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寨狙擊戰一)
凌晨時分,東線陣地的爛泥坑里,
孫二狗正帶著人吭哧吭哧地夯最後一層沙袋,把那挺沉重的勃朗寧1917水冷機槍的三角架死死壓進泥里。
冰冷的雨水順著鋼盔帽檐流進脖頸,激得人一哆嗦。
旁邊,一個一營的老兵,臉上斜掛著一道新結痂的血口子,正用塊破布仔細擦拭著一支同樣沾滿泥漿的布倫輕機槍彈匣。
他斜眼瞅了瞅孫二狗他們擺弄的“大塊頭”,河南腔里帶著點酸溜溜的羨慕,又混著守了三天陣地的傲氣︰
“這鐵疙瘩……是好東西啊!
早兩天來,咱營里那幾挺重機槍也不至于全交代在鬼子炮口下!
不過……”
他話鋒一轉,下巴朝陣地中央那棵巨大榕樹的方向揚了揚,語氣里透著由衷的服氣,
“要說厲害,還得數咱營樹上的‘千里眼’張自茂!
狗日的鬼子,軍官、機槍手、炮長……挨個點名!
三天!整整三天!
沒他,這陣地早他娘姓鬼子了!
你們偵察連……”
他拖長了音,瞥了眼旁邊正在檢查湯姆遜彈匣的徐天亮,
“天天吹自個兒鼻子靈、眼楮毒、槍頭子準,能比得上咱老張一根手指頭?”
“嘿!這話說的!”
旁邊正吭哧吭哧搬彈藥箱的趙二虎不樂意了,東北大碴子味像炮彈一樣炸開,
“咱偵察連吹啥了?
咱那是實打實的本事!看見沒?”
他大拇指一翹,指向不遠處戰壕里正半蹲著,用一塊油布仔細擦拭手中那支普通春田步槍1903,無瞄準鏡)的古之月,
“那是咱古連長!
淞滬戰場上殺出來的真神!
死在他槍子兒底下的鬼子,沒一千也有八百!還用帶鏡子的?
扯犢子!咱連長拿根燒火棍都能給鬼子開瓢!”
他嗓門大,唾沫星子混著雨水亂飛。
那老兵被嗆得一愣,隨即臉上掛不住了,手里的彈匣重重往泥里一頓,泥漿濺起老高︰
“吹!接著吹!死一千八百?
你當鬼子是地里頭的蘿卜,隨便薅啊?
張自茂那是實打實的戰績,樹上掛著呢!
你們?哼!打過才知道!
光耍嘴皮子,頂個球用!”
“嘿我這暴脾氣!”
趙二虎把彈藥箱“ 當”一撂,擼袖子就要上前理論。
“吵吵啥!吵吵啥!”
徐天亮趕緊插進來,金陵腔調打著圓場,臉上卻笑嘻嘻的,
“都是自家兄弟,爭這個做啥子嘛?
打鬼子,多一個神槍手那是天大的好事!
老張厲害,咱古連長也不含糊!
對不對?
等會兒鬼子來了,比比誰撂倒的多,那才叫真章!阿是滴?”
他一邊說,一邊用眼神狠狠剜了趙二虎一下。
“就是!嘴炮頂個卵用!”
孫二狗也甕聲甕氣地幫腔,河南話硬邦邦的,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轟——!!!”
孫二狗的話音未落,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嘯猛地撕裂了清晨相對稀疏的雨幕!
如同惡鬼的嚎叫,由遠及近,瞬間塞滿了所有人的耳朵!
“炮擊——!!!”
徐天亮的尖叫聲瞬間變了調!
他像被烙鐵燙了屁股的猴子,猛地丟掉手里的卡賓槍,整個人撲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臥倒——!!!”
“轟隆!!!”
“轟!轟隆——!!!”
大地如同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腳,瘋狂地顛簸、抽搐!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連成一片,如同千萬面巨鼓在耳邊同時擂響!
東線陣地前沿那片稀疏的雨林瞬間被火海吞噬!
