尖細的四川口音,像根細針,小心翼翼地刺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連……連長!
    龜兒子!不對頭!
    剛才……剛才喊話那個!
    是俺們東北那疙瘩的口音!
    賊拉純正!錯不了!”
    小周那張被雨水和硝煙燻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臉上,此刻滿是驚疑不定,眼楮瞪得溜圓,死死盯著對面那片被子彈蹂躪過的、還在冒著淡淡硝煙的灌木叢。
    他的話,像投入滾油鍋里的最後一滴水珠,瞬間引爆了所有人心底那荒謬絕倫卻又無法抑制的猜想!
    古之月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血液轟的一下沖上頭頂!
    他猛地從掩體後探出半個身子,也顧不得危險,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片死寂的雨幕嘶吼,聲音因為激動和剛才的咆哮而沙啞破音︰
    “對面!哪部分的?!報番號!!”
    幾秒鐘的沉寂,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雨,依舊無情地下著。
    終于,對面那片狼藉的灌木叢和土坎後面,一個同樣嘶啞、帶著驚魂未定、卻又透著一股子難以置信的狂喜的東北大嗓門,猛地吼了回來,穿透嘩嘩的雨聲,字字清晰,如同驚雷︰
    “操!自己人?!
    老子是中國遠征軍第20集團軍53軍116師346團二營三連的!
    你們他媽的又是哪路神仙?!
    槍子兒這麼猛?!”
    轟——!
    如同平地起驚雷!
    整個偵察連陣地,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的沸騰!
    所有人都懵了!
    像是被這驚天的消息狠狠砸中了天靈蓋!
    20集團軍?53軍?!
    那不是……滇西那邊反攻的兄弟部隊嗎?!
    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八莫東邊的高黎貢山……難道……難道他們是從山那邊打過來的?!
    巨大的荒謬感和狂喜像兩股洶涌的潮水,猛烈地沖擊著每一個人的神經。
    剛才還恨不得把對方撕碎的殺意,瞬間被一種難以置信的眩暈感取代。
    “駐印軍!
    新一軍新38師!
    偵察連!!”
    古之月幾乎是吼出了這個答案,聲音都在發顫!
    他猛地站起身,不顧一切地沖出了掩體,站在瓢潑大雨中,朝著對面用力揮舞著手臂!
    隨著他的動作,對面那片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灌木叢後面,也陸陸續續站起了一個個身影。
    他們同樣渾身泥濘,濕透的土黃色軍裝沾滿了泥漿和草屑,許多人臉上還帶著驚魂未定的蒼白和剛才激烈交火留下的硝煙痕跡。
    但此刻,那一雙雙眼楮里,充滿了同樣的震驚、茫然,以及一種劫後余生般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巨大狂喜!
    兩支隊伍,隔著短短百余米被雨水泡透、彈痕累累的空地,在緬甸北部高黎貢山腳下這無邊無際的雨幕中,無聲地對峙著。
    雨點瘋狂地砸在每一張年輕的、疲憊的、飽經戰火摧殘的臉上,沖刷著泥污,也沖刷著剛才還你死我活的敵意。
    短暫的、死一般的寂靜之後,不知道是誰先帶的頭,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帶著哭腔的歡呼猛地爆發出來︰
    “自己人!
    是自己人!!”
    這聲音像點燃了引信!
    瞬間!
    山呼海嘯般的狂吼、怪叫、帶著哭腔的嘶喊,如同壓抑了千萬年的火山,轟然噴發!
    徹底淹沒了嘩嘩的雨聲!
    “操!真是自己人!”
    “53軍的兄弟!”
    “新一軍的!駐印軍的兄弟!”
    “媽了個巴子的!差點大水沖了龍王廟啊!”
    “哈哈哈哈!沒死!老子沒死!哈哈!”
