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陣的水荒(一)
徐天亮回身望著榕樹陣地,張德勝的迫擊炮來的太及時了。
然後一揮手,大叫道
“弟兄們!跑!
趕快回陣地!”
照明彈慘白的光,像天神失手打翻的冰水,兜頭澆下,把這片絞肉機般的矮崖照得縴毫畢露,也把徐天亮他們幾張被硝煙、泥土糊得只剩眼白的臉,死死地釘在岩石的陰影里。
那光冷得刺骨,扎得人眼球生疼。
幾乎就在強光撕裂夜幕的同一秒!
“咚咚咚咚咚——!!!”
後方榕樹陣地方向,沉悶、急促、帶著金屬腔調的爆響連成了片!
那是60迫擊炮在怒吼!無數道拖著橘紅尾焰的炮彈,如同盛夏里最狂暴的冰雹,
帶著死神的尖嘯,狠狠砸進那片被慘白光芒徹底籠罩的、正瘋狂沖鋒的鬼子隊列!
轟!轟!轟!轟!轟……!!!
爆炸的火光瞬間吞噬了視野!
泥土、碎石、斷裂的肢體、閃亮的刺刀碎片……被狂暴的氣浪高高拋起,又狠狠撕碎!
灼熱的氣浪裹挾著濃得化不開的硝煙和新鮮血肉的焦糊腥氣,如同滾燙的海嘯,狠狠拍在徐天亮他們藏身的岩石上,震得人五髒六腑都在翻騰移位!
耳朵里除了那毀滅一切的轟鳴,什麼也听不見了!
“走!趁現在!
爬也要爬回去!”
徐天亮被震得七葷八素,耳朵里嗡嗡作響全是金屬的尖鳴,他猛地一甩頭,嘶啞的吼聲在爆炸的間隙里艱難擠出牙縫,帶著一種絕境逢生的狠戾。
他根本顧不上看身後那片煉獄景象,手腳並用地從岩石後躥出來,像一頭被打瘸了腿的狼,跌跌撞撞,卻又拼了命地朝著炮火來援的方向——
那片黑 、如同巨獸般蹲伏在更高處的榕樹陣地輪廓——亡命狂奔!
小周、孫二狗、劉愛民、趙二虎……剩下的六個人,如同從地獄門口撿回半條命的孤魂,連滾帶爬地跟上。
腳下是炸松的浮土、滾燙的彈片、還有不知是誰遺落的冰冷武器。
每一次跌倒,都啃一嘴混合著硝煙和血腥的泥。
身後是不斷騰起的爆炸火球和鬼子垂死的、被炮聲徹底淹沒的慘嚎。
頭頂是那輪懸停的死白“太陽”,無情地照耀著他們狼狽不堪的逃命。
重機槍連那挺壓陣的勃朗寧1917沉悶、連貫的點射聲也加入了這場死亡的合唱,
“噠噠噠…噠噠噠…”
如同催命的鼓點,為他們撕開一條通往生路的縫隙。
子彈“咻咻”地擦著耳邊飛過,打在身旁的樹干上,噗噗作響,濺起木屑。
徐天亮感覺小腿肚子上被什麼火辣辣地蹭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被旁邊同樣踉蹌的孫二狗一把扯住胳膊。
“排長!掛彩了?”
孫二狗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鑼,東北腔調都變了形。
“死不了!快!”
徐天亮咬著牙,根本不低頭看,拖著那條瞬間變得麻木的腿,繼續埋頭猛沖。
生的渴望壓倒了一切痛楚。
終于!榕樹陣地那由巨大板根交錯盤繞形成的天然胸牆,如同母親張開的臂膀,出現在眼前!
幾雙有力的大手猛地從掩體後伸出來,粗暴地抓住他們的胳膊、衣領、甚至褲腰帶,連拖帶拽,死狗一樣把他們幾個徹底拉進了相對安全的陣地核心!
“呼…呼…呼…”
徐天亮像條離水的魚,重重地摔在厚實的落葉和樹根上,胸膛劇烈起伏,貪婪地吞咽著陣地里同樣彌漫著硝煙、卻暫時沒有死亡追索的空氣。
汗水、泥水、還有小腿傷口滲出的溫熱液體,混在一起,黏膩膩地糊了一身。
劫後余生的虛脫感像潮水般淹沒了他。
還沒等他這口氣喘勻乎,旁邊一個同樣剛被拖進來、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的戰士,正是小周,他抬起那張被燻得烏漆嘛黑、只剩倆眼珠子轉動的臉,啞著嗓子就罵開了
“格老子的!
小鬼子真他媽媽的輸不起了!
玩賴啊!斷個水道,至于嗎?
呼啦啦派一個中隊來攆俺們六個!
當俺們是肉包子打狗啊?
