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戰加邁前夜
古之月深吸一口氣,強忍著全身骨頭散架般的酸痛,挺直腰板,向前一步,啪地立正敬禮,嘶啞著嗓子吼道︰
“報告長官!
卑職偵察連連長,古之月!”
他甦北口音的報告聲在寂靜的戰場上顯得格外清晰。
那將軍的目光在古之月那張被硝煙燻黑、沾滿血污卻依舊透著堅毅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又掃過他身後那些同樣傷痕累累、卻眼神倔強的士兵——徐天亮、鄭三炮、趙大虎、趙二虎、小周……
他的臉上,那緊繃的、如同岩石雕刻般的線條,終于緩緩地、極其細微地松動了一下。
一絲難以察覺的、混合著贊許、欣慰和巨大壓力的復雜情緒,在那雙銳利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過。
“錘子哦!”
將軍的聲音陡然拔高,那聲帶著濃重川腔的感嘆,如同一聲驚雷,瞬間打破了戰場上沉重的死寂,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鐵血豪邁的穿透力,
“打得硬是要得!
把鬼子包了餃子,安逸!”
他猛地一揮手,指向南方那片被硝煙籠罩、隱約可見起伏山巒的方向,聲音斬釘截鐵︰
“廖耀湘!
老子是新22師師長廖耀湘!
現在,113團,偵察連,都歸老子節制!
加邁!
鬼子的老窩就在前頭!
合兵一處,給老子砸開它!”
“廖師長!”
“是廖師長!”
短暫的沉寂後,巨大的、劫後余生的歡呼聲浪猛地從113團和偵察連的士兵們口中爆發出來,如同壓抑已久的山洪。
疲憊似乎在這一刻被驅散了不少,士兵們掙扎著站直身體,揮舞著手中殘破的槍支,嘶啞地吼叫著。
新22師的士兵們也舉起武器,發出震天的呼應。
“加邁!
拿下加邁!”
“跟廖師長打鬼子!”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從113團後方通訊掩體的方向跑了過來,正是偵察連的通訊兵小周。
他臉上滿是煙灰,帽子歪斜,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剛剛譯出的電報紙,臉上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狂喜和激動。
“連長!連長!大消息!”
小周沖到古之月面前,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得變了調,濃重的川音像炒豆子一樣蹦出來,
“112團!是112團!
他們…他們繞到加邁後頭去了!
把鬼子的命根子——西通!
西通那個鬼子的後勤大倉庫,給…給端掉啦!
電報剛…剛到的!”
“啥?!”
古之月猛地一把抓過那張還帶著通訊兵體溫的電報紙,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那幾行簡短卻石破天驚的電文。
瞬間,所有的疲憊、傷痛、對剛才那慘烈景象的震撼,都被一股巨大的、灼熱的狂潮所淹沒!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南方加邁城的方向,又猛地轉向身旁同樣被這個消息震得目瞪口呆的徐天亮、鄭三炮等人。
徐天亮張大了嘴,那句標志性的“乖乖隆地咚”卡在了喉嚨里。
鄭三炮的河南腔變成了喃喃的“俺 個娘…”。
趙家兄弟倆銅鈴大的眼楮瞪得更圓了。
連一向沉穩的劉拐子,也忍不住“嘿”了一聲,手中的煙袋鍋差點掉地上。
古之月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腳底板直沖頭頂,連日激戰的疲憊和傷痛似乎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天大的好消息驅散了大半。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那張沾滿硝煙血污的臉上,疲憊的線條驟然被一種近乎亢奮的銳利所取代。
他霍然抬頭,目光像兩把燒紅的刀子,死死釘在南方那片被炮火硝煙涂抹得一片昏黃的天際線上——那里,就是加邁!
“西通…西通丟了…”
古之月的聲音不高,帶著濃重的甦北口音,卻像淬了火的鋼鐵,每一個字都砸在周圍幾個排長的心坎上。
他緩緩地、極其用力地重復了一遍,嘴角竟然向上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在尸山血海中顯得格外冰冷、卻又充滿力量的笑容,
“這下…加邁城里的鬼子,怕是要急得跳腳咯!
要變天了!”
“變天?”
徐天亮最先反應過來,他那雙被硝煙燻得發紅的眼楮猛地一亮,金陵腔調瞬間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亢奮,
“乖乖隆地咚!
西通一丟,加邁的鬼子吃啥喝啥?
子彈炮彈從哪來?
這他娘的不是變天,是天要塌下來砸死這幫龜孫了!”
鄭三炮狠狠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咧開大嘴,露出一口白牙,河南腔調里充滿了狠勁和快意︰
“中!硬是中!
端了狗日的糧倉,看他們還能蹦 幾天!