粗壯的樹干被狂暴地撕裂、折斷、拋向空中!
泥土、碎石、燃燒的枝葉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
灼熱的氣浪裹挾著濃烈的硝煙、硫磺和樹木燃燒的焦糊味,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砸在每一個趴伏在泥水里的士兵臉上、身上!
沖擊波震得人五髒六腑都在移位,耳朵里只剩下持續不斷的、令人崩潰的尖銳蜂鳴!
“呃啊——!”
離爆炸點稍近的一個散兵坑里傳來短促的慘叫,隨即被更猛烈的爆炸聲淹沒。
古之月在尖嘯聲響起的瞬間,就已經像壁虎一樣緊貼在了戰壕濕冷的泥壁上。
他嘴里叼著的那半截被雨水打濕的煙卷,在劇烈的震動中掉進了泥水里,瞬間熄滅。
他閉著眼,用意志力抵抗著那幾乎要將耳膜撕裂的轟鳴和內髒翻江倒海般的震蕩。
冰冷的泥水濺了他一臉,混合著硝煙塵土,糊住了口鼻。
他用力甩了甩頭,吐出嘴里的泥腥味,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炮擊來得猛,去得也快。仿佛只是為了宣泄某種暴怒。
幾分鐘後,那撕裂天空的尖嘯和撼動大地的爆炸驟然停歇。
只剩下燃燒的樹木 啪作響,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硝煙、焦糊和濃烈的血腥味不知是炸死的動物還是……)。
耳鳴還在持續,世界像是被罩進了一口大鐘里,嗡嗡作響。
“咳咳……狗日的……炮打得真他娘準……”
徐天亮從泥水里掙扎著抬起頭,金陵腔帶著劫後余生的沙啞和嗆咳,他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泥漿血水混合物,
“一排!檢查傷亡!
進入陣地!快!”
<1卡賓槍。
“二排!
沒事的都給老子爬起來!
槍頂上火!”
孫二狗也在泥水里撲騰著吼,聲音發悶。
古之月緩緩抬起頭,雨水沖刷著他臉上的泥污,露出那雙沉靜如深潭、此刻卻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楮。
他透過戰壕邊緣被炸塌的豁口,死死盯著前方那片被炮火徹底耕耘過、還在冒著縷縷青煙的狼藉坡地。
視野盡頭,灰綠色的雨林邊緣,土黃色的身影開始晃動,如同腐爛沼澤里冒出的氣泡,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
散兵線!
鬼子的步兵進攻開始了!
歪把子輕機槍那特有的、如同撕扯油布的“咯噠咯噠”聲也零零星星地響起,子彈“啾啾”地鑽進陣地前的爛泥里,濺起渾濁的水花。
陣地上響起一片拉動槍栓、手忙腳亂進入陣位的嘈雜聲。
傷員的呻吟也清晰起來。
“都穩住!”
古之月的聲音不高,帶著甦北口音特有的濕冷重量,卻像定海神針,瞬間壓住了陣地上剛剛升騰起的躁動和恐慌。
他依舊半靠在泥壁上,甚至沒有去撿自己那支春田步槍,只是用下巴點了點前方那片死亡區域。
“別冒頭!當活靶子麼?
鬼子有炮,就有眼楮指觀察哨)!
讓他們沖!放到五十米!
放到咱們的‘鐵西瓜’地雷)陣里!
听響!響了,再給老子露頭招呼!”
他目光掃過離他不遠的兩處精心偽裝過的勃朗寧重機槍陣地,
“老張重機槍連的班長)!
老李!沒老子命令,機槍不準響!
等鬼子被炸懵了,擠成一團了,給老子用交叉火力,像割麥子一樣,把他們全撂在這爛泥地里!
一個都別放跑!”
“明白!古連長!”