    偵察連這邊,趙大虎、趙二虎兄弟倆猛地扔掉槍,像孩子一樣抱在一起又蹦又跳,泥漿濺得老高,嘴里發出毫無意義的狂吼。
    孫二狗一屁股癱坐在泥水里,傻呵呵地咧著嘴笑,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
    就連一向板著臉的陳天方,此刻也死死抿著嘴唇,眼眶發紅,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而對面的三連士兵,同樣激動得難以自持。
    有人跪倒在泥水里,用力捶打著地面;有人互相拍打著肩膀,語無倫次地叫喊著;還有人朝著天空,發出長長的、宣泄般的嘶吼。
    兩支渾身濕透、沾滿泥濘的隊伍,如同兩股奔騰的鐵流,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朝著對方沖了過去!
    冰冷的雨水澆不滅那從心底里噴涌而出的滾燙狂喜!
    他們不再是瞄準彼此的槍口,而是張開的手臂!
    泥濘的空地上,人影憧憧,迅速交融在一起。
    <1943叢林作戰服,與對面遠征軍士兵身上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土黃色舊式軍裝多為1932式軍裝改款),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1加蘭德步槍或湯普森沖鋒槍,腰間掛著沉甸甸的子彈帶和k2手雷;
    而對面的士兵,大多還扛著老舊的漢陽造、中正式步槍,甚至還有背著老套筒的,彈藥袋也顯得單薄許多。
    <1樣式和遠征軍士兵頭上各式各樣的德式、英式或國產舊式鋼盔混雜在一起。
    但這巨大的裝備差異,此刻在狂喜的洪流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兄弟!滇西過來的?咋摸到這兒了?!”
    一個偵察連的老兵用力拍著一個三連士兵的肩膀,激動地問。
    “別提了!翻高黎貢山!
    那鬼地方,螞蟥比子彈還多!
    死了多少弟兄啊!”
    三連的士兵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聲音哽咽,
    “就為了堵八莫東邊的口子!
    你們呢?密支那真拿下了?”
    “拿下了!拿下了!
    狗日的18師團老窩給踹了!”
    偵察連的兵興奮地吼著,
    “我們就是奉命前出,摸八莫的底!”
    “太好了!太好了!”
    三連的兵緊緊抓住對方的手臂,仿佛抓住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這下狗日的18師團,真成甕里的王八了!
    東邊有我們53軍頂著,西邊伊洛瓦底江是你們新一軍!
    看這群畜生往哪跑!”
    越來越多的士兵擁抱在一起,互相拍打著,交換著香煙盡管早已濕透),分享著所剩無幾的干糧,用天南海北的方言激動地訴說著各自的經歷。
    雨,還在瘋狂地下著,冰冷刺骨,卻澆不滅這一小塊空地上燃燒的、劫後余生的熾熱溫度。
    兩張巨大的、無形的網——滇西遠征軍和駐印軍——
    在這片被世界遺忘的雨林邊緣,在經歷了殘酷的炮火洗禮和巨大的誤會之後,
    終于,歷史性地踫撞在了一起。
    古之月站在沸騰的人群邊緣,雨水順著他的帽檐、臉頰不斷流下。
    他看著眼前這混亂而狂喜的一幕,看著那些穿著不同軍裝、操著不同口音,卻同樣年輕、同樣疲憊、同樣為這場戰爭流過血汗的士兵們擁抱在一起,胸膛里那股激蕩的情緒久久無法平息。
    他緩緩摘下濕透的軍帽,抹了一把臉,深深吸了一口混合著硝煙、泥土和雨水清冽氣息的空氣。
    “老徐!”
    他轉頭,看向同樣激動得眼眶發紅的徐天亮,
    “立刻派人!
    向師部,向孫副軍座報告!
    我偵察連于高黎貢山西麓,遭遇中國遠征軍第20集團軍53軍部隊!
    雙方已確認身份!
    滇西遠征軍與駐印軍——勝利會師!”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雨幕的力量,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激動難抑的士兵耳邊。
    那“勝利會師”四個字,像帶著千鈞之力,重重砸在泥濘的土地上,也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雨,依舊滂沱。但在這片被雨水浸透、硝煙尚未散盡的土地上,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礡的力量,正隨著兩支鐵流的匯合,悄然凝聚,如高山般厚重,如江河般奔涌。
    八莫城下,那支曾經驕狂不可一世的“叢林作戰之王”第18師團,它的末日喪鐘,已然被這歷史性的握手,沉沉敲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