俺看這加邁城,它就是個熟透了的軟柿子,就等著咱去捏爆它!”
他下意識地摩挲著手中那挺歪把子機槍滾燙的槍管,仿佛已經看到了加邁城頭被它撕開的缺口。
“捏爆?太便宜他們了!”
趙大虎那炸雷般的東北口音響了起來,他揮舞著砂鍋大的拳頭,臉上橫肉跳動,
“得砸!得用大錘子砸!
把狗日的砸成肉醬!
給咱死去的弟兄報仇!”
他身邊的趙二虎立刻梗著脖子吼︰
“對!哥!
咱兄弟打頭陣!
砸他個稀巴爛!”
小周激動得小臉通紅,瘦小的身體都在微微發抖,攥著電報紙的手捏得死緊,尖利的川音帶著破音︰
“要得!硬是要得!
廖師長指揮,咱們合兵一處,後路又讓112團的弟兄斷了!
格老子的,加邁城里的鬼子,這回是壇子里的烏龜——沒得跑咯!”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旗幟在加邁城頭飄揚。
劉拐子沒說話,只是用力吸了一口旱煙袋,辛辣的煙霧從鼻孔里噴出,
他那張飽經風霜、被山東水土刻下深深皺紋的臉上,一雙眼楮在煙霧後面眯縫著,望向加邁方向,精光閃爍。
他默默地將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四濺,然後不聲不響地開始檢查自己那支春田步槍的槍栓,動作沉穩有力。
“老周!老周!”
徐天亮突然扯著嗓子朝炊事班掩體的方向喊,
“還有吃的沒?
趕緊的!
給弟兄們墊吧墊吧!
吃飽了好去砸加邁鬼子的場子!”
“來嘍!來嘍!”
炊事班長老周那帶著川音的回應立刻響起。
只見他矮胖的身影靈活地繞過幾具尸體,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大藤條筐,吭哧吭哧地跑了過來。
筐里是剛出鍋不久的雜糧餅子,還冒著騰騰的熱氣,混雜著粗糧特有的谷物香味,瞬間沖淡了一些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都來!都來!
一人兩個!
熱乎的!”
老周把筐子往地上一放,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
“吃飽了才有力氣,跟廖師長去打大仗!
拿下加邁,老子給你們炖大鍋的肉!”
他一邊分發著餅子,一邊絮叨著,仿佛眼前這修羅場般的景象只是尋常行軍路。
士兵們圍攏過來,默默地接過還燙手的餅子,狼吞虎咽地塞進嘴里。
粗糙的餅子刮過干渴冒煙的喉嚨,帶來一陣輕微的刺痛,但那實實在在的糧食下肚的感覺,卻像是一股暖流,迅速驅散了身體里冰冷的疲憊和剛才目睹集體自決帶來的陰寒。
他們咀嚼著,吞咽著,目光卻不約而同地越過分發食物的老周,越過彌漫的硝煙,投向同一個方向——南方,加邁。
古之月也接過老周遞來的一個餅子,沒有立刻吃。
他站在一塊稍高的炮彈翻起的土堆上,一手握著餅子,一手拄著插在地上的、刺刀血槽里還凝著暗紅血塊的駁殼槍。
夕陽的光線終于艱難地穿透了濃厚的硝煙層,將一片昏黃、帶著血色光暈的余暉投灑在這片尸骸狼藉的戰場上。
光與影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交織,一半沐浴在昏黃的光里,一半隱在深重的陰影中。
汗水、血水和泥土混合的污跡凝結在他臉上,如同覆蓋了一層粗糲的戰甲。
只有那雙眼楮,在夕陽的映照下,亮得驚人,像兩顆投入熔爐後淬煉出的黑曜石,燃燒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火焰,穿透了彌漫的硝煙和空間的距離,死死地釘在加邁城所在的那片蒼茫山影之上。
風,不知何時大了一些,卷動著破碎的旗幟,發出獵獵的聲響,也卷動著戰場上空盤旋不去的濃重血腥和硝煙的氣息,撲打在每一個士兵的臉上、身上。
那味道,是死亡,是毀滅,是剛剛結束的煉獄。
但在這氣息之下,在這片剛剛被無數生命之血浸透的土地上,一種新的、更加灼熱、更加狂暴的力量,正在每一個幸存士兵的胸腔里奔涌、匯聚。
疲憊的軀殼下,是重新被點燃的、更加旺盛的斗志。
加邁。
這個地名,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每個人的心頭。
古之月緩緩抬起手,將那塊粗糙的雜糧餅子塞進嘴里,用力地咀嚼起來。
牙齒咬碎谷物粗糲的外殼,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的目光,始終未曾離開南方那片被血色夕陽籠罩的群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