兩個重機槍班長低聲應道,聲音里帶著壓抑的興奮和狠勁。
土黃色的浪潮在泥濘中艱難卻堅定地向前涌動。
雨絲變得綿密,像一層灰白的紗簾,模糊了視線。
鬼子似乎也吸取了前幾天的教訓,隊形比之前散開不少,交替掩護前進,動作透著老兵的謹慎。
歪把子機槍的點射聲更加密集,壓制著陣地上的守軍不敢輕易抬頭。
腳步聲、泥漿被踩踏的咕唧聲、日軍軍官低沉的催促口令聲……混合著雨聲,越來越近!
一百米……八十米……六十米……
陣地上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心髒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
每一個士兵都死死攥著手中的武器,指關節發白,眼楮透過簡易的掩體縫隙,死死盯著那片步步逼近的死亡地帶。
汗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順著額角往下淌。
五十米!
最前面的鬼子尖兵,已經踏入了那片看似平靜、實則布滿殺機的泥濘前沿!
“轟——!!!”
一聲沉悶卻異常凶狠的爆炸猛地從陣地前沿響起!
不是巨響,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撕裂感!緊接著——
“砰!砰!砰!轟!轟!”
<1939反步兵跳雷特有的彈射爆炸聲此起彼伏!
火光在泥漿中猛然綻放!
密集的預制破片如同無數把旋轉的死神鐮刀,水平橫掃!
沖在最前面的十幾個鬼子連哼都沒哼一聲,瞬間被狂暴的金屬風暴撕扯得支離破碎!
殘肢斷臂混合著泥漿和內髒碎片沖天而起!
後面的鬼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地獄景象驚呆了,下意識地趴倒在地,隊形瞬間大亂!
“打——!!!
給老子狠狠地打——!!!”
孫二狗那炸雷般的河南腔如同點燃炸藥的引信,猛地炸響!
他第一個從戰壕里探出身,手中的湯姆遜沖鋒槍噴吐出瘋狂的火舌!
“噠噠噠噠噠!”
密集的.45口徑子彈潑水般掃向被炸懵、擠成一團的鬼子人群!
“開火——!”
“打死狗日的——!”
整個東線陣地瞬間沸騰!
布倫輕機槍清脆急促的連射聲!
花旗中正式步槍沉穩的點射聲!
湯姆遜沖鋒槍狂暴的嘶吼聲!
匯成一片死亡的金屬風暴!
子彈如同冰雹般砸進混亂的鬼子堆里!
中彈者慘叫著在泥漿里翻滾!
未被炸死、試圖尋找掩護的鬼子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密集火力打得抬不起頭!
“重機槍——!開火——!!!”
古之月的怒吼聲穿透戰場喧囂!
“通通通通通——!!!”
“通通通通通——!!!”
<1917水冷重機槍終于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
粗大的槍口噴吐出近尺長的橘紅色火舌!
密集的.3006重彈如同兩條狂暴的火龍,以每分鐘近五百發的恐怖射速,交叉掃過混亂的日軍進攻隊形!
水冷筒上瞬間蒸騰起大片濃郁的白茫茫水汽!
那聲音不再是射擊,是撕裂布匹,是打樁機夯擊大地!
被重機槍彈頭掃中的鬼子,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炸開大團的血霧,斷肢橫飛!
泥漿被染成刺目的醬紫色!這恐怖的交叉火力,瞬間在鬼子沖鋒的正面清空了兩條血肉胡同!
“好!打得好!痛快!”
趙二虎一邊用花旗中正式步槍快速拉栓射擊,一邊興奮地大吼。
然而,死神從不只眷顧一方。
就在勃朗寧重機槍瘋狂收割生命的同時——
“噗!”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淹沒在震天槍炮聲中的悶響!
東側那挺正咆哮得歡的勃朗寧重機槍猛地一滯!
正副射手之一的腦袋毫無征兆地爆開一團紅白漿霧!
滾燙的鮮血和腦漿濺了旁邊裝填手一臉!
失去控制的機槍槍口猛地向上一揚,子彈鞭子般抽向天空!
狙擊手!
樹上!遠處樹上!
“狙擊手——!
十一點方向!樹冠——!!”
旁邊一個眼尖的老兵嘶聲尖叫!
