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邦整訓(二)
“吉普車!”
“卡車!十輪大卡!”
眼尖的老兵吼了起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投向訓練場邊緣那條被炮火和雨水蹂躪得不成樣子的、通往後方的小路。
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又驟然松開,血液轟然沖向頭頂。
只見一輛沾滿泥濘、但車漆依舊醒目的美式吉普車,如同蠻牛般咆哮著,粗暴地碾過坑窪泥濘的路面,卷起兩道渾濁的泥浪,率先沖了過來。
車頭那醒目的青天白日徽在叢林斑駁的光影下刺眼地晃動。
緊跟在它後面的,是一輛同樣沾滿污泥、體型龐大的美制gc十輪大卡車,發動機沉悶的吼聲震得地面微微發顫。
車廂被厚厚的綠色帆布篷罩得嚴嚴實實,隨著顛簸劇烈地搖晃著。
兩輛車帶著一身風塵僕僕的蠻橫氣息,在訓練場邊緣“嘎吱”一聲,粗暴地剎住。
吉普車門推開,跳下來一個穿著筆挺黃呢軍裝、戴著白手套的年輕軍官,正是孫副軍座的副官,關副官。
他身板挺直,動作利落,習慣性地先撢了撢袖口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才抬眼掃向訓練場。
他目光所及之處,是一群凝固的人。
六十多條漢子,穿著破爛骯髒的軍裝,臉上糊著汗水和泥垢,像一群剛從地獄泥潭里爬出來的泥塑。
他們直勾勾地盯著吉普車,更盯著後面那輛大卡車,眼神里最初的驚愕迅速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貪婪的渴望點燃——是補充兵?
是彈藥?
還是……終于來了命令?
古之月臉上的怒容瞬間消失無蹤,如同冰雪遇火。
他幾乎是本能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同樣皺巴巴的軍裝領口,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腳步踩在焦土上,發出急促的“沙沙”聲。
三個排長像尾巴一樣緊跟在他身後,之前的怨氣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鋼鐵轟鳴吹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滿心的驚疑和按捺不住的期待。
“關副官!”
古之月離著還有幾步遠就立正敬禮,甦北口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有任務?”
關副官利落地回禮,動作標準得像是從操典上拓下來的。
他年輕的臉龐線條分明,帶著軍部參謀特有的那種冷靜和一絲疏離。
他沒有立刻回答古之月的問題,而是先環視了一圈訓練場,目光在那群泥人般的新兵和老兵身上快速掠過,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
“古連長,”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軍部人員特有的那種清晰和距離感,目光最終落在古之月臉上,
“孫副軍座命令,給貴連補充新兵二十二名。”
他側身,朝後面的大卡車揚了揚下巴。幾乎同時,卡車後篷布被“嘩啦”一聲掀開,一股濃重的人體汗味、劣質煙草味和新布料的生澀氣味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
車廂里,擠擠挨挨地站滿了穿著嶄新灰布軍裝、背著同樣嶄新背包的年輕面孔。
他們大多神情局促,眼神里充滿了對這個陌生而荒涼前線的茫然和驚懼,笨拙地抓著車廂板,在老兵們刀子般審視的目光下,一個接一個笨拙地往下跳,動作僵硬,不少人跳下來時還踉蹌著差點摔倒,引來訓練場上幾聲壓抑不住的嗤笑。
一個沉甸甸的硬皮文件夾被關副官遞到古之月面前。
“花名冊,請古連長簽收。”
古之月接過花名冊,入手沉甸甸的。
他快速翻開,手指劃過那些陌生的名字和籍貫,心里卻在飛速盤算著如何分配。
就在這時,徐天亮、孫二狗、鄭三炮已經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再次圍攏過來,把關副官也圍在了中間。
“關副官,”
徐天亮臉上堆起熱絡的笑,金陵話又快又滑溜,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刻意的親昵,
“勞您大駕親自跑一趟,辛苦了辛苦了!
您看,這兵也補了,咱偵察連的元氣也快恢復了。
這……前線那邊,松山、龍陵,打得咋樣了?
咱連啥時候能上去?