太欺負人了!
這他媽媽的……不講武德!”
東北腔調里充滿了委屈和劫後余生的憤怒。
徐天亮一听這話,那股金陵人特有的混不吝勁兒立刻頂了上來,把劫後余生的那點後怕全沖散了。
他掙扎著靠著一塊巨大的板根坐直身體,也顧不上腿上的傷,扯著同樣嘶啞的嗓子就開腔了,
那調門兒拔得老高,帶著一種夸張的、仿佛受了天大冤屈的腔調
“就是!格老子滴!
玩不起就別玩!
搞偷襲,打埋伏,老子們憑本事吃飯!
弄不過就掀桌子?
直接派一個中隊來包餃子?
太欺負人了!太他娘的欺負人了!”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拍打著身下的樹根,啪啪作響,唾沫星子橫飛,
仿佛他才是那個被百十號人追著砍、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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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見過這麼不講規矩的!
簡直……簡直欺人太甚!”
最後四個字,他拖得長長的,充滿了控訴。
“噗嗤!”
旁邊正在檢查小周胳膊上一道擦傷的古之月,實在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他放下手里的繃帶卷,轉過那張同樣沾滿硝煙、卻帶著幾分書卷氣的臉,甦北話慢悠悠地響起,
像根針,精準地戳破了徐天亮那點夸張的表演泡沫
“乖乖隆地咚!
徐大排長,你省省吧!
還‘欺負人’?
你斷了人家活命的水道,那叫‘斷人財路’?
那叫‘殺人父母’!懂不懂?
天干物燥,嗓子眼兒冒煙,你讓人家幾千號人沒水喝,盡吃虧,你盡佔便宜!
換你,你心態崩不崩?
鬼子不弄死你們幾個,弄哪個?
活該!”
他翻了個白眼,語氣里充滿了對徐天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鄙夷。
“哈哈哈哈哈!”
旁邊傳來一陣洪亮的笑聲。
一營長李定國和重機槍連連長張德勝正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李營長身材敦實,臉上帶著大戰後的疲憊,卻也掩不住那份爽朗,他指著徐天亮笑道
“天亮啊天亮,你這張嘴,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不過古連長說得在理!
你們幾個今天這簍子捅得可不小,但也干得漂亮!
給咱榕樹堡又續了口大氣!”
他用力拍了拍徐天亮的肩膀。
張德勝則是一臉絡腮胡子,咧著大嘴,露出一口白牙,聲音洪亮
“就是!徐排長,你們幾個命硬!
閻王爺都不收!
還嫌鬼子人多?
要不是咱這‘鐵掃帚’(指勃朗寧重機槍)和‘小鋼炮’(指60迫)及時開張,你們幾個早成篩子了!
還擱這兒抱怨人家不講武德?”
他指了指陣地前沿那挺槍管還在微微冒著青煙的勃朗寧重機槍。
徐天亮被古之月懟得一時語塞,又被李營長和張連長這麼一打趣,臉上有點掛不住,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嘴里兀自嘟囔著
“那…那也是憑本事引來的…本事…”
聲音卻小了下去。
眾人一陣哄笑,劫後余生的慶幸和暫時的安全,讓這笑聲在彌漫硝煙的陣地上顯得格外珍貴。
衛生兵急匆匆地過來給徐天亮包扎小腿上那道被彈片犁開的血口子,
酒精棉擦上去的劇痛讓他齜牙咧嘴,倒吸涼氣,那點委屈和不服氣也暫時被壓了下去。
夜色在疲憊和警惕中緩慢流淌。
榕樹巨大的樹冠遮蔽了星光,也暫時遮蔽了山下鬼子營地方向的動靜,
只有偶爾幾聲零星的槍響和遠處不知名野獸的嚎叫,提醒著這里依舊是戰場前沿。
天剛蒙蒙亮,一層稀薄的、帶著涼意的霧氣在林間低低地浮著,尚未被升起的日頭驅散。
榕樹巨大的板根下,用帆布和樹枝勉強搭起的一個簡易“指揮所”里,氣氛卻比清晨的空氣更加凝重。
一營長李定國、偵察連連長古之月、重機槍連連長張德勝,還有徐天亮、孫二狗等幾個排長,圍著一塊充當桌面的粗糙木板,上面攤著一張被油漬和汗漬浸得發黃發黑的地圖。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和油汗,眼窩深陷。
空氣里彌漫著隔夜的汗餿味、劣質煙草的辛辣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硝煙殘留。
“營長,”
張德勝率先開口,他那粗豪的嗓門此刻也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焦躁,絡腮胡子似乎都蔫了幾分。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敲了敲木板邊緣,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咱那‘鐵掃帚’(指勃朗寧重機槍),今兒個怕是…要啞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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