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下的悲歌
“老馬!別說喪氣話!”
孫二狗也擠了過來,粗獷的聲音帶著急切和鼓勵,
“你行的!堅持住!
咱馬上回陣地!
醫護兵等著你呢!
包好傷!肯定能好!
好了咱一起回雲南!
吃你念叨的過橋米線!”
他努力想讓氣氛輕松一點,描繪著那虛幻的希望。
然而,老馬的眼神卻更加快速地黯淡下去。
那最後一絲微弱的光彩,如同燃盡的油燈,正在不可逆轉地熄滅。
他仿佛沒有听見孫二狗的話,目光依舊茫然地對著天空,嘴唇無聲地又蠕動了幾下,似乎還想重復那幾個字,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回……家……”
這無聲的唇語,成了他留在這世上最後的印記。
緊接著,他那一直強撐著、微微抬著的頭,徹底失去了支撐,軟軟地、沉沉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磕在鄭三炮寬厚的肩膀上。
那雙曾經明亮、堅韌、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楮,緩緩地、徹底地闔上了。
再也沒有一絲氣息從那干裂的唇間溢出。
整個林間,瞬間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山風吹過樹梢的嗚咽,和遠處尚未完全平息的零星槍聲,如同背景音般襯托著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鄭三炮保持著背負的姿勢,僵在原地。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肩膀上那顆頭顱最後垂落時的沉重,以及背上那具身體徹底放松後帶來的、冰冷徹骨的僵硬感。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和眼眶,滾燙的液體瞬間模糊了視線。
“老馬……兄弟……”
鄭三炮的聲音哽咽了,河南腔調帶著濃重的鼻音,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
“啊——!!!”
劉拐子發出一聲如同野獸負傷般的淒厲哀嚎,猛地撲到老馬垂下的身體上,死死抱住,嚎啕大哭起來,淚水混著臉上的血污泥垢,沖刷出一道道溝壑,
“老馬!我的兄弟啊!
你怎麼就走了啊!
你睜開眼看看啊!
排座來救咱們了!
咱能回家了!
老馬!你醒醒啊!”
趙大虎低著頭,死死咬著自己的下嘴唇,牙齒深深陷入皮肉,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他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條傷腿似乎也感覺不到疼痛了,只有壓抑不住的、沉悶的嗚咽聲從他喉嚨深處擠出來。
趙二虎站在哥哥身邊,看著老馬蒼白安詳卻又帶著無盡遺憾的臉龐,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腳下的枯葉上,發出細微的“啪嗒”聲。
古之月站在原地,像一尊驟然失去靈魂的石像。
他緊緊握著手中冰冷的湯姆遜沖鋒槍,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顫抖著。
他仰起頭,死死盯著林梢縫隙中那片灰蒙蒙的天空,牙關緊咬,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
滾燙的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卻被他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憋住,不肯讓它落下。
只有那劇烈起伏的胸膛,暴露著他內心翻江倒海般的悲痛。
甦北話在他喉頭滾動,最終只化作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低吼
“……兄弟……走好!”
沉重的悲痛如同鉛雲,籠罩著這支沉默的隊伍。
每一步踏在歸途的山路上,都顯得格外滯澀。
鄭三炮和趙大虎依舊固執地抬著老馬的遺體,趙二虎在旁邊緊緊護著。
沒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抽泣聲,以及身體摩擦過灌木枝葉發出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山林間回蕩。
老馬的身體越來越冰冷、僵硬,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不僅壓在兩人的肩膀上,更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終于,熟悉的榕樹陣地那龐大的、如同巨傘般的樹冠輪廓,出現在前方昏暗的天色中。
營地里的燈火如同點點星火,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
剛踏入營地邊緣的警戒線,李營長魁梧的身影就大步迎了上來。
他臉上還帶著激戰後的硝煙痕跡,眼神銳利地掃過歸來的隊伍,當看到被抬著的、蓋著一件破舊軍裝的老馬遺體時,
他堅毅的面容瞬間沉了下去,腳步也頓住了,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營長……”
古之月聲音嘶啞地開口,想匯報情況。
李營長沉重地擺了擺手,打斷了他。
他的目光落在依舊死死抬著老馬、不肯松手的鄭三炮和趙大虎身上,特別是趙大虎那條還在滲血的傷腿。
李營長眉頭緊鎖,聲音低沉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大虎!你腿上有傷!