弟兄們這手,早就癢得不行了!”
他搓著手,鏡片後的眼楮緊盯著關副官的表情,捕捉著任何一絲信息。
“對啊關副官!”
孫二狗的聲音像炸雷,東北腔調震得人耳膜嗡嗡響,他粗壯的手臂幾乎要拍到關副官的肩膀上,又硬生生停在半空,
“咱偵察連啥時候孬過?
前頭啃骨頭,咱就該是那把最利的刀!
您給透個準信兒,到底啥時候輪上咱們?
是不是快了?”
鄭三炮最直接,河南口音又急又沖,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關長官!
您給句痛快話!
前頭是不是頂不住了?
要頂不住了,咱偵察連立馬就能開上去!
刀磨得飛快,就等著砍鬼子腦袋呢!
甭讓咱再干等啦!”
他粗糙的大手猛地拍在自己大腿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眼神灼灼,仿佛下一秒就要拉人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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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副官臉上那層職業性的平靜終于被這連珠炮似的追問撕開了一道縫隙。
他眉頭迅速擰緊,眼神里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和凝重。
他抬手,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輕輕往下壓了壓,示意他們噤聲。
這個動作帶著軍部特有的威嚴。
“古連長,幾位排長,”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清晰卻冰冷,目光掃過眼前幾張急切的臉,最後落在古之月身上,
“孫副軍座有明令。”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確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過來,然後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那四個字
“養、精、蓄、銳。”
這四個字像四塊冰,瞬間砸在古之月和他身後三個排長的心頭。
訓練場上的空氣似乎再次凝固了。
關副官的目光掃過那些剛剛跳下車、手足無措地聚在一起、如同受驚羊群般的新兵,又掃過古之月身後那些雖然沉默、但眼神里同樣燃燒著火焰的老兵,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
“新兵來了,要盡快整編,盡快形成戰力。
你們連里那些重傷的弟兄,也還在後方醫院躺著。
等他們傷愈歸隊,等這支隊伍重新捏合起來……”
他再次停頓,目光越過眾人的頭頂,投向西北方那片被密林遮蔽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那里彌漫的硝煙和血光,
“前面的血……還沒流夠呢。
只要仗打得不順利,只要需要尖刀,”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古之月臉上,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承諾,
“就一定有你們偵察連上的機會。耐心點。”
耐心點。
這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在場每一個老兵油子的耳朵里。
徐天亮臉上的熱切笑容僵住了,鏡片後的眼神瞬間冷了下去,嘴角微微抽搐。
孫二狗張了張嘴,那句沖到嘴邊的“操”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憋得他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粗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
鄭三炮的反應最為直接,他那張黝黑粗糙的臉猛地漲成豬肝色,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他猛地扭過頭,不再看關副官,凶狠的目光死死釘在地上,仿佛要把那焦土燒穿。
古之月拿著花名冊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感覺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無力的焦躁從腳底直沖頭頂。
養精蓄銳?
前面的血還沒流夠?
他強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鼻腔里灌滿了焦土味、汗味和新兵身上那股生澀的布料味。
他挺直了脊背,臉上所有的情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種岩石般的冷硬。
“明白了,關副官。”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甦北口音沉穩得如同腳下的焦土,
“請轉告副軍座,偵察連,時刻準備著。
新兵,我們會盡快整編訓練。”
關副官似乎對古之月的反應很滿意,緊繃的下頜線條略微放松。
他點點頭,不再多言,利落地轉身,走向他的吉普車。
引擎再次發出暴躁的轟鳴,卷起塵土,絕塵而去,留下那輛十輪大卡和二十二個茫然無措的新兵。
吉普車沉重的引擎聲漸漸被叢林吞噬,最終只剩下死寂。
訓練場上,只剩下偵察連的老兵和那二十二個穿著嶄新灰布軍裝、像鵪鶉一樣擠在一起的新兵。
空氣仿佛凝固的油脂,沉重地壓在每個人胸口。
新兵們驚恐的目光在這些衣衫襤褸、眼神如狼似虎的老兵身上逡巡,那些審視的目光如同無形的刀子,刮得他們皮膚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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