三炮也掛彩了!
把人放下!
讓擔架隊抬回去!
趕緊去醫務所處理傷口!”
趙大虎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楮里充滿了血紅的固執和一種近乎偏執的守護。
他拖著傷腿,非但沒有放下,反而將老馬的一條胳膊在自己肩上架得更牢,仿佛那是他不可剝奪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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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腔調因為激動和悲痛而異常高亢,甚至帶著一絲哭腔的嘶吼在營地邊緣炸響
“不!營長!
這是我兄弟!
我趙大虎的兄弟!
他走得不舒坦!
到家門口了!
必須讓他體體面面地走!
我背他!我能行!”
吼聲在寂靜的黎明前格外刺耳,引得附近幾個疲憊的士兵都看了過來。
鄭三炮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用沒受傷的那條胳膊更加用力地托住老馬的身體,用沉默的行動表達著同樣的堅持。
李營長看著趙大虎通紅的眼楮和那條微微顫抖的傷腿,又看了看鄭三炮胳膊上洇透繃帶的血跡,再看向老馬那張蒼白卻仿佛帶著一絲回家的寧靜的臉,他緊抿的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
最終,他什麼也沒再說,只是重重地、無聲地嘆了口氣,側身讓開了路,揮了揮手,示意警戒的士兵放行。
沉重的腳步踏過營地松軟的土地,走向偵察連簡陋的駐地。
天邊已經泛起一絲極淡的魚肚白,驅散著深沉的夜色,卻驅不散彌漫在隊伍上空的悲涼。
駐地一角,炊事班的土灶還殘留著余溫。
炊事班長老周,一個精瘦矮小、臉上總是帶著幾分愁苦和算計的四川老兵,
正佝僂著腰,用一把豁了口的破瓢,小心翼翼地從一口大水缸里舀出小半瓢渾濁的泥水,倒進一個黑乎乎的大鐵鍋里,嘴里習慣性地低聲嘟囔著
“龜兒子滴……水又見底咯……
這仗打到啥子時候是個頭嘛……”
古之月走到老周身邊,聲音嘶啞疲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老周!弄點干淨水!
給老馬……擦擦身子。”
他指了指被鄭三炮和趙大虎小心翼翼平放在一塊相對干淨門板上的老馬遺體。
老周聞言,手一哆嗦,瓢里的水差點灑出來。
他抬起那張布滿皺紋、沾著灶灰的臉,小眼楮里滿是驚愕和為難。
他看了看門板上蓋著軍裝、無聲無息的老馬,又看了看旁邊水缸里那淺淺的一層渾濁泥水,臉上習慣性地堆起那種訴苦討價的神情,四川腔調又急又快,帶著夸張的為難
“哎喲喂!古連長!
不是我不肯啊!你看嘛!”
他指著水缸,
“就剩這點子泥湯湯咯!
洗臉都不夠!
弟兄們早飯都沒得水煮!
給…給老馬擦身子…這…這要多少水嘛!
再說咯,這事…這事得李營長發話才行 !
我…”
他搓著手,意思很明顯,沒營長點頭,這“浪費”水的活他不敢干。
古之月只覺得一股邪火猛地從心底竄起!
老馬冰冷的遺體就在眼前,這老東西還在斤斤計較這點水!
他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甦北腔調帶著刺骨的寒意和壓抑的怒火
“格老子叫你弄水!
哪那麼多廢話!
老馬他……”他後面的話還沒吼出來。
“老周!”
一個低沉而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在古之月身後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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